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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宝玉出家的征兆

 灵魂出窍KKK 2013-04-24

《红楼梦》第二十二回摘录:

 

至上酒席时,贾母又命宝钗点。宝钗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宝玉道:“只好点这些戏。”宝钗道:“你白听了这几年的戏,那里知道这出戏的好处,排场又好,词藻更妙。”宝玉道:“我从来怕这些热闹。”宝钗笑道:“要说这一出热闹,你还算不知戏呢。你过来,我告诉你,这一出戏热闹不热闹。——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韵律不用说是好的了,只那词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极妙,你何曾知道。”宝玉见说的这般好,便凑近来央告:“好姐姐,念与我听听。”宝钗便念道:漫搵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宝玉听了,喜的拍膝画圈,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林黛玉道:“安静看戏罢,还没唱《山门》,你倒《妆疯》了。”说的湘云也笑了。于是大家看戏。

 

至晚散时,贾母深爱那作小旦的与一个作小丑的,因命人带进来,细看时益发可怜见。因问年纪,那小旦才十一岁,小丑才九岁,大家叹息一回。贾母令人另拿些肉果与他两个,又另外赏钱两串。凤姐笑道:“这个孩子扮上活象一个人,你们再看不出来。”宝钗心里也知道,便只一笑不肯说。宝玉也猜着了,亦不敢说。史湘云接着笑道:“倒象林妹妹的模样儿。”宝玉听了,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使个眼色。众人却都听了这话,留神细看,都笑起来了,说果然不错。一时散了。

 

晚间,湘云更衣时,便命翠缕把衣包打开收拾,都包了起来。翠缕道:“忙什么,等去的日子再包不迟。”湘云道:“明儿一早就走。在这里作什么?——看人家的鼻子眼睛,什么意思!”宝玉听了这话,忙赶近前拉他说道:“好妹妹,你错怪了我。林妹妹是个多心的人。别人分明知道,不肯说出来,也皆因怕他恼。谁知你不防头就说了出来,他岂不恼你。我是怕你得罪了他,所以才使眼色。你这会子恼我,不但辜负了我,而且反倒委曲了我。若是别人,那怕他得罪了十个人,与我何干呢。”湘云摔手道:“你那花言巧语别哄我。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别人说他,拿他取笑都使得,只我说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说他。他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头,得罪了他,使不得!”宝玉急的说道:“我倒是为你,反为出不是来了。我要有外心,立刻就化成灰,叫万人践踹!”湘云道:“大正月里,少信嘴胡说。这些没要紧的恶誓,散话,歪话,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去!别叫我啐你。”说着,一径至贾母里间,忿忿的躺着去了。

 

宝玉没趣,只得又来寻黛玉。刚到门槛前,黛玉便推出来,将门关上。宝玉又不解其意,在窗外只是吞声叫“好妹妹”。黛玉总不理他。宝玉闷闷的垂头自审。袭人早知端的,当此时断不能劝。那宝玉只是呆呆的站在那里。黛玉只当他回房去了,便起来开门,只见宝玉还站在那里。黛玉反不好意思,不好再关,只得抽身上床躺着。宝玉随进来问道:“凡事都有个原故,说出来,人也不委曲。好好的就恼了,终是什么原故起的?”林黛玉冷笑道:“问的我倒好,我也不知为什么原故。我原是给你们取笑的,——拿我比戏子取笑。”宝玉道:“我并没有比你,我并没笑,为什么恼我呢?”黛玉道:“你还要比?你还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比了笑了的还利害呢!”宝玉听说,无可分辩,不则一声。

 

黛玉又道:“这一节还恕得。再你为什么又和云儿使眼色?这安的是什么心?莫不是他和我顽,他就自轻自贱了?他原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贫民的丫头,他和我顽,设若我回了口,岂不他自惹人轻贱呢。是这主意不是?这却也是你的好心,只是那一个偏又不领你这好情,一般也恼了。你又拿我作情,倒说我小性儿,行动肯恼。你又怕他得罪了我,我恼他。我恼他,与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与你何干?”宝玉见说,方才与湘云私谈,他也听见了。细想自己原为他二人,怕生隙恼,方在中调和,不想并未调和成功,反已落了两处的贬谤。正合着前日所看《南华经》上有“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又曰“山木自寇,源泉自盗”等语。因此越想越无趣。再细想来,目下不过这两个人,尚未应酬妥协,将来犹欲为何?想到其间也无庸分辩回答自己转身回房来。

 

