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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在拨动灵魂的琴弦

 韧草 2013-10-25

是谁在拨动灵魂的琴弦

         

 

(一) 

 

安德烈?纪德曾说托尔斯泰的形象如同阻挡着地平线的毗连着的峻岭,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则是为崇山峻岭所遮掩的巍峨山峰,需要在慢慢离开的远景中才能发现其雄伟。《卡拉马佐夫兄弟》就处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这座山峰的最高处。这样说,不是因为它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最后的作品,而是这部小说是其精神世界的最高的表达,甚至——“就《卡拉马佐夫兄弟》里所透露出的典型人物而言,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前的长篇小说的典型人物都可以被看作是预备性的”(罗赞诺夫语)。 

 

然而,《卡拉马佐夫兄弟》或许应该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自己最为不满意的作品——贫困的生活让作家不能从容地构思与创作这部他认为最为重要的小说,直到最后它都是未完成的、不完整的;最重要的,它偏离了(或者说是未能达到)作家渴望塑造一个纯洁的、完美的、伟大的形象的主题。同陀思妥耶夫斯基前期的许多作品一样,《卡拉马佐夫兄弟》在布局上是杂乱无章的,色调上是昏暗的;人物形象是支离破碎的,灵魂是炙热和躁动的。阿辽沙?卡拉马佐夫有着陀思妥耶夫斯基预想中那个完美形象的雏形,但却是不完整的,他仍旧是“一粒种子”;唯独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的是完整的:这个完整性不仅体现在形象上他与阿辽沙、与斯麦尔佳科夫的对比之中,更体现在经他口而出的作品——《宗教大法官》之中。 

 

这段“宗教大法官的传说”篇幅不长,却被思想家、评论家视为整部小说、甚至陀思妥耶夫斯基所有作品的核心。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解读,需要建立在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和思想的深刻理解上,需要细致梳理陀思妥耶夫斯基精神深处有关人与神、善与恶、堕落与救赎、自由与革命的辩证法则,需要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灵魂中的宗教情结和俄罗斯情结有着至深的体会。尼?别尔嘉耶夫斯基和安德烈?纪德都曾做过这样的尝试。然而他们的解析手法仅仅是宏观的,即从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全貌着手,由浅至深地引领读者进入陀思妥耶夫斯基最深刻、最神秘的精神地带。而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大法官”》中却不同,它是多尺度的:从一开始罗赞诺夫(在时间的序列上罗赞诺夫要早于前述的两位作者)便将焦距对准“宗教大法官的传说”,耐心地梳理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在整个俄罗斯文学历史上的独特地位,进而溯源这段“传说”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位伟大哲学家和心理分析家创作历程中的缘起流变,最后从形而上的高度辨析这段“传说”内在理路及其带来的灾难性后果。如此,以“宗教大法官的传说”为中心,罗赞诺夫一方面将陀思妥耶夫斯基及其同时代的重要作家(果戈理、托尔斯泰、屠格涅夫等)的作品勾连起来以突显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独特性及其在文学上所企及的高度;另一方面又以清晰的逻辑阐述陀思妥耶夫斯基借这段“传说”表达出的对人类苦难理解和所持有的宗教信仰与俄罗斯情怀。这样的解读,精深高远,“非哲人而不能为”(刘小枫语)。 

 

(二) 

 

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便不能不为其中炙热的、翻滚的人类灵魂所触动。“人”的秘密始终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中心——他在探索人性深度上用力之深、成就之广,以至于人们普遍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首先是一位最具直观洞见、最深刻的精神分析学家。为揭示人类灵魂深处的秘密、捕捉人心灵之中最细微最本质的变化,陀思妥耶夫斯基创立了研究“人”的形而上学实验研究方法——从这个角度上讲,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最出色的实验科学家。他设计了一系列的人性实验,从而展开对人精神结构非理想性的动态观察。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心灵分析——塑造一个永恒的、感人至深的人物形象从来都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目标,他捕捉到的是人的心灵的各个状态:从一个非稳态到另一个非稳态、从产生到瓦解。或许正是由于这种对人性的“全光谱分析”,才得以让人们产生这种普遍的印象:每个人都可以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找到自己的影子。 

 

