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75年7月,高中毕业后正赶上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于是乎,我打起铺盖卷,下乡做了一位农民。 生产队里为了送肥方便,在远离村庄的高山上建了一座羊圈。羊圈建成后,放羊倌走马灯似的变换,主要原因是羊圈选址不好,周围遍布坟莹,白天山风怒号,夜晚磷火点点,经常闹“鬼”。这天,老羊倌又甩下了放羊鞭,急的生产队长抓耳挠腮。 我便毛遂自荐,请求接替羊倌。生产队长用犹豫的目光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见我穿一身学生装,又瘦又小,他用怀疑的口气说道:“放羊可不是闹着玩,几十只羊是生产队的半面家产,你能行吗?”我肯定地回答“行!” 羊圈靠崖挖了两个窑,一个站羊,一个倒草,三面打了一圈围墙,在站羊的那口窑洞的上方,修了一个小土屋供羊倌吃住。 呵!羊倌的权力还真大,管着40只羊,一条狗。 这条狗个头高大,胸阔腰圆,毛呈褐色,尤其是脖颈上的毛长长的披向两边,虎头狮面,十分威武。我便给这条狗起了个响亮的名字,狮虎。从此,狮虎与我朝夕相处,相依为命。白天,随我一起放羊,风里来,雨里去,在高山峻岭中跋涉,在深谷大涧中穿行。晚上,卧在我的窗前,驱狼虫,赶鬼魅,竖起耳朵,倾听山野的动静,放开嗓门,咆哮着守护羊群。 清晨,我早早地将羊赶出圈,太阳照在晶莹的露珠上,象串串珍珠,似颗颗玛瑙,闪着亮光,阳洼里一朵朵早开的山花竞相斗艳,背阴处耐寒的小草碧绿青翠。 绵羊低着头香甜的啃着青草,只听得“咔喳、咔喳”的声音,不时有几只掉在后面的羊抬头看看同伴,唯恐自己落后似的“咩咩”地叫着向前跑去,也有几只馋嘴羊偷偷的用眼睛窥视着主人,趁主人不注意,悄悄地向庄稼地里窜去。机灵地狮虎像严阵以待的哨兵,发现“敌情”后,立即主动出击,冲上前去,咬着耳朵把它们牵回来。羊从一条草埂吃出头后,狮虎跑到领头羊前面,用嘴咬,用爪子拍,把他们赶到另一条草埂上。 有了狮虎的帮忙,我放羊省心多了。每天我把羊儿赶到山坡啃吃青草,我在一个小书包里装上唐诗、宋词,边走边背书,忘记了饥饿,忘记了疲劳,“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渡玉门关。”“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白天,常常陶醉在美好的文学殿堂中,晚上,把羊赶进窑里,锁好窑门,便爬到热腾腾的土炕上,在油灯下看书学习,自得其乐。一晃半年时间过去了,在一个月光如银的夜晚,我正爬在灯下读书,忽听外面传来“沙沙”的响声。 狮虎高高的扬起头颅,用前爪抓着地,“汪汪汪,汪汪汪”地大叫起来,叫着叫着,跃上墙头,冲出羊圈,咆哮起来。羊圈外面,杂乱的脚步声,“呜呜”的鸣叫声,彼此打斗声,相互撕咬声,响成一片。 不好,是不是有人装神弄鬼来偷队里的羊,我本能地把门拉开一道缝,借着月光,向外窥视。天啊!只见外面两只大灰狼,时而转着圈子跑步,时而停下来用鼻子嗅嗅,不时瞅一瞅羊圈门。狮虎像一名勇敢的卫士,守在羊圈门前,扑着扑着向恶狼发起一波又一波的进攻,忽左忽右,忽前忽后,时而人立,时而跃起,时而匍匐,时而腾空,时而咆哮,时而哀鸣,与恶狼交织打斗,使恶狼无法靠近羊圈一步。在狮虎的英勇反击下,恶狼终于知难而退。 一会儿,狮虎又回到了我的窗前,不停地“呜呜”鸣叫,我打开门,让狮虎进到屋里。只见狮虎的耳朵上、后腿上鲜血淋淋。我急忙为狮虎擦干了身上的血迹,心疼地搂着狮虎的脖子,久久不愿放开。狮虎受伤了,生产队的羊群却得救了。 天亮后,传来了一个不幸的消息,狼进入邻队的羊圈,咬死了十八只羊,血淋淋的十八只呀!那可是生产队的宝贵财富。 二 连续发了三天高烧,昏昏沉沉,我强忍着全身疼痛,每天仍坚持着放羊。 已是严冬季节,北风卷着雪花漫天飞舞,本想躺在羊窑里休息一天,可无奈那些不通人性的绵羊“咩咩”地叫个不停,吵得人心烦。 我强挣扎着从土炕上爬起来,又握起了羊鞭,蹒跚着步子将羊群赶出了圈,转了两个山头,只觉得头重脚轻,四肢无力,口干舌燥,再也支持不住了,就咬着牙关,一步一颤的将羊群赶了回来,关好圈门,正要沿着柳枝台阶走回那间小土屋时,忽然觉得天旋地转,两眼一黑,栽倒在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在迷迷糊糊中被一声声凄凉的哀鸣唤醒时,已是月上树稍。