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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寅恪《乡关思》笺注

 壶公评论 2013-04-10

陈寅恪《乡关思》笺注

壶公评论2009-09-26 07:01:51

 

陈寅恪无题之一(乡关思)

寻芳西出忆都门,乱眼繁枝照梦痕。金犊旧游迷紫陌,玉龙哀曲怨黄昏。

花光坐恼乡关思,烛烬能温儿女魂。绝代吴姝愁更好,天涯心赏几人存。

 

一、壶公评论:

陈寅恪博学,其诗句句有典,有如李商隐,读之亦增种种学问。

这首思乡曲,意境普通,无非郊游之时在花光摇曳中有了许多的乡关思;但是在比照、映衬中,处处有情,处处以景述情,平添无尽幽怨,泊泊乡思。

这首思乡曲,意境又深远,孤独哀怨之余是诗人对国家兴亡,民族前景深切的关注与担当。

于是诗中有韵而不只是诗人之韵,起承转合之处波浪汹涌;

于是诗中有典而不只是文人之典,引发的是读者的思绪滔滔无穷。

 

此诗写在1919年,这一年“五四运动”爆发,掀开了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历史的一页,此时陈寅恪就读于哈佛大学,对于祖国的变故只能以乡关思来表达了。这一代知识分子,固然有胡适一类的激进者,更多的是王国维、陈寅恪类的保守者。准确地说,绝大多数知识者是主张变革的,所谓激进,无非是在西方文化包括基督教和东正教两大文化影响下推进社会变革,激进之义就在于他们企图拔着自己的头发飞天;所谓保守者,究其实是主张从中华文化的角度剖析自我,改变中国,也就是在自己的土地上耕作以求收获。而保守者中又有两派,即固守旧体制的一派,又有另外一派主张则以中国人性的探讨为起点改变中国。

王国维、陈寅恪就属于“另外一派”。事实上,现代中国人应该承认王、陈的思维及其学术,因为所谓改革开放究其实返回的是洋务运动,甚至在文化也在企图返回满清。当然,从王国维、陈寅恪的思维路径看,这一切都不过是一个起点——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着力点——是中国社会的出发点,中国社会将很快地离开这一个起点,这一个起点的意义仅仅只是:中国社会在此飞跃。

那么陈寅恪《乡关思》就不只是一个思乡曲了,而是诗人对这一个时代变迁的看法,而这一个看法具有特殊性,而今更有启发性――在基督教和东正教对中国的影响失败后,这是一个切实的视角,不能不令人重新审视。

上述讨论又证见于陈寅恪的另外一首诗:

《挽王静安先生》

敢将私谊哭斯人,文化神州丧一身。越甲未应公独耻,湘累宁与俗同尘。
吾侪所学关天意,并世相知妒道真。赢得大清干净水,年年呜咽说灵均。

写在1927年,陈寅恪回国任教于清华。

 

二、用典及其它:

首联为起,以都门为眼,在繁华中感受忧患:

都门即京都城门,是场景的交代。陈寅恪此诗忆在北京,写出的不是繁华,而是场面的杂乱和诗人内心的忧伤和孤独。起句如此,陈氏乡思是对祖国的忧思。

这种忧思是中国知识分子与知识俱来的情结:

都门总是热闹的,红白俗事莫不如此。韩愈在《丰陵行》诗中写到:“羽卫煌煌一百里,晓出都门葬天子。群臣杂沓驰后先,宫官穰穰来不已。”写的是同样是忧患与杂乱。

都门是令人感伤的,财富的集聚和社会的糜乱成正比,于是既有兴衰,也有离合。柳永在一首《雨霖铃》中写到:“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这种离愁悲凉不能不引发世人的种种共鸣。

都门是首都之门,也就凝聚了世人对政治的关切,元人揭傒斯《送宋少府之官长洲》诗中表达的就是这样的感觉:“东京二宋后,今日尚多贤。白发长洲尉,都门万里船。逢人忧水旱,入境问山川。为政能无欲,何须隐列仙。”

顾炎武更有感慨了,其《送王文学丽正归新安》:“两年相遇都门道,只有王生是故人。原庙松楸频眺望,夹城花萼屡经巡。悲歌绝塞将归客,学剑空山未老身。贳得一杯燕市酒,倾来和泪湿车轮。”这哭、这泪,这份孤单、这份悲伤,令人不忍瘁读。

 

颈联为承,以“金犊”、“玉龙”句强化诗人对世事的忧虑:

