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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传】：李清照（1084—1151？），号易安居士，济南人。其父李格非，以文章受知于苏轼。清照自幼受到家庭教养，很早就有诗名。十八岁时嫁给赵明诚，夫妇间伉俪情深，志同道合。除了诗词唱和之外，她还协助整理金石书画，校勘古籍。靖康之变，随夫流落江南，备尝离乱之苦。建炎三年（1129），赵明诚卒于建康（今南京）。她晚年辗转于越州、杭州、金华等地。有再嫁之说（张汝舟）。疑莫能明，后人论辩纷纭，各不相下。清照才气卓越，具有多方面的才能，工诗、能文、善书画，尤以词名家。其词清新自然，凄婉深挚，发展了晏、欧、周、秦以来的婉约词风，因此被后世推为婉约之宗。有《漱玉词》，今人王仲闻辑其作品为《李清照集校注》。 【题解】：《金石录》是一部记载金文石刻的著作，赵明诚撰，据张端义《贵耳集》云，李清照亦曾笔削其间。此书模仿欧阳修《集古录》体例，考据精审，对新旧《唐书》多所订正。绍兴中，李清照表上于朝。卷首原有赵明诚自序，卷末李清照写了这篇后序。序文以金石古籍的“得难失易”为主线，表现了作者半生悲欢离合的命运，并从侧面反映了动乱不安的时代风貌。文章结构严谨而错落有致。细腻处，娓娓而谈，如数家珍；沉痛处，淋漓曲折，凄然言外。且注重人物形象的刻划与细节的描写，语言自然朴素，仿佛一篇抒情散文；同时也是研究李清照生平与思想的重要资料。 （一）、 【正文】：右《金石录》三十卷者何？赵侯德甫所著书也【赵侯德甫==赵明诚，字德甫，宋密州诸城（今山东诸城县）人，徽宗朝宰相赵挺之之季子，李清照之夫。侯==古代五等封爵之一，后常用来称呼州郡长官。赵明诚曾为莱州、淄州、建康、湖州太守，故称为侯。】。取上自三代【三代==夏、商、周。】、下迄五季【五季==即梁、唐、晋、汉、周五代。】，钟、鼎、甗、鬲、盘、彝、尊、敦之款识【钟==古代乐器。鼎、甗（yǎn眼）==都是古代青铜制成的炊具。鬲（lì力）==古烹饪器，铜制，似鼎而足中空。彝（yí义）、尊==都是酒器，青铜制。敦（duì对）==古代盛食物的铜器。款识==古代金石上铸刻的文字。《汉书·郊祀志》颜师古注：“款，刻也。识，记也。”】，丰碑大碣、显人晦士之事迹【丰碑大碣（jié杰）==高大的石牌。显人==有声望的人。晦士==犹隐士，韬晦之士。】，凡见于金石刻者二千卷，皆是正讹谬【是正讹谬==校正错字讹句。】，去取褒贬。上足以合圣人之道，下足以订史氏之失者【史氏==此处泛指史官。】，皆载之。可谓多矣。呜呼！自王涯、元载之祸，书画与胡椒无异【王涯、元载之祸==王涯：字广津，唐文宗时宰相，喜收藏书画，后因谋诛宦官事泄被杀。他人破墙而入其家窃取金玉珍宝，而弃书画于道路。元载：字公辅，唐代宗时宰相，因贪赃而赐自尽，没收其家财，仅胡椒便有八百石。二人事迹俱见《新唐书》本传。这句是说人若遭祸，无论收藏什么都会损失。】；长舆、元凯之病，钱癖与传癖何殊【长舆、元凯之病==和峤，字长舆，晋朝人，家产至富，性极吝啬，杜预说他有“钱癖”。杜预，字元凯，与和峤同时。博学，雅好《左传》，著有《春秋经传集解》。一次晋武帝问杜预：“卿有何癖？”他回答：“臣有《左传》癖。”二人《晋书》有传。】？名虽不同，其惑一也。 【译文】：以上《金石录》三十卷是谁的著作呢？是先夫赵德甫所撰的呀。上自三代，下至五代之末，凡是铸在钟、鼎、甗、鬲、盘、彝、尊、敦上的题记，以及刻在高大石碑上的显要人物和山林隐士的事迹——这些见之于金石镂刻的文字共二千卷，都校正了错字异文，进行了汰选和品评。上足以合圣人的道德标准，下能够订正史官失误的，这里都记载了，可以称得上内容丰富了！