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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纪诗歌60S—90S/七十年代

 风临酒把2 2014-02-22

1窦凤晓.jpg  窦凤晓,女,生于一九七四年四月,广告人,现居山东日照。

 

窦凤晓(10首)

犀牛戴着花环 新年音乐会 辋川记 花园 山中 谢客 一种白从山顶下来 

在别人的房子里我们相遇 环形山麓 奥德修斯的爱情

 

 

犀牛戴着花环

犀牛戴着花环
融进傍晚的光

她体内的铁树
花开得哔剥作响

这多难啊。你知道路还远
兼带随之而来的羞愧

你不能用犀牛的速度
制止它们对美的理解,你无权

惩戒,因它无端念出
“曾是寂寥金烬暗”

新娘们踏过田埂,初夜的教科书
以狂澜为告诫

爱吧,太冷了。先纵火取暖
然后再用灰烬纹身

从嗜好中找到天堂
旧天使站成一排,缓慢地解除你的脸

2012-1-5

 

新年音乐会

如此接近:
突然间,流泻发生。他的手
寻找她的,接着
他感觉坐在那儿的自己站起身
越过人头攒动的幽暗所在
一直向前走,金色的麦子在身边
自动分成两列。微风波尔卡穿透
没点灯的房间
和餐桌上半块甜蜜的小点心,
烤箱还是温的。
他又心慌又急切。
海湾里有人在跳舞。转过头,
从衣橱里发现某件衣服。从厨房小柜子里
发现几袋保质期可靠的薏米和蚕豆。
用三十多年的人生经验摘取某个字
从中发现大海。
海一直在身边,这显然不够。
还要有更快乐的幸福,
像白与白的对比
你知道他们的差异点在哪里,
像你知道,他们当中的谁
更懂得爱。灵魂喜欢赤裸,
音乐替人加速--没有音乐。
乐队正在远去,小号拖曳着烟一样的步子,
而大提琴还没有从沉思中
完全醒来,他的低语
宽厚而坦陈。

瞬间的芳香与寡淡之水抻在
绳子两端。今夜无人长久。
没有歌声。没有周旋俗世的粗糙感。
没有颂扬,没有邀请。
请在。请居住在这一秒。
请踮起脚跟。请屏住呼吸。
请悄悄返回。请闭上眼,重新握住她的手,凭着
唯有你才熟知的气味。

请起立,鼓掌。
请离开。带着刚获得的海的冲击。
请开始后悔。后悔各种事。
请带着孤单的梅子偶尔返回,
这是被允许的。因为醇厚的
痛饮不同于逐渐强化的道德教育,
而管和弦确实曾加速了你某一秒的灵魂析出,
就那么柔软的、轻快的、宁静的。

2012-1-5

 

辋川记

那人去后
野藤遍布幽谷
 
溪涧自山间涌出,道路环辏
如数学谜题
 
你一定为她醉心过,为她--
甘愿一腔心血化泉水
 
她的渴饮与
终南之秀,抻在美的两极
 
蓝田屈居其右,
如爱之无可解决

2012-1-17

 

花园

无名小路
建造流水

走着走着,他们一转弯
拐进情欲的花园

远山闪出膨胀的身体,世界核心的
长条椅上,胖鸟的孤独拂乱枝头

没有什么可说的,除了
“溃散”。溃散是宇宙的主旋律么?

谁?长条椅,参差的蜡烛,房间牌;
被列车收割的风景就地倒伏

不要再激动了:裂帛山水,黑白教育。
红颜乌发对应纷纷的别离

你快得来不及看到这一点,如垂钓者
囿于其快速移动的轮胎

拎起皮囊,所剩无几
花园乃别离的尊称

2012-3-4

 

山中

山,用树形的寂寞
妨碍我们。细长的瀑布自高处跃下
末梢处随风而散

危言无法劝慰
动态的情感生活,因为见得少、听得多,
审美容易被外物裹挟

对“我”来说,“你”根植原地
却令时间的顽石受其成形,非你所愿,
如是我闻;

河流与芒种的关系媲美孤峰与谷雨
四十三年,望中犹记……你曾到达边界。
如今,我乐意说一些你毫不知情的事

以指证命运中缓慢的远离;
但庄子言“吾丧我”,在春色向人们袒露捷径
的中途,你知音般随风赶来

2012-4-22

 

谢客

一个新词找到她:
“你好吗,别来无恙?”

