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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日本国民诗人谷川俊太郎

 太阳初照 2013-08-29

  对于著名学者加藤周一来说,20世纪日本只有3位诗人可以入他法眼:宫泽贤治,中原中也,和谷川俊太郎。

  谷川俊太郎的作品在校园里广为传唱,在宫崎骏的电影里发出回响,商家甚至为他设计了一款名为“诗歌钓鱼”的flash软件:以不同诗歌命名的小鱼游来游去,钓到一条鱼,就钓到了一首谷川俊太郎的诗……

  他被尊称为宇宙诗人、国民诗人和教科书诗人。他在日本的流行程度,不亚于他所推崇的法国诗人普列维尔。

  八十多部诗集、二十多部诗选集、二百五十多首歌词(包括大学、中小学校歌歌词)、近三百册绘本、一百多册译著、几十册随笔、剧本和编著,为市川昆的纪录片写剧本,为电影《铁臂阿童木》和《哈尔的移动城堡》撰写主题曲歌词,翻译查尔斯·舒尔茨的《花生》,为瑞士画家保罗·克利的画配诗,与寺山修司共同制作《影像书简》影像带,与觉和歌子合作电影《我是海鸥》……这是怎样浩大的工程,意味着怎样艰辛的劳作!

  终生怀疑诗歌,却每天伏案写作,完成海量作品,这就是谷川俊太郎。他认为比起生活,诗歌是次要的。而他又是怎样生活的呢?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他谈到自己在婚姻中的状态——他像许多文人一样,避开世俗生活的责任,躲在工作室里写诗,而他妻子像传统的日本妇女一样,含辛茹苦,白天带孩子,晚上照顾他患有老年痴呆症的母亲,最后在巨大的压力下开始酗酒。他向记者承认,他有过愧疚。如果可以回到从前,他愿意每天挤出一个小时,帮妻子做事。他说他的3位妻子是他的人生导师,尽管3次婚姻给他带来了很多痛苦。

  为什么写诗?他的回答从来不像某些诗人那样凌空蹈虚,而是像劳动者一样老实巴交——必须养活妻子和孩子。在绝大部分国家的绝大部分诗人都要另谋生计的20世纪,靠诗歌养活自己和家人,只能说是做梦。而谷川做到了。他的一本诗选集重印五十多次,售出八十多万册,他创作的歌词和校歌每年版税高达八十多万美元。他用诗歌获得巨大收益,也用诗歌感动了无数读者,用童谣给孩子们带来无尽的欢乐。

  早年,他曾受到诗坛的冷落,因为他不愿像那些孤芳自赏的诗人一样,将自己密闭在一个狭窄的圈子里,他更愿意为普通人写作,从未在乎过自己的作品发表在那些高雅诗人不屑一顾的“没有意义的”商业杂志上。

  他是一个活在自己宇宙中的诗人,也是用诗歌保持一颗清洁童心的诗人,政治、经济、战争、社会变迁,20世纪的大动荡、大起伏,对他来说都不是压倒性力量,他的目光总是越过这些,抵达广袤的天空或无限小的电子,拥抱神秘。他说,在最小的东西里他没看到无,在最大的东西里他没看到无限。

  他不允许政治进入他的诗歌,不接受任何带有政治色彩的文学奖,但他绝非象牙塔中人,早年他曾针对时事,写过大量讽刺诗。

  二十多年前,谷川俊太郎早年的朋友大冈信和鲇川信夫,开始在中国享有声誉,但未能获得中国读者的崇拜和热爱。二十多年后,谷川俊太郎成为中国诗歌界的红人。2010年秋,他应北岛之邀参加香港中文大学东亚研究中心主办的“国际诗人在香港”活动,2011年12月6日,在北大,他和中国诗人牛汉一起,被授予中国民间诗歌奖“中坤国际诗歌奖”。8月30日,他将在上海民生现代美术馆举办诗歌朗读交流会。

  父亲说,女人不重要,你的诗是流传后世的

  人物周刊:诗人总是对一些具体的事物比较敏感。您在群马县轻井泽度过自己的童年时代,那地方最让您难忘的人和事有哪些?