林黛玉见他去了,便知回思无趣,赌气去了,一言也不曾发,不禁自己越发添了气,便说道:“这一去,一辈子也别来,也别说话。”宝玉不理,回房躺在床上,只是瞪瞪的。袭人深知原委,不敢就说,只得以他事来解释,因说道:“今儿看了戏,又勾出几天戏来。宝姑娘一定要还席的。”宝玉冷笑道:“他还不还,管谁什么相干。”袭人见这话不是往日的口吻,因又笑道:“这是怎么说?好好的大正月里,娘儿们姊妹们都喜喜欢欢的,你又怎么这个形景了?”宝玉冷笑道:“他们娘儿们姊妹们欢喜不欢喜,也与我无干。”袭人笑道:“他们既随和,你也随和,岂不大家彼此有趣。”宝玉道:“什么是大家彼此!他们有大家彼此,我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谈及此句,不觉泪下。袭人见此光景,不肯再说。宝玉细想这句趣味,不禁大哭起来,翻身起来至案,遂提笔立占一偈云: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写毕,自虽解悟,又恐人看此不解,因此亦填一支《寄生草》,也写在偈后。自己又念一遍,自觉无挂碍,中心自得,便上床睡了。

 

谁想黛玉见宝玉此番果断而去,故以寻袭人为由,来视动静。袭人笑回:“已经睡了。”黛玉听说,便要回去。袭人笑道:“姑娘请站住,有一个字帖儿,瞧瞧是什么话。”说着,便将方才那曲子与偈语悄悄拿来,递与黛玉看。黛玉看了,知是宝玉一时感忿而作,不觉可笑可叹,便向袭人道:“作的是玩意儿,无甚关系。”说毕,便携了回房去,与湘云同看。次日又与宝钗看。宝钗看其词曰: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看毕,又看那偈语,又笑道:“这个人悟了。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昨儿一支曲子惹出来的。这些道书禅机最能移性。明儿认真说起这些疯话来,存了这个意思,都是从我这一只曲子上来,我成了个罪魁了。”说着,便撕了个粉碎,递与丫头们说:“快烧了罢。”黛玉笑道:“不该撕,等我问他。你们跟我来,包管叫他收了这个痴心邪话。”三人果然都往宝玉屋里来。

 

一进来,黛玉便笑道:“宝玉,我问你:至贵者是宝,至坚者是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宝玉竟不能答。三人拍手笑道:“这样钝愚,还参禅呢。”黛玉又道:“你那偈末云,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据我看,还未尽善。我再续两句在后。”因念云:“无立足境,是方干净。”宝钗道:“实在这方悟彻。当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寻师至韶州,闻五祖弘忍在黄梅,他便充役火头僧。五祖欲求法嗣,令徒弟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说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彼时惠能在厨房碓米,听了这偈,说道:美则美矣,了则未了。因自念一偈曰: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五祖便将衣钵传他。今儿这偈语,亦同此意了。只是方才这句机锋,尚未完全了结,这便丢开手不成?”黛玉笑道:“彼时不能答,就算输了,这会子答上了也不为出奇。只是以后再不许谈禅了。连我们两个所知所能的,你还不知不能呢,还去参禅呢。”宝玉自己以为觉悟,不想忽被黛玉一问,便不能答,宝钗又比出“语录”来,此皆素不见他们能者。自己想了一想:“原来他们比我的知觉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寻苦恼。”想毕,便笑道:“谁又参禅,不过一时顽话罢了。”说着,四人仍复如旧。

 

 

 

博主点评:

 

几乎每一个人都会在人生的某一个阶段突然看到生命的真相:人总是要死的,所做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有科学头脑的人会想得更彻底:连地球最后都会爆炸,人类辛苦创造的东西和人类本身都会灰飞烟灭,人这短短几十年努力不努力,存在不存在又有什么区别呢?人生本质就是虚空的,毫无意义的。

 

人生的真相如此可怕,为了让自己不去面对这恐怖,人们需要找东西来迷住自己,对自身和对他人有害的“迷”叫堕落;对自身和对他人有益的“迷”叫升华。是堕落还是升华,在领悟真相的那一霎,潜意识里就已经做出了选择,接下来只会在自己选择的路上越走越远。

 

薛宝钗和林黛玉比贾宝玉领悟得早,薛宝钗选择了世俗,所以她有强烈的世俗的进取心;林黛玉选择了精神,所以她追求精神上的充分自由。而贾宝玉开悟后选择的既不是世俗也不是精神,他选择的是虚空的空虚。钗黛二人不能接受他的选择,所以一同来跟他辩论,意在打消他的妄念。

 

贾宝玉开悟有两个诱因:1、宝钗给他讲了一支曲;2、黛玉和他闹别扭,刺激了他。回头细看,我们能清楚地了解他的心理逻辑。

 