唉，自从唐代的王涯与元载遭到杀身之祸以后，书画跟胡椒几乎是一样的货色；而晋人和峤所患的钱癖跟杜预所患的《左传》癖，也似乎没有什么区别。名义虽不相同，但各自受到的迷惑则是一样的呀。 （二）、 【正文】：余建中辛巳，始归赵氏【建中辛巳==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本年李清照与赵明诚结婚。】。时先君作礼部员外郎【先君==指已逝世的父亲李格非，时为礼部员外郎。】，丞相作礼部侍郎【丞相==指赵挺之。时为礼部侍郎，崇宁四年（1105），官至尚书右仆射，即丞相。】，候年二十一，在太学作学生【太学==封建时代传授儒家经典的最高学府。】。赵、李族寒，素贫俭。每朔望谒告【朔望==农历每月初一为朔，十五为望。谒告==请假。这里指朔望日的例行休假。】，出，质衣【质==典当。】，取半千钱，步入相国寺【相国寺==北宋汴京最大的庙宇，原名建国寺，北齐天保六年建。唐睿宗旧封相王，重建后改名相国寺，宋再加扩建，称“大相国寺”。每月朔望及初三、初八日开放。据《东京梦华录·卷三》说：“殿后资圣门前，皆书籍、玩好、图画之类。”】，市碑文果实【市==购买。】。归，相对展玩咀嚼，自谓葛天氏之民也【葛天氏之民==陶渊明《五柳先生传》：“衔觞赋诗，以乐其志，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按葛天氏为传说中的远古帝王，其时为治世，不言而信，不化而行。】。后二年，出仕宦，便有饭蔬衣綀【饭蔬衣綀（shū梳）==饭蔬：以蔬菜为饭，此指素食。《论语·述而》：“饭蔬食饮水。”衣綀：穿粗布衣服。綀，苧麻类织物。】，穷遐方绝域【穷遐绝域==游遍极远的地方。遐方：远方。绝域：极远的地域。】，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古文奇字==《说文·序》：“一曰古文，孔氏避中书也；二曰奇字，即古文而异者也。”此指上古文字，如甲骨文、钟鼎文之类。】。日就月将【日就月将==犹日积月累。《诗经·周颂·敬之》：“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孔颖达疏：“日就，谓学之使每日有成就；月将，谓至于一月则有可行。言当习之以积渐也。”】，渐益堆积。丞相居政府【丞相==指赵挺之。崇宁元年（1102），自试吏部尚书迁尚书右丞，寻迁右仆射，故曰居政府。】，亲旧或在馆阁【馆阁==宋代掌管修史、藏书、校雠（chóu绸）的机关，原为昭文馆、史馆、集贤院及秘阁，元丰三年改制后，合并为秘书省。】，多有亡诗【亡诗==指今本《诗经》三百零五篇以外的诗。】、逸史【逸史==正史以外的史书。】、鲁壁【鲁壁==孔安国《古文尚书序》：“鲁恭王好治宫室，坏孔子旧宅以广其居，于壁中得先人所藏古文虞、夏、商、周之书，及《传》、《论语》、《孝经》，皆蝌蚪文字。”旧址在今山东曲阜市。】、汲冢所未见之书【汲冢==晋太康二年，汲郡有个名叫不准的人盗发魏襄王墓｛或云魏安釐（lí厘）王冢｝，得竹书数十车，都是竹简蝌蚪文。见《晋书·束晳》及杜预《春秋经传集解·后序》。】。遂尽力传写，浸觉有味，不能自已。后或见古今名人书画，三代奇器，亦复脱衣市易。尝记崇宁间【崇宁==宋徽宗年号，公元1102—1106年。】，有人持徐熙《牡丹图》【徐熙==南唐时著名画家，善画花木、禽鱼、蝉蝶、蔬果。】，求钱二十万。当时虽贵家子弟，求二十万钱，岂易得耶？留信宿计无所出而还之【信宿==连宿两夜。】。夫妇相向惋怅者数日。 【译文】： 徽宗建中靖国元年，我才嫁给赵氏。当时先父在做礼部员外郎，丞相公公在做礼部侍郎，我夫明诚年方二十一岁，正在太学做学生。赵、李两家本是寒族，向来清贫俭朴。每月初一、十五，明诚都请假出去，把衣服押在当铺里，取五百铜钱，走进大相国寺，购买碑文和果实。