皱纹。间歇性重复。
黧黑的沉默代表另外那些

从未到达的遗址迫使她
流动,像有些要疯了,我猜测

然而平静……平静的细沙,
落在时间的筛子里

待下去就真的恋爱了。她决定去一个新的地方,
删掉那随便哭泣的人

2012-8-2

 

一种白从山顶下来

一种白从山顶下来
一顶新帽子
寻找它的头颅--它不停地
找,像是丢掉什么

它饶有兴趣地布置出一个自我的迷宫
顶部是蓝得发亮的玻璃
能挡雨,却不拒绝月亮和星星
但它还不歇脚

直到我大喊一声
用积蓄半生的力气,像对着
失散半生的恋人,掷出快意的惊呼
这情形对你

也许会造成困窘。也许这销魂的一声
会唤醒一些情节,一些动作,一些雪落无声
的时间碎屑:它从山顶下来
它降落,降落

多么动人。什么事情触动它起身呢
在时间里,你和我
曾约定,要向植物学习
或者向噪点,还有沙尘颗粒学习

2011-5-12

 

在别人的房子里我们相遇

方形的烟囱袅袅上升
铁锅端着架子
梨花开了半树,另一半是石榴花
一窝恋巢的鸽子,一丛紫石竹浓雾般的阴影

就在开始追究是谁让烟升起来时
我们忽略了自己,以为可以用别的称呼
凝固身份的飘忽不定。时间纷纷
凉如积雪

因无人而安静的房子,因为植入过多的安静
而显得拥挤的家庭。镜框里,似曾相识的照片
暴露出有限的几个好日子
更多的日子埋在被单下,堆叠出
人的形状、猫的形状

2011-7-2

 

环形山麓

有点像沿海路
挫顿的小平原,但也不完全像。
有些湿润,有些咸。
身边陌生人咕咕叫着
让人吃惊于这次旅行的过于平庸,但不包括
这条路,这雨,雨里迅速向后的草、树、庄稼。
现在,我愈来愈热爱这些
不说话的小东西,曾经喧闹的
逐渐平息,像一只蚌呼出的珍珠,
看上去,静下来的景物
圆润得有些平淡无奇
甚至雨也不能改变这一点。除非,
这场雨会修复
物我之间的对应关系
但得到的仅是反例:
一座消隐了名字的冰山
跟踪着我们,盘旋,周折,力图抗拒
地形的局限;我有些冲动
但只是顺着一条路,越走越远。

2010-09-08

 

奥德修斯的爱情

那一年,他每天都在喀耳刻的床上醒来
接过由柔荑之手调下的蜜酒
并阻止自己去看这双手。
他在调好水温的池中洗完澡
不得不又回到那张故乡般床上

(故乡的井水早已用完……一条直线没有波浪
乡关遥远,妻子如信物,他只能不醉不归)

卡吕普索,许下不死诺言的卡吕普索。七年后他坐在大海边上
热泪长流。卡吕普索的七年也只是一叶扁舟,终归还要上岸吗?
他哀叹自己命运的繁琐--多少次
他甚至希冀着:如果,根本没有伊塔刻……

(他出征、苦战、胜利、漂流;飨宴、交欢、迷途、寻索。
他渴望英雄的名声,又惧怕归人的悲情。)