就人物形象塑造的丰满程度而言,《白痴》是部比《卡拉马佐夫兄弟》更精致、更完美的小说。这部小说是从两位男主人公在火车上的相遇讲起的:长时间在国外养病的梅什金公爵在回国的火车上邂逅接到丧父消息后匆忙赶回彼得堡参与财产争夺的果罗仁。在这第一个场景中,梅什金公爵的苍白、纯洁、神经质以及果罗仁的阴暗、冷漠、狂热在两者的相互对比中被鲜明地刻画出来,从而奠定了整部小说的基调。随后,便是一系列紧张而连贯的会见、晚宴、邂逅、密谈。在其中,不同人物之间的关系被巧妙地联接而又被出其不意地打破,剧情可谓跌宕起伏——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惯用的行文方式。在《白痴》这部作品中,陀思妥耶夫斯基游刃有余地发挥着其在“人性实验”上的技巧。小说的故事全部围绕着梅什金公爵而展开——他处在漩涡的中心,然而果罗仁始终像幽灵一样出现在背景之中。在这一明一暗的交替掩映之下,展现出的是人与非人、信仰与非信仰力量之间的对抗——虽然在这部小说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尚未将全部的力量集中于这一主题。在两位女主人公身上,作家运用了相似的对照手法。阿格拉雅是一位天真烂漫、集钟爱于一身的千金小姐,纳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则出身卑微、命途坎坷——但在身份反差的背后,两个人分享着共同的精神气质:善良、刚毅、心高气傲。与梅什金和果罗仁的对比不同——梅什金和果罗仁之间虽然也被作家赋予了诸多内在和外在的相似性,比如说突如其来的遗产、不时发作的癫痫症以及对纳斯塔霞?菲立波夫娜的感情,但在精神上,两者是绝对地分离着甚至是对抗着的,而阿格拉雅和纳斯塔霞?菲立波夫娜仅仅是同一个人在不同处境中的化身(这也是为什么,阿格拉雅说出“我不做交易”与纳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将十万卢布扔进壁炉的两个不同场景却有着惊人般相似的震撼力)。通过阿格拉雅和纳斯塔霞?菲立波夫娜之间围绕着梅什金公爵或明或暗的争执(这些争执其实应理解为发生在一个精神实体当中的内部矛盾),《白痴》的主题在很大程度上揭示的是人心灵当中最具活性的那些组分如爱、痛苦、仇恨、报复、妒忌、高傲、偏执等等的非理性的、但决定意义的力量。人在灵魂深处表现出的多元性、随机性和复杂性在《白痴》中得以全面地捕捉和分析。 

 

然而,《卡拉马佐夫兄弟》毫无疑问是一部更伟大的小说。因为在这部小说中,陀思妥耶夫斯基集中全部的、也是其最后的力量探讨了人性当中最高级、最复杂的难题:人与非人、信仰与非信仰的对抗。信仰的问题一直若隐若现地出现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当中——这一问题也始终让他深受折磨。在给冯维辛娜夫人的一封心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写到:“我向您谈谈自己,我是时代的孩童,直到现在,甚至(我知道这一点)知道进入坟墓都是一个没有信仰和充满怀疑的孩童。这种对信仰的渴望使我过去和现在经受了多少可怕的折磨啊!我的反面论据越多,心中的这种渴望就越强烈。可是上帝毕竟也偶尔赐予我完全宁静的时刻,在这种时刻我爱人,也认为自己被人所爱,正是在这种时刻,我心中形成了宗教的信条,其中的一切于我来说都是明朗和神圣的。”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信仰的问题(抑或整个宗教的问题)都首先是“人”的问题。尼?别尔嘉耶夫在评价陀思妥耶夫斯基时这样说:“他对人的个性、对个性永恒的无法消灭的命运固有一种痴迷。在他那里人的个性从来没有消失在上帝之中、消失在上帝的统一之中。他永远在同上帝就人的个性的命运进行论争,他在人的个性的命运上永远不想作让步。他疯狂地感觉并体验的是人,而不是上帝。”因此,在《卡拉马佐夫兄弟》这部作品的核心——《大法官的传说》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宣扬的是神的“人”性,而非其神性。脱离了“人”,就无法理解整部作品的意义。 

 

 

(三) 

 

在《卡拉马佐夫兄弟》这部作品中,“人”与“非人”的对抗在四个同父异母的兄弟身上得以最鲜明、生动地体现。阿辽沙的道德形象是纯洁的,也是高大的——虽然在这部作品中他(如罗赞诺夫所言)“只是被勾勒出来,但没有被充分展示”(根据作家在《卡拉马佐夫兄弟》的前言中所述,青年时代的阿辽沙只是其计划中的宏大传记体小说的一部分)。阿辽沙是完美的“人”的化身:作为一个有着深刻宗教情怀的见习修士,他保持着人的一切的天性和感情;同时,他对人的本性的各个方面都有着直觉的理解。罗赞诺夫说:“谁能在我们身上唤起理解,谁就能在我们身上唤起爱”——正是由于这个原因,阿辽沙可以和任何一个人都有着不同程度的接近和亲密。在深刻理解他人内心的同时,他亦经历着爱、激动、怜悯、鄙夷、愤怒,却始终能够保持着内心的坚韧和独立,由此也让他的理解更具有一种强大的渗透力和感染力。在这部小说中,阿辽沙更多地是在默默地观察、倾听——他沉默、安详,以至于在某种意义让人觉得他完美到接近《宗教大法官》中耶稣的形象。 