回到家中，我们面对面地坐着，一边展玩碑文，一边咀嚼果实，自己觉得很象远古时代葛天氏的臣民那样自由和快乐。后二年，明诚出仕做官，便立下即使节衣缩食，也要游遍辽远的地方，把天下的古文奇字全部搜集起来的志愿。日积月累，资料越积越多。丞相在政府工作，亲戚故旧中也有人在秘书省的，常常有《诗经》以外的佚诗、正史以外的逸史，以及从鲁国孔子旧壁中、汲郡魏安釐王墓中发掘出来的古文经传和竹简文字，于是就尽力抄写，渐渐感到趣味无穷，以至欲罢不能。后来偶而看到古今名人的书画和夏、商、周三代的奇器，也还是脱下衣服把它买下来。曾记得崇宁年间，有一个人拿来一幅南唐徐熙所画的《牡丹图》，要二十万钱才肯卖。当时就是贵家子弟，要筹备二十万铜钱，谈何容易啊！我们把它留了两夜，终于因为想不出法子而还给了他。我们夫妇俩为此惋惜怅惘了好几天。 （三）、 【正文】：后屏居乡里十年【屏居乡里==隐居家乡。徽宗大观元年（1107），赵挺之罢相，不久病逝。次年，赵明诚与李清照回青州故第。按赵挺之虽为密州诸城人，然据《宋宰辅编年录》，后来实移家青州。】，仰取俯拾，衣食有余。连守两郡【连守两郡==赵明诚于宣和三年（1121）出守莱州，建康元年（1126）移守淄州，故云。】，竭其俸入，以事铅椠【铅椠（qiàn欠）==古代文具。铅为铅条，可书写；椠为木板，可书文字。】。每获一书，即同共勘校，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故能纸札精緻（zhì致），字画完整，冠诸收书家。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归来堂==在青州故第内，因屏居乡里，故取陶渊明《归去来辞》之义名其堂。】，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收书既成，归来堂起书库，大橱簿甲乙【簿甲乙==分类编号。】，置书册。如要讲读，即请钥上簿，关出卷帙。或少损污，必惩责揩完涂改，不复向时之坦夷也。是欲求适意，而反取憀慄【憀慄（liáo寥 lì栗）==犹凛冽。寒气袭人貌。】。余性不耐，始谋食去重肉【食去重肉==不同时吃两样荤菜。重==重复。】，衣去重采【衣去重彩==不同时穿两件绣花衣裳。】，首无明珠翡翠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遇书史百家，字不刓缺【刓（wán完）缺==残缺不全。】，本不讹谬者，輙市之，储作副本。自来家传《周易》、《左氏传》，故两家者流，文字最备。于是几案罗列，枕席枕藉，意会心谋，目往神授，乐在声色狗马之上。 【译文】：后来我们回青州故乡闲居了十年。仰有所取，俯有所入，衣食有了富裕。明诚又接连做了莱州和淄州的太守，把他的全部薪俸拿出来，从事书籍的刻写。每得一本书，我们就一起校勘，整理成集，题上书名。得到书画和彝、鼎等古代酒器，也摩挲把玩或摊开来欣赏，指摘上面的毛病。每晚以烧完一枝蜡烛为准。因此所收藏的古籍，都能做到纸札精致，字画完整，超过许多收藏家。我天性博闻强记，每次吃完饭，和明诚坐在归来堂上烹茶，指着堆积的书史，说某一典故出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猜中与否决定胜负，作为饮茶的先后。猜中了，便举杯大笑，以至把茶倒在怀中，起来时反而饮不到一口。甘心在这个环境中过一辈子了！所以我们虽处于忧患贫穷之中，而胸中的志愿从没有屈服过。收书的任务既已完成，就在归来堂中建起书库，把大橱编上了甲乙丙丁的号码，中间放上书册。如需讲读，就拿来钥匙开橱，在簿子上登记，然后取出所要的书籍。我有时把书籍损坏或弄脏了一点，他定要给以批评，并责令揩完涂改，不再象过去那样平易和蔼了。