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17岁时,你想要什么? 冷夜。长安。一轮皎洁的秋月下,四个醉醺醺的大叔围着酒桌,讨论起这个问题。 “我想要大刀金马,远征胡虏!”第一个大叔气壮山河道。“我想到邻家阿娇窗下唱一首情歌……”第二个大叔咿咿呀呀地唱起来。第三个大叔举杯向明月,五分得意五分忧伤道:“我只想乘风而去,远离这个污浊的尘世。”第四个大叔神态上酒意最深,眼神却最冷静。“我想要个敌人。”他淡淡地说。 一 20年前 秋夜的长安凉得像一块和田玉。一弯新月斜挂云下,年轻的捕快司徒御狼埋伏在阴影里一言不发,心中却兴奋得难以抑制。这是17岁的御狼参与的第一项任务,他从年少跟随师父练刀时就已经怀着肃清天下的志向,绝不容一个违法乱纪之辈逍遥法外。 数十个捕快散布在药房周围,等待他们最大的敌人——月影的到来。月影是一个神秘的飞贼组织,一群轻功卓绝、剑术过人的侠盗,总是劫夺富人的钱财,暗地里分给穷人。令官府十分头疼。他们每次行事,都会提前将一张画着新月的白纸送到目标所在处,写明下手时间,次次都不落空。 三天前,何记大药房就收到了一张预告——拜启何老板: 御狼犀利的双眼紧盯着对面装饰豪华、阔气尽显的二层楼大房子。忽然,夜空中响起一声尖锐的呼啸,随之有接二连三的爆炸声响起,整个夜空被照耀得五彩斑斓——是烟花。捕快们惊叹着仰望时,几个矫健的黑影如一阵晚风闪入了药房。老捕头大喝一声,带领捕快们冲入药店。御狼却留在柴房里,他隐隐感到不对,月影怎么可能如此简单粗暴,莫非有诈? 在火花掩映下,一个黑衣人悄悄跃上了药房二楼,身手比先前的更轻盈迅速。御狼生出一个强烈的感觉——他的敌人来了!那个配成为他敌人的人。 他的双脚已经闪电般跃出。往药房二楼猛扑。当他撞开窗子时,只见肥胖的何老板踩在被劈成两半的枕头上惊慌的对着另一边窗子大叫,圆圆的下巴上稀疏的胡子被剃了一半,另一半随着他的喊叫抖动着。 “你不是一毛不拔吗?那就剃你半边毛!”蹲在窗子上的蒙面黑衣人得意而顽皮的笑着,目光清亮,右手持一把寒光闪动的利剑。 “哪里逃!”御狼拔刀向那人劈了过去。那人惊讶的“咦”了一声,竟不能完全躲开这一刀,蒙面的黑巾也被劈了下来。于是他急忙跳出窗子,没入夜色中。 御狼纵身赶去。黑衣人的脚程极快,与狼的轻功也不弱。两个身影在长安万户人家的屋顶上追逐着,当跃上城墙时,御狼终于追上了他。与其说是与狼更快,不如说是那人对御狼这个与从前的对手迥然不同的捕快产生了兴趣。当他借着月光看清眼前这个长相平凡而倔强的少年时,御狼也看清了他:一个丰神俊朗的少年。 “易铁崖……”御狼强压着兴奋的语气低声道。御狼没见过易铁崖,如果说月影是传说。易铁崖就是传说中的传说,他的云峰缥缈剑号称天下无敌,御狼只是从武艺猜出他是。 “不错,我是易铁崖。你是谁?以你的武功,江湖中早该成名才是。”“我是司徒御狼,今夜一战,我就会成名了!”说完劈面一刀,像要把这浑蒙的夜色劈开。 “藏雪刀!”铁崖一声低呼,感到左臂一寒,只见上面赫然印着一个鲜红的雪花形状的伤口,血液滴滴淌下。“这小疯子……”铁崖轻叹一声,气势上竟输了一截。沉吟道:“冰雪六瓣,冷刀千伤……不愧是藏雪老人的关门弟子,刀法很强啊。” 如果单论武艺,两人其实不相上下,可御狼求胜之心更执着,才激发出潜力,胜了一场。 “那个何扒皮竟然把灵芝藏在枕头里,哈哈。”铁崖笑着把灵芝递过来。“你……”御狼握着灵芝,不解地问,“为……为什么做贼?” “盗亦有道——你没听说过吗?”铁崖有趣地看着这个天真的而正直的少年。御狼皱着眉头说:“如果是这样,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岂非天下大乱,王法还有什么用?”铁崖愣了一下,摇头道:“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但我敬你是好汉,今日就此别过,下次见面再酣畅地打一场!”