 

不同于阿辽沙,伊凡则是不仅仅“被勾勒出来”,而且是被“充分展示出来了”。在伊凡的身上,同样体现着一种渗透性和感染力——他是形而上的“非人”的化身。阿辽沙以最纯粹地方式体现出的是积极的、肯定的“人”的力量;在伊凡背后则隐藏了所有的最深刻的、最具有威力的“非人”的力量——形而上学地,伊凡身上的“非人”力量的根源体现在《宗教大法官》之中。值得注意的是,作为一个拥有血肉之躯的、活生生的“人”,伊凡是复杂的;他亦为其自身 “非人”思想的渗透力所折磨,这种内在的自我折磨体现在“两个伊凡”的相互斗争之中——如罗赞诺夫所指出的:“作为否定和恶的最强有力的载体,伊万将长时间地和努力地与死亡斗争,死亡是来自于否定的自然结果。”伊凡有着发达的智慧、忧伤的心灵和坚定的意志;但他缺少的是在自身及他人身上唤起爱的那种理解力,他透过信仰缺失的眼睛看到的是一个扭曲的世界。他渴望着、他痛苦着——在这种无法全部解释的、神秘的状态下,最终他发展出的是叛逆的、最终指向死亡的“非人”的学说。 

 

斯麦尔佳科夫一开始便被赋予了某种糜烂的气息——在这一点上,他如此类似于老卡拉马佐夫。他是伊万“非人”学说的形而下的表达。在伊凡“一切都是允许的”的暗示下,斯麦尔佳科夫杀死了他一直鄙视和仇恨着的主人——也是他的父亲。在这里,如同其他作品中一样,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设定故事情节的中心又是一场刑事案件。但最让人感到令人窒息的、黑暗的氛围的不是斯麦尔佳科夫弑父的犯罪现场,而是在杀人之后他与伊凡的三次谋面。在这三次谋面中,斯麦尔佳科夫和伊凡的内在联系被深刻地揭示出来。斯麦尔佳科夫是从伊凡“非人”学说中蒸馏出的最黑暗、最残酷、最腐烂的那一部分毒液——它甚至让伊凡感到不能自已地恐惧,以至于每次谋面之后,“极恶的小魔鬼”都会造访伊凡。在对伊凡经受着的“极恶的小魔鬼”折磨之苦的细致刻画中,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要表达的也许是人类历史最实质的渴望——在人身上,理应保存着善对恶的优势。在小说中,阿辽沙和斯麦尔佳科夫直接关联的场景是有限的;作为生命威力的完美体现,阿辽沙从一开始就直观而彻底地否定着斯麦尔佳科夫的一切。 

 

《卡拉马佐夫兄弟》这部小说大部分的笔墨都是围绕着老卡拉马佐夫的大儿子德米特里进行的。德米特里是个杂乱无章的人,他与故事中的每个人都有着同样杂乱无章地联系——也正是他的这种杂乱无章,作为外部的力量,推动着小说情节的发展。与其他三人不同,德米特里身上没有任何宗教情怀和神秘气质——他没有任何深刻和规范可言。那些“卡拉马佐夫性”——堕落、好色、嗜酒、易怒、贪婪,在德米特里身上有着最系统的展现,但“生命的力量”始终隐藏在他杂乱无章的生活的背后。德米特里和伊凡之间的冲突,其根源正是这种背后的力量——伊凡拥有的始终是绝望的、指向死亡的力量;在德米特里那里则存着对善的、生存的渴望。在经历审判之后,德米特里身上的生命力量彻底觉醒了:他被判定有罪;但他在精神上,他将得到重生。 

 

如果忽略了老卡拉马佐夫——上面四个人物的共同的父亲,我们将不能完全理解作家向我们展示出的“新生命从行将死去的旧生命里的再生”这一人类历史上最深刻、最伟大、也是所有信仰基石之所在的秘密。老卡拉马佐夫身上始终充溢着腐烂的气息,这种气息具有玷污一切神圣的力量——掩盖在他名字之下正是人类生活中最为人讥笑和厌恶的一面:贪婪、堕落,永无止境地。于是他代表的是死亡和瓦解的力量:在他的腐烂的根基之上,生长出的是四棵有着内在对立关系的新的树木。这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作为这部小说的题词——“我实实在在的告诉你们,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粒来”——的最有力的阐述。只有持有这样的观点,作为有限生命的个体,我们才能拯救自我于对“人”、对历史的绝望之中。诚如罗赞诺夫所说:“当对任何信仰而言仿佛已经出现了终结时,只有这个观点才能给人以最坚定的信仰。只有它才符合现实的和强大的力量(这些力量支配时间的流程),而不是我们理性的微弱地闪烁的光,也不是我们的恐惧和忧虑,我们正是用这些东西填充历史,但根本不是在支持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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