收藏书籍本为寻求适意，如今反而弄得一场不愉快。我性子实在忍耐不住，就想办法不吃第二道荤菜，不穿第二件绣有文彩的衣裳，头上没有明珠翡翠的首饰，室内没有镀金刺绣的家具。遇到诸子百家的书籍，只要字不残缺、版本不假的，就马上买下，储存起来作为副本。向来家传的《周易》和《左传》，原有两个版本源流，文字最为完备。于是罗列在几案上，堆积在枕席间，我们意会心谋，目往神授，这种乐趣远远超过 声色狗马之上。 （四）、 【正文】： 至靖康丙午岁，侯守淄川【淄川==即淄州，今山东淄博市。】，闻金寇犯京师，四顾茫然，盈箱溢箧，且恋恋，且怅怅，知其必不为己物矣。建炎丁未春三月【建炎丁未==宋高宗建炎元年（1127）。是岁五月以前为钦宗靖康二年。】，奔太夫人丧南来，既长物不能尽载，乃先去书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画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无款识者。后又去书之监本者，画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屡减去，尚载书十五车。至东海【东海==宋代海州，今江苏连云港市。】，连舻渡淮，又渡江，至建康【建康==今南京市。】。青州故第，尚锁书册什物，用屋十余间，期明年春再具舟载之。十二月，金人陷青州，凡所谓十余屋者，已皆为煨烬矣。 【译文】：到了钦宗靖康元年，明诚做了淄州太守，听说金军进犯京师汴梁，一时间四顾茫然，只见满箱满笼都是书籍，一边恋恋不舍，一边怅惘不已，心知这些东西必将不为己有了。高宗建炎元年三月间，我的婆婆太夫人郭氏死于建康，明诚奔丧南来。多余的物品既不能全部载去，便先把书籍中重而且大的印本去掉，又把藏画中重复的几幅去掉，又把古器中没有款识的去掉。后来又去掉书籍中的国子监刻本、画卷中的平平之作及古器中又重又大的几件。经多次削减，还装了十五车书籍。到了海州，雇了好几艘船渡过淮河，又渡过长江，到达建康。这时青州老家，还锁着书册什物，占用了十多间房屋，希望明年春天再备船把它装走。可是到了十二月，金兵攻下青州，这十几屋东西，一下子化为灰烬了。 （五）、 【正文】： 建炎戊申秋九月 【建炎戊申==建炎二年（1128）。】
，侯起复知建康府，己酉春三月罢 【己酉春==建炎三年春天。】
，具舟上芜湖，入姑熟 【姑熟==一作姑孰，今安徽当涂县。】
，将卜居赣水上 【赣水==今江西省赣江，联系下文来看，当指洪州（今南昌市）。】
。夏五月，至池阳 【池阳==今安徽省贵池县。】
，被旨知湖州 【湖州==今浙江湖州市。】
，过阙上殿 【过阙上殿==指入朝见皇帝。】
。遂驻家池阳，独赴召。六月十三日，始负担舍舟，坐岸上，
葛衣岸巾 【岸巾==古人头巾均覆额，把头巾掀起露出前额，叫做岸巾或岸帻。】
，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望舟中告别。余意甚恶，呼曰：“如传闻城中缓急 【缓急==紧急。指敌军侵犯事。】
，奈何？”戟手遥应曰 【戟手==以食指与中指分开成戟形，指点对方。】
：“从众。必不得已，先弃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 【宗器==宗庙祭器及礼乐之器。】
，可自负抱，与身俱存亡，勿忘之！”遂驰马去。涂中奔驰，冒大暑，感疾。至行在 【行在==皇帝出行所在之地。此指建康。】
，病痁 【病痁（diàn店）==害疟疾。】
。七月末，书报卧病。余惊怛，念侯性素急，奈何病痁，或热，必服寒药，疾可忧。遂解舟下，一日夜行三百里。比至，果大服柴胡、黄芩药，疟且痢，病危在膏肓。余悲泣，仓皇不忍问后事。八月十八日，遂不起，取笔作诗，绝笔而终，殊无分香卖屦之意 【分香卖屦（jù据）==曹操《遗令》：“余香可分与诸夫人，不命祭。诸舍中无所为，可学作组屦卖也。”屦==麻、葛等制成的单底鞋。此句谓没有遗嘱。】