信物如绳索,喀耳刻、卡吕普索也是他的绳索。
他想换掉记忆,绷断绳索而英勇挺进自由之境
他想撤销海岸,永久地
在葡萄紫的海水里浸泡着。偶尔他也想死
二十年来,这个来自希腊的男子常常哭
在必然返回的悲壮里,他华美的胸肌像一件揉皱的遗物

2009-09-07


2孟冲之.jpg 
孟冲之,1970年生于湖南岳阳,现居多伦多。


孟冲之(10首)

伊儿贝尔公园 妥协 库柏克先生的爱情故事 女救生员 《玉溪拼图》(选六) 

圣女祠的秘密 一颗樱桃 张懿仙坐在王氏的妆楼里 晋昌坊的鹤 鸟鸣 郑颢的马

 

 

伊儿贝尔公园

离上次来这儿已有八个月
车刚拐进来
女儿便认出了去年烧烤的地点
我们在草地上铺开隔潮布
日子
就这样完整地安放在天地的庄严色相中
太阳按比例分配着阴影
每一团树荫
庇护着一个,或多个家庭
他们的中心是野餐桌
风一辫辫地分开
又合拢
吹拂着事物以及
事物之间粘滞闷热的间隙
我看到了丑女人脸上
美丽的微笑
痴呆儿
吮食冰淇淋时甜蜜的表情
大小悬殊、血统不一的狗
不时立定
抬起一条后腿
留下它们快乐的印记
在这样的时光里
阅读也是一种浪费
一整天
孩子们在我目力能及的范围里活动
饿了就跑过来吃几口香肠
渴了就喝可乐
我把书丢在一旁
什么也不做
只是偶尔拾起一枚北美枫飘落席上的种子
惊奇地欣赏着
它的鞘
一只长约一寸的翅膀
这使它在落下时可借着风力旋转
(看起来像枯叶蝶)
飞出父母的疆域

2011-06-06

 


妥协

上班的第一天,他就对自己说:“这不过是
个人抱负对于现实生活的、短暂的妥协。”
……十年过去了,他还在这儿
但你不能说“一眨眼”,因为在时间的洪流中
他曾与其极小的单元逐个地交战
直到近年,随着资历加深
和工作量的萎缩,他的自由度逐渐提高到
差不多可以抵挡任何改变现状的诱惑
以前他自视为忍者
在最底层的感受点上,感受生活的磨砺和氧化
现在,他更倾向于把自己看成一位隐者
从无人瞩目处,瞩目生存的真相
他的双手服从于工作的要求
而大脑的秘密工厂,正沸流奔涌,火星四射
他是厂长、也是工人,时时都在熔解
锻压,焊接梦所坚持使用的的母语
他的工作只能供养生前
但他的另一份工作却要养活死后
没有人知道他在干什么,即使他不时激动地写下
一行行汉字,也无人认识
它们仅仅被视为,有关生活或工作的流水账
他仍不免于空虚与厌倦,但它们本是
秘密工厂的燃料或原料
他仍不免于幻想,别样的地址、头衔、人际关系
但“妥协”似乎早已变成“妥当”

2011-06-10

 


库柏克先生的爱情故事

“……后来,我在捷克会馆的帮助下
得到了一家汽车修理厂的工作
我不再把废纸塞进破鞋子里保暖
没过多久,就买了车
夏天的某个周六,一位同事说:
嗨,库柏克,你不是有部车吗?能不能
载上我、我女朋友、还有我女朋友的女朋友
一起去瓦莎加海滩?
我说行,但你们得付汽油费
次日上午,我们四人一起上路
后座上的两个恋人,常常不规矩地发出
一些刺激性的声音。她
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用奥地利语
夹杂英语,和我断续地交谈
原来我们的出生地相距不远,如果奥匈帝国
尚未解体,我们简直算得上老乡
每当我转脸察看右边的盲点时
目光总与她不期而遇……
目的地快到了,他们嚷着要先下馆子
而我坚持留在车内,享用我自备的
三明治和巧克力。过了一会儿
她从麦当劳回来,给我捎了一杯咖啡……
我们之间就是这样开始的……”
库柏克先生说到这里,声调
比他谈论移民、税收、社会福利时
要柔和多了,有时他会在句子与句子之间
留下叹息似的省略。401高速公路两旁
遍布小麦和花生地的绿色平原
清凉地抚摸着他的视线。这个被其专制的妻子
统治了超过60年的千万富翁
两个离婚女人和一个45岁光棍继承人的
父亲,在他与下属一起出差的途中
流露出与金钱无关的表情