  谷川俊太郎:浅间火山爆发。

  人物周刊:说说您看到了什么。

  谷川俊太郎:火山爆发前,我与飞蛾和蜻蜓一起,度过非常美好的一段时光。火山爆发那一瞬间我才意识到,自然原来也有可怕的一面。

  人物周刊:1945年东京遭大规模空袭,您是亲历者。这种发生在眼皮底下的大事件对您有什么影响?您怎么看这场战争?美国桂冠诗人罗伯特·潘·沃伦写过一首诗,讲的是美国空军在广岛投下原子弹的全过程,但您很少写到战争。

  谷川俊太郎:东京大空袭中,我印象最深的就是看到遍地都是烧得变形的尸体。当时还小,对战争没有思考太多,但看到那么多烧焦的人,对我产生了很大冲击。战争是绝对不能有的。

  人物周刊:空袭发生的时候您躲在哪里?

  谷川俊太郎:大空袭时我们家在东京杉并区,很幸运,没有被炸。周围火焰都烧到墙边了,只有我家没有被炸掉。

  人物周刊:童年时期家庭情况怎样?

  谷川俊太郎:我是独生子。父亲非常忙,他是法政大学校长和国立博物馆馆长,我几乎每天都是和母亲一起度过的。

  人物周刊:您的哲学家父亲对您有什么影响?19岁那年您让父亲看了您的诗,他有没有提出什么看法?

  谷川俊太郎:父亲看完我的一本诗,什么话都没说,就在每首诗的旁边标注圆圈、三角和叉,圆圈是好的,三角是一般的,打叉是不好的。打叉的诗旁边,他下了很多批注,告诉我这行诗这样写才是对的,这样写更好。

  人物周刊:您认为他说得有道理吗?

  谷川俊太郎:当时我特别讨厌上学。父亲给我的诗画圈、打叉我特别反感。长大后,我才知道父亲独具慧眼,对我很有帮助。年轻时他也写了很多诗,他去世后我整理他的诗稿,想编一本诗集。我把他的作品全部看了一遍,太差了,所以没出。但刚开始写作时他写过很多哲学随笔,像散文诗一样非常美。

  人物周刊:您和父亲在诗歌上的交流只有那一次还是有过多次?

  谷川俊太郎:就那一次。我写过一首《河童》,父亲不承认这样的作品,说还是少写为好。70年代末我获了一个诗歌奖,主办方邀请父亲参加。父亲说,先把你获奖的诗给我看看,我觉得好再去,不好我就不去了。

  人物周刊:后来您父亲去了吗?

  谷川俊太郎:去了。

  人物周刊:您与父亲之间最难忘的事情是什么?

  谷川俊太郎:第一次恋爱失败,分手的时候特别痛苦,流着眼泪向父亲倾诉。父亲说,女人不那么重要,分开就分开了,你的诗是流传后世的。我听了非常不高兴:我谈女人你谈我的诗干嘛。父亲比我还浪漫,身边有很多女性。他那么多对于女性的经验,我就想向他询问关于女人的问题,结果他说我的诗歌可以流传后世!我特别反感。

  人物周刊:说说处女诗集《二十亿光年的孤独》出版那年发生了什么。那年是您生命中的转折点吧?

  谷川俊太郎:当时我特别厌学,不想上大学。父亲问我:不上学不读书,未来怎么办?我这才把写在笔记本上的东西给父亲看。尽管当时他给我的诗歌画圈、打叉,让我反感,但父亲还是疼爱我的。他把我的作品带给当时最著名的大诗人三好达治,三好达治看了拍案叫绝,推荐给《文学界》杂志,在《文学界》发了6首,这是我成名的开始。后来,给爸爸出过书的一个出版社看到我的作品不错,希望给我出本书,这本书就是《二十亿光年的孤独》。排完版却出不了,因为这时云景书店倒闭了。东京创元社的责编是位诗人,他说还不如在我们这儿出呢。那会儿我是个无名的小诗人,于是让大诗人三好达治给我写了一个序,出版社就给我出了。我给与父亲有书信交往的一些作家、批评家寄了很多书,大家对我有许多称赞,给我回了很多明信片,其中就有三岛由纪夫。如果没有这本诗集的出版,也许我不会成为诗人。

  对妻子的愧疚

  人物周刊:在《无题》这首诗中您列出了您厌倦的25种事物。写这首诗的时候是怎样一种心情?您始终不曾厌倦的是什么?

