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风把记忆从黑暗里突然吹来,一瞬间吹散了所有的温度,吹散了所有的光明。 睁开眼,依旧看不穿。 二 1999年 这年秋天来的似乎比哪一年的都早,叶子落的一塌糊涂。油的发绿的青石板路从弄堂口延伸到码头。雨异常的小,气温异常的低,弄堂里平静地可以听见一些熟睡的人的鼾声。一个身影从转角的那间房子里轻轻的出来,撑着一把纸伞,手里提着东西,急促的穿过小巷,向码头走去。 三 2009年 十年玩笑似的浓缩了,沿海地带飞速的发展了起来。苍老的弄堂在座座高楼间成为了一个格格不入的风景,虽然码头已建到了另一个地方,但旧景物依然在,旧码头的石缝间不知被哪儿吹来的草种在那里顽强的生存下来,人走茶凉。却依然不负当年的气息。凄凉的,荒芜的,灰色的。让人不愿久留。 而顾年却在每天黄昏久久的坐在码头岸边,将脚垂下去,轻轻的踩在水面上,感受着海潮的浮升落降。嘴里咬着从身旁石缝里拔出的杂草的叶子,穿着单薄的衣服,黑色的眼睛像是结了一层霜,静静地看着太阳从海平面落下,迟暮时才起身回家。 顾年的父亲是个败家子。弄堂里早就传开了他与小巷里开理发店寡妇的是是非非。他总是每天很早出去,很晚回来。浑身酒气,令人发呕。每次回到家,不论是凌晨几点,若锅里没有留给他的饭或饭凉了,顾年总少不了一顿毒打,是可以用毒来形容的。结束后的顾年总是曲着身子,躺在地上,半边脸也有些浮肿,身上的伤也渗出一点血出来。“杂种,跟***一个货色,贱!”这是每次打完后他父亲丢下的一句话,忍着一直没哭的顾年,如同一堵被打得千疮百孔的墙,就那么轻轻的一推,轰隆隆的塌方了。顾年捂着脸,小声的哭了出来。 顾年的母亲在顾年5岁时就悄悄离开了,拿走了奶奶的所有首饰和些许钱财,穿着一件忘了颜色的旗袍,在青石板路的尽头消失了。一夜之间,物人两非。留下的仅仅是一张破旧的纸条,“儿子,等你长大了,妈就回来接你,妈爱你。”简短,明了,没有任何差错,也正因为没有任何差错才会在5岁的顾年心口直勾勾的划下一条无法愈合的伤。然后奶奶疯了,在弄堂里整天没完没了的骂着,直到她死去。小小的弄堂里出现了讥讽的悲喜剧。 每次打完顾年,父亲就歪歪斜斜地走进自己的卧室,两脚把鞋一踢掉,裹着衣服就倒在床上睡了。留下顾年在屋里收拾乱成一团的客厅。 “这还算是家吗?”顾年有时会这样想。 四 每年暑假,姑姑家的女儿灵灵都到顾年家里来玩。姑姑本不让灵灵来的,是因为顾年的父亲是个不良之徒。可灵灵就是要来,姑姑拗不过灵灵,只好让灵灵来。灵灵最喜欢的就是顾年,她坐在顾年腿上,安静的看“多啦A梦”,看小叮当怎样的啊啊啊埃每当看到一半的时候,顾年的父亲就从外面回到家里了,不去厨房,也不看电视,只是向卧室走去。顾年这时总会用手支着灵灵的胳肢窝,把灵灵从腿上抱下来,向厨房走去,灵灵也会跟上去。安静的看顾年熟练的煮饭、切菜、炒菜。当灵灵无聊的坐在一边,将手插在裤缝间或用手把头支起架在膝盖上时,顾年都会动一动喉结,咽下一口唾沫,尴尬的笑一笑。 饭做完后,就是一起吃,接着姨丈再一次出去,这次出去就是很晚才回来。 奇怪的是,今年灵灵来得很迟,暑假都快接近了尾声。弄堂里的西瓜皮堆在一起,像个小山坡,上面爬满黑色的小虫,等待下一个西瓜皮丢下去时,“嗡”的一起飞起,黑压压的遮住太阳。 灵灵手里拿着一块啃的千沟万壑的西瓜皮。用衣袖擦了擦嘴边的汁液。顾年望着她,皱了皱眉头。 “又用衣服擦嘴。” “嗯?没有啊?哪有?”灵灵狡辩着。 “强词夺理,不知道衣服难洗啊?”顾年很大人的口气。 “又不让你洗,哼!”灵灵嘟了嘟嘴。 顾年想了想,还真不是自己给她洗的,就觉得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大坑。用指头点了点灵灵的头,然后把灵灵手里的西瓜皮扔了出去。 “去睡觉去。” “才不要,多啦A梦马上要开始了。”灵灵说着向屋里走去。 顾年站在外面,没有进去,隔壁的婶婶从洗衣机里取出衣服,抖了抖,晾在方场里,占据着本不大的弄堂。身后从屋里传来电视广告声。 侧着身子看着弄堂,苍老又阴晦,正午的烈日穿过两座高楼的间隔照射在弄堂里,依然是一种灰蒙蒙的样子。顾年陷入了沉思。 5岁那年,也是夏天。那时母亲还没有离开。这天,顾年一家人坐在屋里吹着电扇,姑父手里攥着一包烟跑进了顾年家里,满脸是遮不住的喜悦。“大哥啊!惠兰生了,是个女儿,满月时来坐坐啊!”然后递给了父亲一支。 “恭喜啊,一定一定,来来来,坐会儿休息一下。”父亲握着自己手笑着说,母亲站在后面摸着顾年的头,也应合着“恭喜啊!” “那个,我就不坐,三爹那里我还得通知一下,走了啊!” “坐一会儿呀,急啥!凤,去给老二炒几个菜,我和老二喝两杯。”父亲转过头来说。 “不了,不了,咱妈你也给说说,她老盼着呢!” 然后,姑父就匆匆走了。 不知怎得,那一月过得很快,喜宴那天突然就到了自己面前。姑父将宴席摆得很阔气,密密麻麻的占了一条街,父亲和姑父一起在各个桌前喝了一杯又一杯,晚上吐了一地,被几个舅舅扶了回来。 几个舅舅走后,家里的气氛却变得很诡异,天空开始下雨了。母亲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似乎在等什么,父亲站在一边,向顾年挥了挥手,示意他去睡觉。顾年规规矩矩地进了卧室,关上了门,刚躺在床上,就叫到外面传来父亲的吼声。 “有本事了啊,敢在兄弟那里告状了啊!” “告了怎么了,顾海华,我给你说,我受够你了。” “啪”父亲一个耳光甩在母亲脸上,“老子打你怎么了,受够了就滚啊!滚啊!” “啊!”母亲发了疯似的叫着,举起一个杯子砸向父亲,却打到了墙上。 “妈的,你敢还手,老子让你还手。” 客厅里乱成一团,顾年在卧室里不敢出来,整个弄堂的灯都亮了,却没人来劝架。许久,客厅里安静了下来。剩下微微的抽泣声。然后,不知是谁又摔了一只杯子。 屋里传出“沙沙”的声音。顾年回过神来。“哥!快来看,电视机坏了。”顾年快速的走了进去。 顾年在电视机后面摸索了很长一会儿,摇了摇头,“看来暂时修不好了。”然后对灵灵尴尬地笑了笑。灵灵吐了吐舌头,表示无奈。接着顾年在厨房里做饭,奇怪的是父亲今天中午没有回来,和灵灵吃完饭后,顾年把锅里的饭菜盖的很严实,怕它们凉了。 “去码头玩吧!”灵灵在顾年收拾好一切后提议到。 “就知道玩,看书去。” “我不看,我就要去。”说着灵灵假装哭了起来。 顾年只好依了她,虽然是午后,但气温依然有些高,有几个胆大的人在码头前游泳,灵灵松开顾年的手,跑向一个残缺的台阶,爬了上去。“年年哥哥,你看我比你高。” 顾年望着灵灵,浅浅的一笑,充满了忧伤,过了一会儿,灵灵又跑了回来,一阵海风吹来,把灵灵的头发吹乱了。灵灵用手理了理。拉着顾年的手,问:“年年哥哥,你告诉我海与天相接的地方是不是天的尽头啊?” “不是。” “那你说是什么呢?” “归宿。” “归宿?归宿是什么东西?灵灵一脸疑惑,她不懂,只好没趣地跑到别一边玩去了。 五 晚上,顾年和灵灵打地铺睡在地上,异常闷热的夜晚,让灵灵不停的翻身,既使把那破旧的电扇调到最大也无济与事。像是想要下一场雨一样,闷热的无法入睡。