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虹斌 ： 禹与涂山氏

《山海经?海内经》里有一个著名的神话，很有意思，我翻译一下：

洪水滔天，鲧为了治水，偷了天帝的息壤用来堵洪水，没有听从天帝的安排。天帝令祝融（火神）在羽郊杀死鲧。鲧又生了禹，天帝于是命令禹排布土壤来定九州岛。禹娶了涂山氏女，不因私废公，新婚只在家里呆了四天，就重新前往治水。禹治洪水，要打通轘辕山，（干活的时候）就化身为熊。他对涂山氏说：“快到吃饭的时候，你听到我打鼓就来送饭吧。”结果，禹凿下的石头误击中鼓，涂山氏前去送饭，结果发现大禹是一头熊，她羞愧而去。到了嵩高山下，化为石头。大禹追上去说：“把我的儿子还给我！”石头向北方裂开了，启降生了。

这个故事同样出现在《汉书?武帝纪》颜师古注引的《淮南子?启母石》上。

我们今天所能看到的信史太少了；尧舜禹的历史，常常隐藏在各种神话或传说的书写当中；古传说里的角色，往往同时具有人性、神性和物性，三位一体，互相嬗变，所以不同的记载就千差万别。

比如上面那个故事里，鲧的死法就是第一个悬案。《史记》里说，当初，帝尧召开部落联盟会议，征求四方部落首领的意见，商量治水。首领们都推荐鲧，尧对鲧不大信任。首领们说：“现在没有比鲧更强的人才啦，你试一下吧！”尧才勉强同意。果然，花了九年时间，鲧却没有把水治好。在舜的建议下，尧把鲧杀死在羽山。

另一种说法是：《左传?昭公八年》云：“昔尧殛鲧于羽山，其神化为黄熊，入于羽渊，渊东有羽山。池上多生细柳，野兽不敢践。”《国语?晋语八》之说也大同小异。就是说，杀了鲧之后，鲧变成了动物“熊”，潜入水中。

这里就进入到了第二个悬案了。熊是哺乳动物，怎么能沉入深渊呢？其实，这很可能是一个错别字。《左传》对上文中“熊”的注释是：“熊，一作能，三足鳖也。”这并不是“熊”字，而是“能”字下面三点水，《史记?夏本纪》正义：“熊，音乃来反，下三点为三足也。“束晳《发蒙记》云：‘鳖三足曰熊。’”都说了鲧化身的是一只三足鳖。同样，禹治水时，也是化为三足鳖入水疏通水道的。南朝梁任昉《述异记》卷上除了说鲧化身“黄能”之外，还说，“今会稽祭禹庙不用熊，曰黄能，即黄熊也。陆居曰熊，水居曰能。”

然则，这个也不是定论。仍然有学者认为鲧和禹变的就是熊。因为，鲧就是黄帝曾孙（有说是玄孙），而黄帝，即有熊氏，也就是熊。焉知，鲧不就是变成了熊本身？

此外，还有鲧死后化为黄龙或蛟龙之类的说法的。《山海经?海内经》郭璞注引《开筮》说：“鲧死三岁不腐，剖之以吴刀，化为黄龙。”《拾遗记》说鲧不是被杀，而是自沉于羽渊，化为玄鱼，“扬须振鳞，横修波之上”，“与蛟龙跳跃而出”。更要命的是，“鲧”亦写作“鮌”，即玄鱼。蛟即是无角、有鳞之龙，玄鱼可与蛟龙相提并论，可见亦是强悍动物。

到底变成了什么动物呢？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而且各自都能拿出自己的证据。

第三个悬案又出现了：禹是怎么出生的呢？有的只是含糊地称从鲧的肚子里出来的。上文的郭璞注中写得比较详细：鲧死后三年，用吴刀剖开他的肚子，肚子跳出来的是黄龙。——黄龙就是禹么？

好了，鲧死了，到了禹了。禹接过鲧治水的未竟事业，治水成功。此时，帝尧已变成了帝舜，舜很谦虚地把自己统治的顺畅归功于他的二十二个功臣，比如皋陶、伯夷、垂主、益、弃、契等等，其中的禹功劳最大：披九山，通九泽，决九河，定九州，各以其职来贡；禹能兴起九韶之乐，召来异兽，让凤凰呈祥；禹能令四面八方的人都来朝贡，感激舜的统治。

《史记?五帝纪》里有这么一句：“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虞帝，即舜。这句话像是在夸舜。然而细细一读，又不是滋味了。——事实上，舜统治的合法性是建立在禹治水的政绩上。

关于禹娶的老婆涂山氏，也是悬案极多。《吴越春秋?越王无余外传》中说，禹三十岁还没有娶，担心成了大龄剩男、婚嫁失时，就向天卜告道：“如果同意我娶妻的话，一定会有答复。”果然有九尾白狐来造访大禹。这是很吉利的象征，大禹于是娶了涂山氏之女，称她为女娇。涂山氏之女，实际是涂山氏族首领的女儿。所谓的九尾狐狸，即是一个以九尾狐狸为图腾的部族。禹终于成功泡到了白富美了，难怪《史记?外戚列传》中也说：“夏之兴也以涂山。”

《山海经》的传说，又和正史有不少相抵牾之处：比如说，大禹到底是忙于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呢，而是带着怀孕的老婆去工作了？《山海经》里说涂山氏每天去给治水的禹送饭，分明就是在一起的嘛。可《尚书?益稷》中又说禹新婚四天就去工作了，不久启就出世了。《列女传》中云，涂山氏不仅一个人带大了启，而且还教得很好。

况且，启在这里，也不是正常的生出来的，而是从母亲变成了石头的遗体中爆出来的。这不同于无父无母的孙悟空，更像是从宙斯的头脑中出生的雅典娜。

其实，这种诞生方式很有象征意义。早年，羌嫄踩了“巨人之迹”，因而怀孕，生了儿子，名为后稷，是周王室的男性始祖。这是“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的母系氏族公社的社会认同；而从鲧的肚子里诞生了禹（其母为有莘氏之女），则是只承认父系血统；而到了禹，坚决从涂山氏那里索取儿子启，终使之归于父系，又可见父权社会的巩固。可以说，鲧、禹、启祖孙三代是社会由母系向父系过渡的一个缩影。

启继承了父亲的帝位，终结了远古时代的禅让制，中国历史进入了奴隶制社会，从此，从神的时代进入了人的时代。以后，就是你所能看到的肮脏的人类暗黑世界了。

（责任编辑：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