说完像一只雨燕,瞬间没入了夜色。 凉凉的新月照着城墙,也照着伫立的少年。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敌人,并漂亮地取得了胜利——可是他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喜悦满怀,为什么呢? 二 整座长安都轰动了。正如司徒御狼昨夜预告的:他一战成名。御狼却心事重重,他回来后打听到那颗灵芝最热切的收购者是城南韩家。韩家不过是中等人家,灵芝本来是买不起的,何老板又漫天要价。可是韩家的女儿得了重病,不得不变卖家产来换这颗灵芝。 月影盗灵芝是为了他们吗?御狼决定用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式帮助韩家。他向全城的捕快们募集银两,自己也预支了三个月的薪俸。当他带着沉甸甸的银两到何记大药房时,何老板目瞪口呆,“这……这怎么说的,您是恩人……”“是恩人就打个折。”御狼说。 “这个自然……”何老板不住地点头,搓着手。最终御狼以一半的价钱买下了灵芝,送到韩家。这一义举赢得了全城人的交口称赞。御狼的心情,也因为韩家女儿渐渐康复而愉悦 起来。易铁崖带给他的困惑慢慢淡去,他开始全心全意期待下一次的交手。 再下一次交手之前,却发生了一件意外。 七月下旬的一天,御狼当值结束后和一班捕快去喝酒。夜色渐深,酒意渐醺而归时。街上人群忽然纷纷围在长安最大的青楼锦云楼门前,躁动异常。门外一只墨玉色的琵琶摔在地上。御狼等人拨开人群,只见大厅里一个华服阔少攥着一个蓝衣姑娘羊脂玉般的手腕。老鸨像只猴子,满脸堆笑,前后讨好。 “明嫣姑娘,真是有一双好手啊……来来,跟我回去,我家有好琵琶……”阔少满脸酒意,看来那只琵琶是他扔出去的。明嫣姑娘哭着摇头,执意不肯。她是锦云楼有名的艺妓,据说一双巧手抚弄琴弦时,琴声美妙得连花骨朵都会绽开。艺妓是卖艺不卖身的。 “怎么这么倔?”阔少皱眉道:“嫌爷没钱?”他从怀中掏出大把银票,向姑娘头上撒去:“爷我有的是钱……”老鸨蹲在地上忙着捡钱,一边小声劝明嫣,明嫣只是摇头。 “这小蹄子,性子真烈……但这手爷着实喜欢得紧。人留下,手带走。阿鹏,拿刀!”阔少身边的恶仆狞笑着举刀,忽然一记重拳流星般击向他的下巴,他竟然倒飞了出去。人群中发出一声惊呼,只见御狼如铁铸般站着,脸上醉意一扫而空。 “你……是谁?”阔少迷瞪着双眼打量他。“司徒御狼!”御狼报出名字,然后又是一拳打在阔少油腻的脸上,把他像只金孔雀般打飞。 御狼正想再教训阔少两下,捕快中有清醒的忙将他拉住:“这可是韦太守的公子……”那边,韦少爷揉着屁股,边歪歪扭扭往外走边叫嚣道:“好,好!你打我,还敢留下名字!你等着!” 明嫣、老鸨、捕快们和围观的人都看着御狼,感激的、惋惜的、赞叹的目光,有如五颜六色的花朵落在他身上。 三 第二天清早,御狼去衙门值班,老捕头眼含忧愁,手拿镣铐,微颤着站在他面前:“年轻人……你前途远大,为什么非要得罪太守的儿子呢?”御狼愣住了:“明明是他不对啊……” “韦少爷带了许多证人,众口一词说你当街打死了人,还拉来一具男尸。我只好先将你收押,过后审讯吧。”审讯的过程很快。满庭捕快,没一个敢说出真相,御狼呆若木鸡。本来凭着他的武功,挣脱、逃跑并非不行,但那样就违反他所信守的王法了。 他就那样作为一个杀人犯被关了起来,等待斩首。街头巷尾唏嘘不已。 行刑的前一天,忽然出现了重大转机,老捕头兴高采烈地将一张白纸在茫无头绪的他跟前晃,纸上写着——拜启长安韦太守: 老捕头用力地拍他肩膀:“太守下了特赦令——你可是唯一从月影手上取胜过的人啊!这次要是能保护好公子,不但可以脱去牢狱之灾,也必定飞黄腾达了!” 初七的上弦月,像一把半圆形的斧头。太守府上下都摒着一口气,忐忑不安。官兵们严密地防守在府邸内外,举着一簇簇火把四处巡逻。