。葬毕，余无所之。 【译文】：
高宗建炎二年秋九月，明诚再度被起用任职建康府，三年春三月罢官，搭船上芜湖。到了当涂，打算在赣江一带找个住处。夏五月，到贵池，皇帝有旨任命他知湖州，需上殿朝见。于是我们把家暂时安置在贵池，他一人奉旨入朝。六月十三日，开始挑起行李，舍舟登岸。他穿着一身夏布衣服，翻起覆在前额的头巾，坐在岸上，精神如虎，明亮的目光直向人射来，向船上告别。此刻我的情绪很不好，大喊道：“假如听说城里局势紧急，怎么办呀？”他伸出两个手指，远远地答应道：“跟随众人吧。实在万不得已，先丢掉包裹箱笼，再丢掉衣服被褥，再丢掉书册卷轴，再丢掉古董，只是那些宗庙祭器和礼乐之器，必须抱着背着，与自身共存亡，别忘了！”说罢策马而去。一路上不停地奔驰，冒着炎暑，感染成疾。到达皇帝驻跸的建康，患了疟疾。七月底，有信到家，说是病倒了。我又惊又怕，想到明诚向来性子很急，无奈生了疟疾，有时发烧起来，他一定会服凉药，病就令人担忧了。于是我乘船东下，一昼夜赶了三百里。到达以后，方知他果然服了大量的柴胡、黄芩等凉药，疟疾加上痢疾，病入膏肓，危在旦夕。我不禁悲伤地流泪，匆忙中哪里忍心问及后事。八月十八日，他便不再起来，取笔做诗，绝笔而终，此外更没有“分香卖屦”之类的遗嘱。把他安葬完毕，我茫茫然不知到什么地方是好。 【六宫==皇帝后宫之总称。建炎三年七月，因避金人南下，隆裕太后孟氏逃往洪州，分遣六宫即其时。】
（六）、 【正文】：朝廷已分遣六宫 ，又传江当禁渡。时犹有书二万卷，金石刻二千卷，器皿、茵褥，可待百客，他长物称是。余又大病，仅存喘息。事势日迫，念侯有妹婿，任兵部侍郎，从卫在洪州，遂遣二故吏，先部送行李往投之。冬十二月，金寇陷洪州，遂尽委弃。所谓连舻渡江之书，又散为云烟矣。独余少轻小卷轴书帖，写本李、杜、韩、柳集，《世说》、《盐铁论》，汉唐石刻副本数十轴，三代鼎鼐十数事，南唐写本书数箧，偶病中把玩，搬在卧内者，岿然独存 【岿然独存==语本《文选》王延寿《鲁灵光殿赋》，意为高峻地独立着。此取“独存”之意。】
。 【译文】：
建炎三年七月，皇上把后宫的嫔妃全部分散出去，又听说长江就要禁渡。当时家里还有书二万卷，金石刻二千卷。所有的器皿、被褥，约可接待上百位客人；其他物品，数量与此相当。我又生了一场大病，只剩下一口气。时局越来越紧张，想到明诚有个做兵部侍郎的妹婿，此刻正作后宫的护卫在南昌。我马上派两个老管家，先将行李分批送到他那里去。谁知到了冬十二月，金人又攻下南昌，于是这些东西便全数失去。所谓一艘接着一艘运过长江的书籍，又象云烟一般消失了，只剩下少数分量轻、体积小的卷轴书帖，以及写本李白、杜甫、韩愈、柳宗元的诗文集，《世说新语》，《盐铁论》，汉、唐石刻副本数十轴，三代鼎鼐十几件，南唐写本书几箱。偶而病中欣赏，把它们搬在卧室之内，这些可谓岿然独存的了。 【勅局删定官==职掌收集诏书并编纂成书的官员。】
（七）、 【正文】：上江既不可往，又虏势叵测，有弟迒，任勅局删定官 ，遂往依之。到台 【台==台州，今浙江临海县。】
，台守已遁；之剡 【剡（shàn善）==剡县，今浙江嵊县。】
，出睦 【睦==睦州，今浙江省建德县。按：此时清照追随宋高宗奔亡入海，系走浙东，似不可能到浙西的睦州。《说郛》卷十七《瑞桂堂暇录》作“之嵊在陆”，疑是。】
，又弃衣被走黄岩，雇舟入海，奔行朝，时驻跸章安 【驻跸（bì毕）==皇帝途中驻扎。跸，原意指皇帝出行时的清道。章安==镇名，宋时属台州。】
。从御舟海道之温，又之越 【越==越州，今浙江绍兴市。】
。庚戌十二月 【庚戌==建炎四年（1130）。】
，放散百官，遂之衢 （qú渠）