  谷川俊太郎:应该是我刚刚有孩子时,家务、孩子让我几乎没有时间写作,约稿很多,压力很大,可能是在那种复杂的心情下写的。

  人物周刊:您都做些什么家务?

  谷川俊太郎:在日本的传统家庭里,孩子的吃喝拉撒全由太太管。我在我家旁边租了个工作室,在那儿写作,整天不出门。我儿子小时候从来不叫我爸爸,他叫我“那边”。

  人物周刊:您太太有意见吗?

  谷川俊太郎:按日本的家庭习惯,女性要承担所有家务,所以她没意见。但我母亲年老后有痴呆症,太太照顾我母亲时,我们发生了一些矛盾。照顾人很辛苦,我太太就开始喝酒解闷,矛盾从那时产生了。

  人物周刊:您有没有想过放下文学,去承担家庭的责任,比如照顾母亲?

  谷川俊太郎:考虑过。我可以放弃,但钱从哪儿来?

  人物周刊:您太太白天照顾孩子,晚上照顾您母亲。您自己躲在工作室里,写关于星星、月亮,关于大地、河流的诗篇。您有没有过自责?会不会愧疚?

  谷川俊太郎:当然有,非常惭愧。我想过,母亲有痴呆症的时候父亲应该帮忙,但父亲一直没有。他也是每天伏案写作的知识分子。但在我和太太离婚后,我才理解太太当时太不容易了。如果能回到过去,我会放弃一小时的写作时间,帮太太干活。

  人物周刊:您在离婚前有没有对太太表达歉意?

  谷川俊太郎:有。你不了解日本的家庭构造。日本男人是不说的。太太经常酗酒,她要发泄她的不满,缓解她的压力,我们经常吵架,无法正常交谈,我也很生气,矛盾就是这样产生的。分开这些年,我终于知道自己的愧疚。如果是现在我会站在她的立场上,帮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明治维新时被扼杀的性的欲望

  通过川端康成的小说释放出来

  人物周刊:您对诗人宫泽贤治怎么看?

  谷川俊太郎:这是我非常尊敬的一个诗人,他有很多我喜欢的诗,也有完全看不懂的作品。他的活法对我非常重要,我喜欢他的活法。

  人物周刊:他的活法是怎样的?

  谷川俊太郎:他是一个宗教虔信者。临死前他说把他写的东西一把火都烧掉。他当时在日本东北的农村,号召周围的人耕种田地,养活自己。他是大地主的儿子,把自己的写作与现实生活结合得这么紧密的诗人,在日本只有他一个。某种意义上他也是一个教育家。

  人物周刊:您觉得20世纪伟大的日本诗人还有哪几位?

  谷川俊太郎:金子光晴、宫泽贤治、中原中也。伟大是一个非常重的词。莎士比亚可以称得上伟大。我说的这些是非常好的诗人,这几个人中宫泽是最接近伟大的。

  人物周刊:三岛由纪夫年轻时在给川端康成的一封信中说,川端的作品把日本的心灵从黑暗深渊中拯救出来,为其注入阳光。您是怎么看川端的文学成就的?

  谷川俊太郎:我父亲是个文艺批评家,他比较喜欢志贺直哉这类作家,我也受到影响。后来接触川端康成的时候,发现他的小说完全是感觉派的,不太喜欢,就没有太多阅读。他拿到诺贝尔奖我们感到非常意外。年龄大了之后才发现,感觉是伴随着我们生命的,永不消失的。再去读他的小说,才发现川端康成是一个伟大作家,因为他看待事物本质的能力太强了。

  人物周刊:您越到后来越觉得川端的重要。您觉得他是不是像三岛由纪夫说的那样,给处于晦暗状态的日本心灵注入了光明?