金犊,牛犊的美称,指牛驾车。温庭筠作《春晓曲》:“家临长信往来道,乳燕双双拂烟草。油壁车轻金犊肥,流苏帐晓春鸡早。笼中娇鸟暖犹睡,帘外落花闲不扫。衰桃一树近前池,似惜红颜镜中老。”与唐妓苏小小的油壁车逛西湖是一回事。

紫陌,即京师郊野的道路。刘禹锡《元和十一年自朗州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诗:“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这里的“紫陌”承载太多的政治风云。

陈寅恪用“旧游迷”联接了“金犊”和“紫陌”,是指责那些在国家忧患之时沉溺于纸醉金迷的人们,用典巧妙、肯綮,足以为后人法

玉龙:这里喻笛。宋人林逋《霜天晓角》:“冰清霜洁。昨夜梅花发。甚处玉龙三弄,声摇动、枝头月。梦绝。金兽爇。晓寒兰烬灭。要卷珠帘清赏,且莫扫、阶前雪。”把笛声的动感描绘得如风、如梦、如雪。

于是,黄昏里听笛,哀曲声声,忧怨重重,是多么的怅然,是多么的无奈。在保守者的固执之中,在激切者的冲动之时,那些真切地感受到民族命运的人们是多么的孤苦、忧郁。

 

颌联为转,在这里陈寅恪捧出自己的一颗真诚的心:

花光:花的色彩。陈后主《梅花落》之一:“金砌落芳梅,飘零上凤台。拂妆疑粉散,逐溜似萍开。映日花光动,迎风香气来。佳人早插髻,试立且徘徊。杨柳春楼边,车马飞风烟。连娉乌孙伎,属客单于氈。雁声不见书,蚕丝欲断弦。欲持塞上蕊,试立将军前。”这个亡君主还真写出了诗词的妖艳。

乡关,犹故乡。崔颢《黄鹤楼》诗: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可见,乡关又隐寓乡思,又见于乡愁。此句,艳丽的春光并不能抚慰诗人的愁苦的情感,反而引发诗人对家事、国事、天下事更深一层的感受。

 

烛烬即烛燃后的余烬。唐人韦庄之《诉衷情-烛烬香残帘半卷》:“烛烬香残帘半卷,梦初惊。花欲谢,深夜,月胧明。何处按歌声?轻轻,舞衣尘暗生,负春情。”写的是舞女被遗弃后的哀怨,一种束手无策的怨恨。

蜡烛的余烬温暖不了诗人对家国命运的忧思,当然说的不是烛烬的温度,而是诗人夜伴烛泪的无限冥想――终陈寅恪一生,这种冥想都是没有结果的。

 

尾联为合,陈寅恪发出至诚的感慨:

吴姝即吴地美女,苏轼《喜刘景文至》有句:“平生所乐在吴会,老死欲葬杭与苏。过江西来二百日,冷落山水愁吴姝。”在这里“愁吴姝”或“吴姝愁”与家国的命运有了相关的意义。

心赏犹心爱。南朝鲍照《代白头吟》有句:“心赏犹难恃。貌恭岂易凭。古来共如此。非君独抚膺。” 可见陈寅恪之“心赏”是一类“犹难恃”的家国情怀。

因此论之“绝代吴姝愁更好,天涯心赏几人存。”句,这里的“吴姝”犹如现在语句中的“亲爱的祖国母亲”,可惜的是身处于天涯——包括异乡美国的中国人,又有几个人关注祖国的命运?

 

三、《乡关思》之误

复旦教授胡中行在《学诗六要》中引用了陈寅恪先生的《乡关思》,其诗如:

乱眼繁枝照梦痕,寻芳西出忆都门。金犊旧游迷紫陌,玉龙哀曲怨黄昏。

花光坐恼乡关思,烛烬能温儿女魂。绝代吴姝愁更好,天涯心赏几人存。

著作《笺释陈寅恪诗》的资深新闻工作者胡文辉同样引用了《乡关思》如上;三联书店之《陈寅恪集-诗集》、《吴宓自编年谱》中的文本亦如是。

但是,就七律的平仄而言,《乡关思》若如此则平仄失调或曰失粘以陈寅恪之学识,以陈三立之诗学与传承,这些技艺性的错误应当不会发生,只能作为后人误转论了。所以笔者所录用的《乡关思》为后人纠正者,也算是为格律诗正名,以免以讹传讹。

 

壶公评论2013-4-12再写于麒麟山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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