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固定的名字（一）

我一只手用来抽烟，另一只手拿着装满葡萄酒的搪瓷杯子，多年前我不知道电脑是什么，只看过黑白电视。他说：“一个人回忆过去，等于再活一次。”我只是想再多活好多次。我还活着，可还贪婪地想再多活几次。

 

我喜欢除了自然的一切颜色之外的旧旧颜色，旧旧的颜色是活过的，有生命痕迹的。我大口地抽着劣质的进口烟，大口地喝着搪瓷杯子里的葡萄酒。我第一次抽烟是在读小学的时候，我觉得我是男子汉，应该抽烟，应该欺负小女生。

 

我走在离A城不远的一个小村子里，那是有我们的家的村子，小萍比我大一岁，是我的同桌，听说是近水楼台，我打算欺负她。我抽完烟，恶狠狠地往旁边吐了一口唾沫，之后我被小萍追着回到了家。我心里希望奶奶能帮我出手，小萍是个厉害的女孩子，随着改嫁的母亲来到我们村子里。小萍打算找我家长讲道理，还好奶奶耳朵不好使，大声地斥责不要打架，谢天谢地我逃过一劫。我的名字叫大胆，生活在八十年代初期很落后的中国东部农村里。

 

大胆的胆子一点也不大，开始有记忆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有胃病，大胆出生的时候胃就被饿坏了，改革开放三年后，中国农村和旧社会没有区别，大胆经历过没有吃穿的日子，那是在自己还没有记忆的时候发生的。他的身边有好多小伙伴，脸和手都是大胆的比较干净，大胆的脸和手上面只有一层灰而已。农村的家长也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下一辈还要种地，种地的职业在他们看来是没有出息的，那个时候，城市和农村是一个天一个地，城里人和乡下人也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像是阶级敌人。大胆不管那么多，因为大胆没有理想，压根就不知道理想是什么玩意。大胆和小萍唯一的一次打架是在读书的时候，那是永远的失败，是抽着烟的男子汉的耻辱。

 

2.

 

当我还是大胆的时候，村子后面有一座“凤凰山”，还有一条深沟叫“老虎沟”。山里有个洞，洞里住一道士，又称作神仙，养一条狗，类似于二郎神的哮天犬吧，神仙的身边都站着自己的神兽。道士一个月吃一次饭都是那条狗从附近村子里给他弄来的，世道不一样了，过去是狗给人弄吃的，现在人给狗弄吃的。忽一日狗留恋村子里的繁华，出来之后没有按时回去。

 

据说道人便饿死在洞中，在连手电筒都没有的日子里，在原始神秘落后的村子里，我想不信这个故事都难。狗会留恋村里的繁华吗？村里繁华吗？有狗的当年可能是繁华的，大胆一直这么想着，清明上河图不就是很繁华。当大胆多少次一人闲逛挺进凤凰山时，心里一直挂念着那个让狗养着的道士到底饿死了没有，神仙还会饿死？大胆只知道神仙会被渴死。大胆开始大胆地设想，村里上去几百年不会繁华，给道士弄饭的狗很有可能是跟邻村的狗私奔了，想着想着大胆“呵呵”地笑起来，这是大胆第一次独立思考问题，大胆觉得自己离长大不远了。

 

大胆提着自制的煤油灯，那是为晚上读书用的，口袋里装着三分钱一包的“洋火”，大摇大摆地走在村子里那弯曲不平的土路上。“洋油”是村中央“大联社”里买的，“大联社”卖东西的人是大胆的表大爷。表大爷很早的时候就开始做国际贸易了，这“洋油”“洋火”都是进口的，不然怎么会有“洋”字呢。“这灯是大胆做的么？做得这么好。改天给我做一个吧。”还没有发胖的四嫂看到大白天提着煤油灯的大胆笑嘻嘻问道。“你要什么样子的？”大有来货定做来样加工的架势，大胆周末有了手工活的任务，心里很有成就感。

 

有钱人都是带蜡烛的，没钱的都带煤油灯，农村里也分穷人和富人，贫富的界限是很明显的。为了我们这些穷二代不输在起跑线上，小学一年级就开始上晚自习了。足以看出八十年代中国农村对教育事业的高度重视，不知道是哪个王八蛋玩意出的发霉主意，让我打算再重新活一次的时候又遇到了高压的学习政策。

 

3.

 

大胆所在的村子白天停电，晚上停电，周日周六都停电，只有夜里十点以后会来电，一回到家就不停地拉电灯开关，致使不来电根本不知道灯是开还是关。快要睡着的时候，电突然来了，弄得我恨透了那该死的光。沉睡的村庄闪出几道光线，有电的村里引来了一声声狗叫。大胆对动态的影像敏感，那个时侯根本不知道还有电影院，“露天电影”是后来知道的，就是在村子中心宽敞的地方挂起大幕布，用发电机发电放的电影。大幕布前面坐满了村子里的农民，劳累一天的人们，要是在往日早就休息了，可在没电的日子里，黑白电视机只是个摆设，有电的日子也不是有线的数字电视，百分之九十的频道都在播放着雪花。播放露天电影的时候就像是过年一样热闹，只要有电影，学校集体放假看电影，这里只有放电影的时候充满着人性化。

 

没有电影的夜里我们提着灯坐到教室里，教室比西部等待救济的希望小学要好很多，蜡烛的前面是有钱人的脸，没钱的脸都在油灯后面。黑暗的教室里点了二十几盏灯，昏暗的像天边闪烁的星星，大胆一直注视着他自制的灯，桌子上除了灯没有其他的东西，用手捂着生怕被风吹灭。吹灭会耽搁学习，可一直捂着灯根本没时间看书。

 

他想做一个好孩子，看到驼背的奶奶每次都想扶一把，奶奶是个好强的人，不知道是怕大胆太小扶不住，还是要证明自己还没老，次次都把大胆拒绝了。大胆被拒绝的时候很失落，每次在奶奶面前想都证明自己又长高了一些，奶奶笑得很开心，看到他的成长似乎想到了大胆的以后。

 

大胆喜欢抽没有过滤嘴的香烟，以前大胆生活的村子里是没有太多的过滤嘴高级香烟的。后来大胆喜欢把过滤嘴掐掉，他说这样抽起来味道足很多。大胆是个很乖的孩子，在没有读书之前是个没有理想的孩子，有一次个子高高的李老师问：你们的理想是什么？底下的孩子眼睛睁得像鸡蛋一样大，嘴巴也张得像鸡蛋一样，从挂着三个鸡蛋的孩子们的脸上李老师明白了，这群倒霉孩子可能不知道什么是“理想”。“就是以后你们长大了想要做什么？”李老师和蔼地解释着。大胆一时间迷茫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要长大，现在做什么都不知道。有的说做“医生”，有的说做“科学家”，还有的做“飞行员”，大胆自豪地高呼要做“工人”，反正各种能做的都说了，大胆觉得工人还没说，他不喜欢跟自己的同学做一样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