  谷川俊太郎:我对川端的认识就是人们对性的渴望。还有,人年纪大了后竟然还有这样的对性的态度,可能是因为日本人对性比较开放。日本在明治维新之前是非常开放的。明治维新时大量英美文化进来,开始在性方面产生压抑感。我想三岛由纪夫说的应该是这一点。明治维新时被扼杀的性的欲望,通过川端康成的小说赤裸裸释放出来了。志贺直哉也写过怎么治阳痿的小说,但川端康成只写性,很赤裸,很直接。

  人物周刊:您认为世界上各个民族,大家对性是一样的兴致勃勃,还是有个别民族,比如日本,比别的民族兴致更高,在文学艺术的表达上也更突出?

  谷川俊太郎:其实都是一样的。日本的浮世绘画得非常夸张,在法国评价非常高非常轰动。我们都是男性,阴茎给男人一种存在感,大的阴茎是我们都渴望的。二战结束时,三万多日军战俘被押解到西伯利亚,苏联人称日本战犯为“短阴茎的神”。和俄罗斯男人比,我们亚洲男人明显要短小一些。

  人物周刊:跟浮世绘春宫中的巨型阴茎相反。

  谷川俊太郎:当时法国很多女人看到浮世绘春宫画之后到日本,以为日本的都大,后来才发现日本男人的阴茎又短又细。

  《圣经》 的力量远远超过原子弹

  人物周刊:2010年,讲述日本渔民捕杀海豚的奥斯卡最佳纪录片《海豚湾》,遭日本民众抗议,甚至被迫取消在日本的公映。您对这件事怎么看?您对人类对环境的破坏怎么看?

  谷川俊太郎:我当然反对人对环境生态的破坏,但是日本捕杀海豚是在文化人类学范畴之内的,没超过那个范畴,从古代到现代一直有人类捕杀海豚的生存现实,并没有超过捕杀范围。某种程度上是外国人不了解日本的情况,他们觉得超没超过范畴不重要,只要捕杀就不行,所以会引起大量反对。

  人物周刊:您认为日本明治维新时期的“脱亚入欧”对于日本意味着什么?

  谷川俊太郎:当时他们有危机感。“脱亚入欧”是因为荷兰这些国家已经弄了很多殖民地,中国已经成为(半)殖民地了,日本也有可能沦为殖民地。如果不脱亚入欧,日本就有可能成为殖民地,是在这种危机下提出了这种口号。

  人物周刊:您认为诗人应该如何影响社会?

  谷川俊太郎:诗歌对社会的影响是非常微小的。尽管微小,这种力量也应该保持。和电子一样,肉眼看不到小小电子,但它会影响你的环境,诗歌也许就是这样。如果和经济、政治、军事力量等同的话,诗歌的存在就没什么意义了。但《圣经》语言的力量是绝对强大的。《圣经》和原子弹哪个力量大?原子弹是毁灭性的,但我还是认为,《圣经》语言的力量远远超过原子弹。在当下,诗歌与经济、政治、军事的力量是不能相比的,但在历史长河里,再过100年、500年,也许诗歌的力量远远超过它们。

  人物周刊:能说说您和石原慎太郎的交往吗?您对他的政治立场和文学成就怎么看?

  谷川俊太郎:他获芥川奖的小说《太阳的季节》出版后,我们有过接触。我们一起开车去海边兜风、参加讨论会。有家出版社让他写剧本,他太忙,所以我熬通宵,一夜写出来。他的政治主张我完全反对,但这个人我很喜欢。他定期为《朝日新闻》写稿,他的政治观点是通过文学形式表达出来的。

  人物周刊:石原关于南京大屠杀的言论对中国人来说是一种冒犯。你们会私下讨论这类事情吗?

  谷川俊太郎:我们交往的时候二十几岁,之后各走各的,基本没见面。尽管我们的政治主张不一样,但我们不会成为敌人。政治主张不会破坏我们的友情,我们是非常好的朋友。

  人物周刊:在很多人看来,日本是一个把传统保存得特别好的国家,同时它也是一个大量吸收西方文化的国家,尤其是战后,西方文化像洪水一样涌入,这对于日本人的生活和文化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谷川俊太郎:西洋文化到日本后,日本的住房由木质、纸质、土质结构完全变成钢筋混凝土结构,这是最大的改变。还有日本人的生活,现在全部洋化了。原来是榻榻米,传统服装,全部变成洋式,但日本的语言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人与人之间交往的传统习惯也没有受到影响。西方强调个人的独立性,日本今天强调的还是和,团结的观念还是没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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