御狼坐在韦少爷卧室外的屋顶上,一手扶刀,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月影每次出场都很奇特,这次又会采用什么方式?正全心戒备时,一队戴着斗笠的黑衣人踏着月光,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太守府的朱漆大门前——这次月影居然正面来袭。 剑客有近二十人,如飞絮般散入太守府各处。他们很有策略,以打翻火把为先,四散的火焰造成火灾,一时间灭火的、应战的人跑来跑去,草木皆兵,分不清敌人究竟来了多少。 一片惊忙中,御狼轻轻跃下屋顶,守在门前耐心等着。如他所料,一个戴着斗笠的人在火光中提着剑悠然而来。 “易铁崖!” “是我。”斗笠下的年轻人开心地笑着,故作惊讶道,“最后一关居然是你!看来这次猪头宝贝不易得到了。”“你……”御狼想说些什么,但铁崖不让他说,直接挺剑刺了过来,他只好挥刀应对。 御狼上次取胜,主要靠的是气势,这次却没有那么强的必胜之心,好好询问铁崖的冲动反而更强烈。两人一时难分高下,越过屋顶,一边战斗一边来到空无一人的后花园。 “我问你。”御狼隔着刀剑急急问道,“你是不是为了救我?”“你说什么?”铁崖故作不解的笑道。 “你是为了救我才领人来杀太守的儿子,是不是?” “月影从来只偷东西,不杀人。太守儿子的命很值钱啊,民间恨他的人太多了。可惜碰见你,不然我们真要拿那颗猪脑袋去好好卖一笔。”铁崖边说边笑,突然剑尖猛进,御狼本能地略一后仰,铁崖趁机撤退,“兄弟们!点子太硬,暂时撤退!“ 他内力浑厚的声音在太守府上空回荡,全府的黑衣人幽灵般退出战场,临走时,铁崖低声说:“这就是你护卫的王法?仔细斟酌吧!”说完他隐入夜色,就像一颗露珠隐入晨曦。 这次御狼没有追,因为就算追上他,心里的困惑也不会得到解答。这就是我护卫的王法?他感到挥之不去的苦涩,月影为什么要救他呢?他们是敌人啊。 四 一天清早,御狼刚到衙门,老捕头就一把抓住他,神情诡秘而略带激动地压低声音说:“你跟我来。”来到大堂后面的密室,一个眼睛细长、留两撇小胡子的男人,面色沉静如水,眼底却藏着狡黠的锋芒。 御狼第一眼见到这个人就感到不舒服,像背后黏了一只湿嗒嗒的癞蛤蟆。 “这位……莫非就是司徒少侠?久仰久仰。”那人向御狼行拱手礼,“街上百姓都在谈论少侠勇冠千军,今日相见实在荣幸之至。” 御狼又一次击退月影,令他在长安城获得了盛极一时的声名。可他知道,第二次根本就不算是他击退的——那甚至不能算一场正式的战斗。 那人皮笑肉不笑的语气加剧了御狼的厌恶感,“阁下是……”那人窥探着御狼的神情,“少侠的手下败将——月影的一员,易水寒。我来这里是要和各位大人做个交易。”“你想……”“想把月影‘卖’给各位——月影所有成员每月十五都要回华山汇报,我愿携带迷药回去放在茶水中,到时各位大人闯入本部……” “既然是交易,你想要什么?”“我要的不多。这个数。”他伸出一只张开的手掌,“五百两。够我离开长安,到东方开始自己的生意。” “就为五百两,你要出卖伙伴?”御狼质疑道。易水寒淡然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是我的道……哼。”他平淡的语气背后巨大的恶意,让御狼不禁感到脊背一阵发凉。 “我们为什么要信任你?”御狼问。“少侠放心。”易水寒噌的一声拔出刀,眼睛不眨地砍下了左手的食指和中指,“我若有一句欺瞒,有如此指。” “这……这又何必……”老捕头对易水寒说,“你的交易我接受了,快包扎了去客栈休息吧。”易水寒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胜利的微笑。 “时间就在月圆夜。”老捕头神情严肃地对御狼说,“这次行动若成功,前途不可限量。就看你了!” 御狼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何那样厌恶易水寒:这人有野心、有谋略,一心一意追求恶,和易铁崖简直是对立的两种人。