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旧
表嫂的棠榴儿太酸了! 那酸太尖锐,带着一种直达深处的锋利。到现在我也不明白,那形容黑黄,小极小极的果实,怎么会像是夏季天空中吊着的一袋雨水,一旦“哗”地打开,酸液立刻就会奔涌而出,宛如河走沙滩,转瞬之间就浸润透了每一个味蕾。然后,再慢慢让其变成和自己相似的肉身,久久泊在口腔,渐渐把润过的皮肤揉皱,变麻,变木,使你久久张不开嘴来。 棠榴儿算不上果实,但棠榴儿树却可以嫁接上梨枝,结出鲜甜的梨儿。这要一定的技术,而且嫁接好的梨枝最短也要等到三年才可以挂果的,远不如栽棵梨树来得方便。棠榴儿虽然酸得倒牙,但只要经过藏焐,便是不可多得的美味。 每年,只要高粱红头了,棠榴儿也就长好了。圆圆的,大豆粒大小,相貌极似梨儿,淡黑的皮肤,点缀着黄斑,其形其色,绝然是梨的浓缩,说它是梨的重孙子一点都不过分。只不过梨儿喜欢独居,而它却偏爱群聚,一簇一簇生活在一起的,这也给我们采摘带来了很大的方便。瞅准了一枝,“啪嚓”一声折下来,瞅瞅四下无人,快速在草垛上掏个深洞,将棠榴儿连枝带果地塞进去,抓把草堵上洞口,就大功告成了。过了一周时间,打开洞口,掏出棠榴儿,一股梨儿的香气带着草屑的气味立刻就会扑鼻而来。掐下一颗,小心捏一捏,软软的,放进嘴里,有些绵,又有些质感,恰好满足了牙齿咀嚼的欲望。那酸液经过草垛几天的加工,发生了变化,酸还是有些酸,但里面分明渗出来缕缕甜味、香味,后味上扬着黄梨一缕一缕特有的清爽。那可是我们这些乡下孩子所享用的独特果实,以至于一遇到秋天的草垛,我们双眼都会灼灼放光,仔细搜寻一遍。一旦发现有藏焐棠榴儿的草洞痕迹,便悄悄地打开,将棠榴儿偷出来吃掉。也有藏焐过棠榴儿,因为贪玩忘记了的。棠榴儿焐老了,稀糊糊的,味儿又香又甜,比那火急火燎从草垛掏出来的棠榴儿不知要好多少倍! 那时候,每次有藏焐好的棠榴儿,我都会给我大肚子的表嫂留下一枝。村里人说,表嫂是七女星下凡,她在不到六年的时间里,竟然给我生下来四个表姐,两个表妹,却没有生下一个表弟。表嫂背上,经常拖着表兄青一块紫一块的粗暴,坐在棠榴树下,望着一簇簇棠榴儿流口水。我见表嫂可怜,便常常爬上树去,一枝枝扔下来。表嫂真馋,吃生棠榴儿眉毛都不皱一下,让我们怀疑她嘴里好像藏有什么东西,只要棠榴儿一入她的口,立马就像是放进草垛里焐过一样,再也不酸了。妈妈说,酸男辣女,可我的表嫂那年几乎吃掉了半棵树的棠榴儿,第七个孩依然是女孩。我的表奶奶心狠,连夜偷偷地将我这个小表妹扔到了荒郊野外。表嫂知道时,我的表妹已经死了,身上爬满了蚂蚁。表嫂又气又恼,病倒了。她没有再吃到她家棠榴树第二年结出的棠榴儿。 一直到现在,我还这样认为:一些树的存在是和一些人的命运相对应的。因为,同样是树,同样扎根于一片黄土,别的树木结出的果实是甜的,而棠榴儿结出的果实却是酸的。从表嫂走了的这一年开始,我就再也不喜欢吃棠榴儿了,不管是生的,还是熟的。 后来离开乡下到城里读书,只要一想起表嫂,那一棵棵棠榴树就会从苍黄的天底下晃出来,像是个做了错事的人,低着头,默默地站在面前。一会儿在风里颤抖着绿里带点粉白的叶子,一会儿在雨里开着白色的小花,一会儿在枝头上抖着一簇簇淡黄的果实。在那晃动着斑驳树荫的棠榴树下,我的表嫂呆呆地坐着。她挺着大肚子,黄黑的脸上,点缀着雀斑,有着棠榴儿的颜色,让我一阵阵心里发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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