宝玉见说的这般好,便凑近来央告:“好姐姐,念与我听听。”宝钗便念道:漫搵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宝玉听了,喜的拍膝画圈,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宝玉对这支《寄生草》非常敏感,产生了强烈的共鸣,所以“喜的拍膝画圈,称赏不已”。如果不是王熙凤挑动,史湘云口快,只怕当晚他就要和黛玉好好谈谈这支曲子。在黛玉的引导下,他可能会选择精神而不是虚空。可惜黛玉的小性子,使得她在宝玉思想转变的关键时刻起了反作用,把他推向了虚空。

 

林黛玉这次生气有五个原因:1、她被人拿戏子比,自尊心受到伤害;2、贾宝玉没来先劝慰她,而是先去劝得罪她的史湘云;3、宝玉在劝史湘云的时候说她是个多心的人,她认为自己只对宝玉多心,宝玉这么说是在误解她;4、史湘云说“别人说他,拿他取笑都使得,只我说了就有不是”,等于再一次伤她自尊,更让她添堵;5,宝玉说“我要有外心,立刻就化成灰,叫万人践踹!”她认为这话只能说给她听,破坏了她和宝玉的亲密感。

 

贾宝玉对史湘云使眼色,有两个原因:1、他怕林黛玉生气,真生气了他又得哄半天;2、他不愿意史湘云和林黛玉之间有矛盾。两个都是他很在意的人,他帮哪头都不好。他最在意的当然还是林妹妹,可林黛玉比史湘云还不讲理——宝玉道:“我并没有比你,我并没笑,为什么恼我呢?”黛玉道:“你还要比?你还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比了笑了的还利害呢!”宝玉听说,无可分辩,不则一声。

 

林黛玉当然是明事理的,但她对宝玉从来都是把“情”放在第一位,所以说出的话常常是“无理更见情深”。见宝玉不作声了,她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所以说:“这一节还恕得。再你为什么又和云儿使眼色?……这却也是你的好心,只是那一个偏又不领你这好情,一般也恼了。你又拿我作情,倒说我小性儿,行动肯恼。你又怕他得罪了我,我恼他。我恼他,与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与你何干?”

 

糟糕就糟糕在“与你何干”这四个字上,和宝钗给他念的“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正好对应上了。但他的思维没有直接跳到这一点上,而是先否定自我存在的价值——“正合着前日所看《南华经》上有‘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调和不成功,反落了两处的贬谤,岂不正好证明自己无能?就算自己“巧智”,也逃不脱“劳忧”。况且“山木自寇,源泉自盗”,自身好,会招来灾祸,那还不如不好。所以,他确定自己是无能者,也安心做一个无能者。既然“无能者无所求”,那他还求什么呢?“因此越想越无趣”,转身回房。

 

袭人和他一番对话,他连续说了好几次“与我何干”,最终说出了要命的“我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大哭了一场。——遂提笔立占一偈云: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写毕,自虽解悟,又恐人看此不解,因此亦填一支《寄生草》,也写在偈后: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无趣无味的生活就该扔了,可他毕竟生活在温柔富贵乡,真要舍弃谈何容易,所以他的领悟不彻底,不像黛玉宝钗彻悟到了“无立足境,是方干净”的境界。他睡一觉醒来,被林黛玉连珠炮似的一串问,又回到了开悟前的状态——一进来,黛玉便笑道:“宝玉,我问你:至贵者是宝,至坚者是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这个问题的前提是,你不仅名叫宝玉,而且是名副其实的宝玉。宝玉除非能悟到他本人和宝玉毫无关系,否则,无论怎么答,都在黛玉设好的套里。黛玉设问的目的只有一个:让他的思想回归现实。

 

宝玉最后说:“谁又参禅,不过一时顽话罢了。”并不代表他真认为自己写的偈语是顽话。他只是看到宝钗黛玉彻悟之后仍像往常一样生活,并未遁入虚无,所以他这样想:“原来他们比我的知觉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寻苦恼。”他理解的“解悟”,除了“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没有其它答案。也就是说,宝钗选择的世俗,黛玉选择的精神,他都不认同。事实上,黛玉一死,贾府被抄,他也顿悟到“无立足境,是方干净”,真的出家了。

 

现代社会,人们在看清人生真相后,要避免像宝黛钗三人那样走极端,就必须有兴趣爱好,把自己迷住。现代文明为我们提供了许多“迷”的方式,健康的迷,积极的迷,能让我们在茫茫宇宙中收获一个丰盈美好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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