。绍兴辛亥春三月 【绍兴辛亥==绍兴元年（1131）。】
，复赴越；壬子 【壬子==绍兴二年。】
，又赴杭。先侯疾亟时 【亟（jí急）==急迫。】
，有张飞卿学士 【张飞卿==阳翟人，见张《清河书画舫》王晋卿《梦游瀛山图》田亘题诗并跋。】
，携玉壶过视侯，便携去，其实珉也。不知何人传道，遂妄言有颁金之语 【颁金==把玉壶送给金人，意即通敌。颁：分赐。】
，或传亦有密论列者 【有密论列者==宋代言官上书检举弹劾称“论列”。此指告密。】
。余大惶怖，不敢言，亦不敢遂已，尽将家中所有铜器等物，欲赴外庭投进 【外庭==即外朝，与禁中相对。《宋史·职官志》：“符宝郎二人，掌外廷符宝之事，禁中别有内符宝郎。”青铜器属于符宝之类，故欲赴外廷投进。】
。到越，已移幸四明 【四明==今浙江宁波市。】
。不敢留家中，並写本书寄剡，后官军收叛卒取去，闻尽入故李将军家。所谓岿然独存者，无虑十去五六矣。惟有书画砚墨，可五七簏，更不忍置他所，常在卧榻下，手自开阖。在会稽 【会稽==今浙江绍兴市。】
，卜居士民钟氏舍。忽一夕，穴壁负五簏去。余悲恸不已，重立赏收赎。后二日，邻人钟复皓出十八轴求赏，故知其盗不远矣。万计求之，其余遂不可出，今知尽为吴说运使贱价得之 【吴说==人名，字傅朋，钱塘（今杭州）人，当时著名书画家，曾任福建路转运判官。运使==转运使的简称。】
。所谓岿然独存者，乃十去其七八。所有一二残零，不成部帙书册三数种。平平书帖，犹复爱惜如护头目，何愚也耶！ 【译文】：
长江上游既不能去，加之敌人的动态难以预料，我有个兄弟叫李迒，在朝任勅局删定官，便去投靠他。我赶到台州，台州太守已经逃走；回头到剡县，出睦州，又丢掉衣被急奔黄岩，雇船入海，追随出行中的朝廷。这时高宗皇帝正驻跸在台州的章安镇。于是我跟随御舟从海道往温州，又往越州。建炎四年十二月，皇上有旨命郎官以下官吏分散出去，我就到了衢州。绍兴元年春三月，复赴越州；二年，又到杭州。先夫病重时，有一个张飞卿学士，带着玉壶来看望他，随即携去，其实那是用一块形状似玉的美石雕成的。不知是谁传出去，于是谣言中便有分赐金人的话语。还传说有人暗中上表，进行检举和弹劾。事涉通敌之嫌，我非常惶惧恐怖，不敢讲话，也不敢就此算了，把家里所有的青铜器等古物全部拿出来，准备向掌管国家符宝的外庭投进。我赶到越州，皇上已驾幸四明。我不敢把东西留在身边，连写本书一起寄放在剡县。后来官军搜捕叛逃的士兵时把它取去，听说全部归入前李将军家中。所谓“岿然独存”的东西，无疑又去掉十分之五六了。惟有书画砚墨，还剩下五六筐，再也舍不得放在别处，常常藏在床榻下，亲手保管。在越州时，我借居在当地居民钟氏家里。冷不防一天夜里，有人掘壁洞背了五筐去。我伤心极了，决心重金悬赏收赎回来。过了两天，邻人钟复皓拿出十八轴书画来求赏，因此知道那盗贼离我不远了。我千方百计求他，其余的东西再也不肯拿出来。今天我才知道被福建转运判官吴说贱价买去了。所谓“岿然独存”的东西，这时已去掉十分之七八。剩下一二件残余零碎的，有不成部帙的书册三五种。平平庸庸的书帖，我还象保护头脑和眼珠一样爱惜它，多么愚蠢呀！ 【芸签缥带==芸签：书签的雅称，古人藏书多用芸香驱蠹虫，故名。缥带：淡青色的带子，用以束书。】
（八）、 【正文】：今日忽阅此书，如见故人。因忆侯在东莱静治堂，装卷初就，芸签缥带 ，束十卷作一帙。每日晚吏散，輙校勘二卷，题跋一卷。此二千卷，有题跋者五百二卷耳。今手泽如新，而墓木已拱 【墓木已拱==墓前的树木可以两手合抱，喻人死已久。《左传·僖公三十二年》：“尔何知？中寿，尔墓之木拱矣。”按此时距赵明诚之死（1129），已有六年。】
，悲夫！昔萧绎江陵陷没，不惜国亡而毁裂书画 【“昔萧绎（yì义）”二句==梁元帝萧绎建都江陵，承圣三年（554），魏兵攻陷江陵，萧绎命舍人焚古今图书十四万卷。据《资治通鉴》载：“或问何意焚书，帝曰：'读书万卷，犹有今日，故焚之。’”】