只见狮虎守在我的身边,不停地用嘴撕着我的衣角,一会儿发出一声声凄惨的哀叫,一会儿爬在我的身边,用暖烘烘的长毛护着我的身体,把头贴在我的脸上,用下颌轻轻拨着我的头颅。此刻我头脑稍为清醒了一些,才知是狮虎用他的身体挡着风雪,使我没有被冻僵,是狮虎一声声深情的呼唤,把我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为了感谢狮虎的救命之恩,病好后,我深情地写下了《狮虎,我忠实的伙伴》: 我是一只断翅的苍鹰,我是一只失群的孤雁,狮虎呀狮虎,只有你每日把我陪伴。 一会儿舔舔我的手指,一会儿咬咬我的衣衫,一会儿摇着毛茸茸的尾巴,一会儿又撒着欢把羊群遮拦。 当我晕倒在雪地里时,你用身体为我挡风御寒,声声凄厉的哀叫,把我拉出了死亡的边缘。 狮虎,你伴我穿穿越雨雪雷电,你伴我越闯过急流险滩,改造改造,锻炼锻炼,春风何日吹进骚臭的羊圈? 你有一颗忠实的“人”心,你有一种不屈的信念,不知索取,只知奉献,把无私写在广袤的青山。 三 1977年秋天,恢复高考的消息像一声春雷在神州大地回荡。 我握着羊鞭与狮虎相伴已经整整两年了,听到这一消息,“漫卷诗书喜欲狂”,几个同学相聚,以水带酒“干杯”,激动的心情难以言表。找资料,借书,复习功课,雄心勃勃,准备迎接高考,接受祖国的挑选。 羊圈成了我的课堂,狮虎成了我的同学。每天,出门时,我的书包里背的是高中课本,是数理化复习资料。手握着羊鞭,口里在不停地背时事政治、语文精句、公式定理、元素符号。大地为纸,树枝为笔,一遍又一遍地演算着深奥的数学习题,比划着奇特的物理原理,探寻着常见的化学现象。 狮虎似乎从我身上嗅出了什么气味,发现了我的异常举动,一会儿跑前跑后的遮拦羊群,一会儿来到我的身边,“汪汪”的高叫着汇报工作。好在秋天的田野里,空旷苍茫,到处是落叶枯草,已无庄稼,任由狮虎驱赶着羊群啃草。 晚上,爬在羊窑的土炕上,在昏暗的小油灯下复习功课。常言道:三年荒一个秀才。翻开书本,有时连一些字母符号都不认识了。查资料,看课本,不停地背,不停地写,不停地算,狠不得把一晚掰做两半。累了,常常以古人“头悬梁、锥刺骨”的精神激励自己,开始打瞌睡时,就用冷水洗头洗脸,实在不行了,就用银针扎人中穴、印堂穴、四白穴、率谷穴。面部银针闪动,脑中知识奔涌。端着饭碗,眼睛还在看化学元素周期表,蹲着大便,口里还在背时事政治。有一次,晚上看书实在太累了,爬在书本上睡着了,不小心,撞倒了油灯。 守在门口的狮虎,闻到空气中的异味,看见屋里的火光,用爪子抠着门,“汪汪汪,汪汪汪”的大叫起来。当我从梦中惊醒时,书本在燃烧,炕席在燃烧,屋里弥漫着呛人的浓烟。我急忙摸着舀了两碗水,浇灭了火苗,搂着狮虎的脖子,在黑暗与恐惧中睡了一夜。 1978年春天,当我欢天喜地准备上大学时,狮虎时而用眼睛盯着我,不安地“汪汪”鸣叫,时而用嘴咬着我的衣襟,依恋地摇着尾巴,似有千言万语要对我说。我摸着狮虎的头说道:“狮虎,跟着新羊倌李大伯好好的放羊吧,暑假里我再来看你。”狮虎懂事的点了点头,摇了摇尾巴。 临走那天,我站在公路边等车,狮虎早早的就来到我的身边,对着公路不停地“呜呜”鸣叫。 班车来了,我背着行李卷上车了,狮虎“汪汪”的大叫了几声,不顾一切的冲进车门,售票员将他驱赶下去,“嘭”的一声关上了车门。 汽车开动了,狮虎“汪汪”鸣叫着,拼命追着汽车奔跑了足足有一里路程,望着狮虎渐渐远去的影子,泪水夺眶而出,模糊了我的双眼。 暑假回家后,我急可奈地问妈妈道:“妈,我走了狮虎还来咱家吗?”妈妈“唉”地长叹一口气说:“那狗还真通人性哩,你走了,在咱家门前叫了几天,就再也没有来过,从此便失踪了。”想着和狮虎相处的两年,我的眼眶有点发热,在心底里默默呼喊着:“狮虎,狮虎,你在哪里?” 几年后,我在邻居家去串门,发现狮虎的皮搭在墙上,便掏高价钱买了来,做了一张精制的狗皮褥子。躺在暖烘烘的狗皮褥子上,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狮虎撒着欢儿向我跑来,亲热地摇着尾巴,亲呢地咬着我的衣角。(文/张文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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