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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小人物的故事

 随园天一馆 2013-09-10

三件小事

作者: JULIAN

來源http://mindtologos./2013/09/blog-post.html

有这样一个故事。

姑且叫主角根叔。他五十年代初在香港出生,念书念到中三,在尚有十几个寒暑才出现「九年免费教育」六个大字的时空,算是不错了。可是家里弟妹成群,惟有到制衣厂当学徒,一间厂转到另一间厂,钉钮、裁床都做过。为了多赚一点点钱,大家都拼命加班,隔壁女工的手指被衣车的针捅穿,涂点机油止血又咬紧牙关继续。赶呀赶的,二十年过去,根叔算是个师傅了,只是青春时代埋头苦干,没空谈情说爱,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乐得自在。

直至有一天,根叔放工搭同事的便车,车开得快了些,在某个死亡急弯收掣不及冲向石壆,根叔不省人事。清醒过来,方知车上人人负创,自己伤得最重,同事说根叔像个炮弹飞人撞爆挡风玻璃抛出车外,滚到前面二十米处才停下来。试试提起右手,手腕复杂骨折,碎骨在里面卡住动弹不得,手艺从此不成手艺。然而真正要命的还在后头:大脑前叶永久受创,根叔患上癫痫,没事时记性衰退,翻开报纸读两段已头痛欲裂,病发时全身三件小事

抽搐呕吐大作,呕出血来事小,一边抽搐一边呕吐随时被秽物封喉窒息事大。保险金是赔了廿多万,但久病必贫,又过了二十年,甚么都花清光,根叔每月只能领着三千多综援金,挣扎着到医院覆诊。

当年车上其他同事境遇也好不了多少。九十年代制衣厂纷纷关门北上,工友栖身的宿舍都没了,无人无物的同事后来搬到荃湾住笼屋,根叔隔着电视屏幕与老友重逢。最本事的那个老大哥掏光老本跟大队尝试上大陆开厂,从深圳转战到东莞,全球竞争逼他扭尽六壬压低成本,最终败走斯里兰卡,据说近来回到香港,揸夜更的士。

***

又有这样一个故事。

姑且叫主角琼姐。她七十年代在广东出生,父亲听说香港较易生活,在她刚懂事就偷渡过去了。那时候抵垒政策仍然存在,他侥幸走到市区,拿到身分证,为了餬口甚么都肯干,小贩也罢苦力也罢司机也罢,不过还是待在各业工厂的时间最长。八十年代,琼姐父亲瑟缩九龙城寨一角,一面打工汇钱回乡,一面等待家人申请来港团聚。等着等着,老婆来了,儿子来了,但女儿琼姐的申请就是未获批准。

还有希望的,基本法不是说港人内陆子女1997年后有权来港团聚吗?到1999年,香港政府首次提请人大释法,琼姐的希望被北京一个决定粉碎了。既然来不了,独自一人在大陆也总得生活下去。重新调校人生路向之后,琼姐在深圳找了个男人结婚,男人却无心厮守,跟一个北方姑娘跑掉了,遗下她和一岁大的儿子。

一个单亲妈妈,而且是亲人都不在深圳河以北的单亲妈妈,在大陆要养孩子殊非易事。琼姐跟她父亲当年在香港一样甚么都做,从售货到担泥都做,总算把儿子照顾到读完小学。

这时候,她经朋友介绍,接到了根叔的提亲。

***

一个需要伙伴照顾,一个需要来港团聚的机会,两人结合谈不上浪漫,却又确实相依为命承受了许多风浪,至今仍在一起。根叔说,要不是好几次病发时有琼姐在旁,自己早就不知到哪里去了。

一份三千元伤残综援,一家三口分;一个单人公屋单位,一家三口住。琼姐和儿子都未住满七年,没有多少公民权利,网上那些「新移民逾万综援」、「新移民必得公屋」的神话距离他们很远,能得到的都是靠根叔一个人的香港永久居民身份。不过「香港人」总是精明的,懂得把握每个机会,于是琼姐连跑到非政府机构营运的食物银行申请几斤米也被拒诸门外,理由同样是「未住满七年」——哦,如果你帮我们做义工卖旗,或者可以考虑一下……「香港人」职员如是说。

为几斤米贡献一个上午的劳动力去卖旗,倒不如去洗碗拿时薪三十,换到的薪水至少不止值几斤米。这种凉薄,熟口熟面。琼姐在大陆时也曾有一些打着「帮港人内陆子女家庭团聚」旗号的保皇党机构向她招手,说来港帮忙他们做义工拉横额有助申请单程证,而「义工们」人人须进贡三百大洋,榨干榨净。来历不明,所费不菲,琼姐没有答应,惟中伏者众。

***

还有这样一个故事。

主角在香港土生土长,年幼时碰上八九,看着电视机播放的新闻,当众爆出生平第一句粗口。从此厌恶大陆,周南鲁平陈佐洱的嘴脸陪着他成长,更觉可憎。1998年,家里买了第一部计算机,迷上上网吹水。翌年,居港权争议爆发,时任保安局局长的叶刘淑仪抛出「一百六十七万人陆沉论」,全港群情汹涌,他自然加入保港抗陆行列,笔战连连。家甚么庭团甚么聚,留在大陆好食好住怎么硬要闯进来捱穷抢福利,累人累物。甘浩望你说放这群居权子女过来不会拖垮香港?会的话是不是你赔钱给香港人?

他没想过,八九牺牲的工人和学生,也是大陆人。

他没想过,当年大陆政府不放港人家属来港是人质政策,为家人生计汇款回乡,正好让当权者汲取大量港币,解决改革开放期间外汇不足的问题。

他没想过,「一六七万」这个数字竟然是假的,而高举「一六七万」的叶刘在三年后以同等热情推销廿三条立法。

他没想过,香港人口将会老化,居权家长将会成为需要家人照顾的长者。

他没想过,讲重担,香港人的贴身重担不是旁人的福利,而是要供三十年的楼。

他没想过,亏欠市民劳苦的不是新移民,因为市民的劳苦一直都被亏欠。

他没想过,自己花的公帑绝对比交的税多,一样拖累「纳税人」。

到他逐渐察觉真相的时候,已经不知道如何补救。

***

再悲哀再无奈,同样的故事不断上演,也就成了小事。连天都知这琐碎悲哀背后,一切都不算得罕有。

(删节版刊于《中大学生报》20139月号)

***

作者补记

未加说明,大概有看倌以为是凭空捏造,但根叔和琼姐都是真人真事——琼姐因为综援户兼残疾人士家属的身份自卑到连朋友也不敢见,两位自然都以化名登场,或许这一点不完全算是「真人」罢。跟他们有关的角色,例如根叔的工友,是撷取自其他制衣业工友的真实个案,声称可「加快来港」引诱琼姐付钱的保皇党团体,则从一些居港权子女的第一手访谈里听过。

事情就这样。成长就是看得见真实的他人,真实的自己,看见了,才谈得上接受甚么不接受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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