；杨广江都倾覆，不悲身死而复取图书 【杨广==即隋炀帝，大业十四年（618）在江都（今江苏扬州市）被宇文化及所杀。据《大业拾遗记》载，唐高祖武德四年平定东都洛阳后，将观文殿所藏新书八千卷载回长安。上官魏梦见炀帝，大叱道：“何因辄将我书将京师？”船行黄河，值风覆没，一卷未剩。上官魏又梦见炀帝，喜曰：“我已得书！”以上二句所言本此。】
。岂人性之所著，死生不能忘之欤？或者天意以余菲薄，不足以享此尤物耶 【尤物==珍奇的物品。此指珍贵的文物。】
？抑亦死者有知，犹斤斤爱惜，不肯留在人间耶？何得之艰而失之易也！ 【译文】：
今天无意之中翻阅这本《金石录》，好像见到了死去的亲人。因此又想起明诚在莱州静治堂上，把它刚刚装订成册，插以芸签，束以缥带，每十卷作一帙。每天晚上属吏散了，他便校勘两卷，题跋一卷。这二千卷中，有题跋的就有五百零二卷啊。现在他的手迹还象新的一样，可是墓前的树木已能两手合抱了。悲伤啊！从前梁元帝萧绎当都城江陵陷落的时候，他不去痛惜国家的灭亡，而去焚毁十四万册图书；隋炀帝杨广在江都遭到覆灭，不以身死为可悲，反而在死后把唐人载去的图书重新夺回来。难道人性之所专注的东西，能够逾越生死而念念不忘吗？或者天意认为我资质菲薄，不足以享有这些珍奇的物件吗？抑或明诚死而有知，对这些东西犹斤斤爱惜，不肯留在人间吗？为什么得来非常艰难而失去又是如此容易啊！ 【陆机作赋==陆机：西晋华亭（今上海松江县）人，文学家。杜甫《醉歌行》：“陆机二十作《文赋》。”李清照以十八岁嫁赵明诚，故云“少陆机作赋之二年”。】
（九）、 【正文】：呜呼，余自少陆机作赋之二年 ，至过蘧瑗知非之两岁 【蘧瑗（qú渠yuàn媛）知非==蘧瑗，字伯玉，春秋时卫国大夫。《淮南子·原道训》：“故蘧伯玉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此句说她作序之年已五十二岁。】
，三十四年之间，忧患得失，何其多也！然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弓，人得之 【人亡弓，人得之==《孔子家语·卷二》：“楚王出游，亡弓。左右请求之。王曰：'止！楚人失弓，楚人得之，又何求之？’孔子闻之：'惜乎其不大也！不曰人遗弓人得之而已，何必楚也。’”】
，又胡足道。所以区区记其终始者，亦欲为后世好古博雅者之戒云。绍兴二年、玄黓岁壮月朔甲寅 【玄黓（yì弋）岁==《尔雅·释天》：“太岁在壬曰玄黓。”绍兴二年，岁在壬子，故云。按此处记题序年份似有脱误。李清照五十二岁当为绍兴五年（1135）。又按，一说下文“甲寅”当指绍兴四年甲寅（1134）。壮月==八月。《尔雅·释天》：“八月为壮。”】
，易安室题 【易安室==李清照室名，似取义于陶渊明《归去来辞》：“审容膝之易安”。】
。 【译文】：
唉！陆机二十作《文赋》，我在比他小两岁的时候嫁到赵家；蘧瑗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岁之非，现在我已比他大两岁：在这三十四年之间，忧患得失，何其多啊！然而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这是人间的常理。有人丢了弓，总有人得到弓，又何必计较。因此我以区区之心记述这本书的始末，也想为后世好古博雅之士留下一点鉴戒。绍兴二年，太岁在壬，八月初一甲寅，易安室题。 ——选自吕无党抄本《金石录》，参校李文裿辑《漱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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