反过来说,这是否意味着自己在某种程度上极其认同易铁崖呢?自己真的要去逮捕他吗? 御狼的心如同般翻腾,不知怎样抉择。他和易铁崖不是知己吗?虽然他们交谈不多,但他的坚持、他的困惑,易铁崖是晓得的;易铁崖为了百姓安乐昼夜奔忙,这也正是他毕生所追求的。他们是飞贼和捕快,不能成为朋友,只是命中注定的敌人。 纵然如此,易铁崖也是一个值得尊敬的敌人,御狼想,他要值得尊敬的方式打败他。我要救月影,他忽然懂得:他要救月影的心,和易铁崖来救他的心是一摸一样的。 五 御狼去客栈找易水寒,一路都在考虑一个好办法,既能保护月影,又不能露痕迹。关键就在易水寒身上。他先询问了易水寒的伤势,又问了月影华山本部的位置和详细地形。 准备完毕,易水寒要回华山了,御狼忽然叫住他:“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想向您请教。我与月影交手两次,深深感到云峰缥缈剑不易对付,您若愿意指教,请与我过两招,我也好将经验传给弟兄们,以防万一。” “这……”易水寒犹豫了一下,答应了。御狼拔刀与易水寒过了十几招,当对方一剑斜向上刺来时,他的脚步忽然变快,避开剑锋,同时刀掠过易水寒的后颈,轻划了一下。这一刀极轻,轻得易水寒只感到痒了一下,仿佛蚊子飞过。 “多谢指教,我真是受益匪浅。”御狼说。“少侠过谦了……”易水寒勉强笑道。他隐隐感到刚才的过招有点儿怪,却又说不清怪在何处。 转眼到了八月十五月圆之夜。御狼带着一队捕快来到华山,按易水寒所描述的,穿过山门,沿着隐蔽的小道来到山谷中。一座大木屋依山而立,高大的柱子。紧闭的大门——御狼很紧张,屋里有人吗?易铁崖收到他发出的信号了吗?大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人影迎风而立。是易水寒。 御狼心中一沉:计划失败了?但那人的身影却晃了晃,向前扑倒在地上,月光清晰地照出后颈上一个雪花形状的浅刀伤。木屋接着发出一声巨响,爆炸了,整座屋子熊熊燃烧起来。 “哈哈哈!你们的诡计被识破了!”易铁崖爽朗的笑声在半空中回荡,同时十来个黑衣人飞身而下,与捕快们缠斗在一起。“不好!中埋伏了!弟兄们先撤,我断后!”御狼大声喊道,几乎忘了掩饰声音中的欣慰。捕快们慌张地且战且退。一个戴斗笠的黑衣人挨近御狼,低声道:“跟我来。” 御狼假装追击,飞身跟着他往山顶跑去,皎洁的月光铺满华山绝顶,山岩山上摆着一壶酒和两个大碗。易铁崖自己坐下来,将两个碗都斟满酒,一碗自己一饮而尽,递另一碗给御狼。 御狼接过酒碗,坐下,也一饮而尽。铁崖笑道:“真有你的啊!竟然能想到这种办法。冰雪六瓣,冷刀千伤——那叛徒后颈的刀痕又浅又清楚,佩服。再敬你一碗!” 他撩起袖子,露出手臂上深深的雪花刀痕,似乎以这为荣耀。 御狼也再次将酒喝尽,才开口道:“你不要误会了。我喝这酒,不是要和你做朋友。” “哦?”铁崖饶有兴致的看着御狼。 “你提的问题我想过了。”御狼认真地说,“纵然有亵渎王法的人,王法本身总是庄严的,我一定要护卫王法。我所以喝这酒,只是认可你为值得一战的敌人。喝了这碗,我们就亮兵器吧!” 两个年轻的身影将碗沿相碰,仰头喝干,随后站起来将碗一丢——刀剑出鞘。 尾声 17岁时,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个敌人。”大叔淡淡地说,然后便出神,仿佛想起了很多往事。好朋友相处就像磨刀。越磨越锋利。好敌人也是如此,一场战斗打了20年还未结束。 一个年轻的小捕快忽然冲进酒肆,大声对他喊:“捕头!马上子时,月影就要来啦!”他立马站起来,浑身酒意一扫而空。他紧盯着月下的长安,似乎借着月光看出了其中无数的执着与是非。时光飞逝,他依然如少年般火热,按着刀,大手一挥——“走!”
|
|
来自: 水云随缘斋 > 《尺幅只字,撼动心灵——小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