顾年一直睡不着,也因为父亲晚上还没回来,而且一闭眼就会想起白天想到的那一幕,就会想起母亲留下的字条。 顾年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拉亮灯,却依旧惊醒了灵灵。灵灵躺在那里揉着眼睛,努力的看清顾年,却依旧模糊不舒服。 “年年哥哥你干什么去啊?” “我上个厕所,你继续睡吧!” 灵灵应了声,顾年顺手关掉了灯,突如袭来的黑暗吞噬了一切。只能听见“嘣”的一声关门。灵灵当然不会想顾年为什么要关掉灯,便很快又重新入睡了。 月光很惨淡,顾年走出弄堂,深吸了一口气。青石板路在月光下依然油的发亮。小巷深处传来一两点犬吠,却很快消失了。顾年慢慢的向前走,月光将自己的影子拉的很长。“理发店”的招牌赫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二楼的灯还在亮着。顾年试着轻轻推门。门没锁,“咝”的开了一条缝,小心翼翼地钻了进去。在黑暗中摸索着向二楼上。屋里传出沉闷的呼吸声,顾年小心的推开一条门缝。 第一秒,他神情木然,第二秒心脏像是缺氧一样急促的跳,第三秒,没有第三秒了,顾年如同发了疯一样的跑了出去。在他的视线里,床上两个光溜溜的人缠在一起,而那人回过头来,是父亲那张清晰的脸。 顾年不知方向的跑着,穿过青石板路,穿过小巷,在码头前停了下来。他无力的看着这海面,月光不知何时隐去了。 “妈-…”顾年用尽力气的喊到,海面上没有回音,海风冷冷的打在他的脸上。突然,顾年咧咧地幸福着笑了,仿拂看到了什么,伸出手做着拥抱的姿势。 “你终于来了……”然后向前跨了一步。 六 然而,顾年不知道的是。十年前,母亲受够了父亲的辱打,她想到了逃跑,她洗漱完后,收拾好因该拿的东西,躺在床上,等到了后半夜,她轻轻悄悄地提着东西,撑着一把纸伞,向码头走去。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出了小巷,一个黑影从后面捂住了她的嘴,把她按在地上,行李箱和纸伞被丢在一边,她喊不出话。过了一会儿,便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后,她浑身湿漉漉的,头发也散开了,旗袍已经被撕破了,大腿裸露在外面,行李箱却已不知去向,她怀着耻辱跳入海里。海波一浪接着一浪,但很快,海面又归于平静。 所有的事到这里似乎都结束了。 当灵灵再次醒来,太阳已升的很高了,屋里没有一个人。 “年年哥哥?”灵灵叫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声音又跌跌撞撞地折回自己的耳朵。灵灵站了起来,推开卧室门的厨房走去,水笼头空灵的滴着水。“年年哥哥?”灵灵又叫了一声,依旧没有答应,“姨丈?”灵灵换了个人叫,还是没人回答。“会去哪儿呢?”灵灵心想,推开门,几个邻居在一起聊天,隐约可以听到谈话的内容。 ——“喂,你知道不?顾家那小伙子昨晚投海自尽了。今早被人发现了!” ——“啊!可惜哦,那么聪明漂亮的男生,也不知道因为啥?” “什么?”灵灵大声喊到,那一刻她感觉她要爆炸了,疯狂地跑回码头。所有的记忆,所有的爱,所有的恨,都扑向这被雨淋湿的充满死亡气息的夏季。 一切轰隆隆的塌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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