2011-06-30

 


女救生员

每一次,在罗斯伍德社区中心的游泳池
都见到她,站在浅端砖台上的大遮阳伞下值班
她望着我的孩子微笑,我报以微笑
在午后强烈的日照中,她眯着的
略带困倦和忧郁的眼睛,令我非常着迷
我不敢冒昧接近她,但与孩子戏水的余暇里
仍不免有意无意地,多看几眼
我猜她是南美裔,18岁左右,可能在上大学
正利用暑期,做救生员挣一些零用
她有一张与我理想中的面型吻合的脸
柔和而不轻佻的表情。红白相间的背心和短裤
棕黄的皮肤散发着热带沙滩的气息

半小时后,她换岗,转移到深水区一边的
高高的了望架上,更加像一尊现代西洋版的
救苦救难的观音。我让孩子们玩充气鲨鱼和水球
自己也进入深水,拿出青年时代的干劲
卖力地游来游去。我知道在她眼里,我不过是
一个半裸的清瘦的中国男人、笨拙的划水者
这个世界与她无关的一部份
但是我屈从于对异性之美的崇拜的本能
每一次头脸出水,总是正好仰望着她
悬空的健硕的腿,似乎以哑语交谈的十个脚趾
我将头再次浸入水中,想像自己正在被淹死
正在,或者即将,获得她的拯救……

2011-08-10

 


《玉溪拼图》外传 (选四)


圣女祠的秘密
 

尚婆水北岸,秦冈山的绝顶上
红墙紫瓴的圣女祠,像不断堆高的
苍翠,捧托着的一朵花蕾
更高处的蘸坛上,年轻的女道士
和她的徒弟,停下手中法事
俯视着群山中、从陈仓
至大散关之间的、隐约的驿道
粉末似的细雨,在瓦垅和瓦槽上
甜丝丝地飘落,却没有形成
一滴可观的水珠。微风,仿佛朦胧的
灵感,不足以使旗帜上的阴阳鱼
活动起来。“师傅,你看!”
才十二三岁的小道姑,指着山腰
一个模糊的身影,突然说:“看那儿
好像有个人,正骑着马过来”
 

“请原谅我的唐突”,这个偶然来此
借宿的书生,袍袖上沾染着
一路的山光雨色。低沉动听的嗓音
激动得有点打结,但仍能恰当地
显示出饱学多识,娴于辞令
“……没想到,真的能遇上仙女
你的美丽--恕我轻薄--如果不
当面赞叹,会成为我良心上
长久的折磨,好比读到一首好诗
而没发表评论……”。这个人观察着
他的语言产生的、绯红的效果
“……上山时,我仿佛进入了
仙人施放的五里云雾……看你这袭薄衫
又想起传说中的、只有五铢重的
仙衣……”。炉火通红,黄铜壶中的
山泉独自咕咕发笑。侧着脸儿
听得入迷的小姑娘,差点让开水膨掉了壶盖
那个被修饰得越来越柔软的女人
摸了摸发烫的额头,长长地
叹了口气,示意小徒弟先去休息:
 
“若能做个快乐的凡人,谁愿意做神仙呢”
 

“这是真的吗?”。夜深了
蜡烛还在兴奋地燃烧,似乎它
不是在奉献,而是在享受
“从山东道,到关中,到山南西道
你寻找什么呢?”散发着蕙香的
帷帐里,她断续地提问
却并不在乎,是否得到了回答
“哦,我找到了,这些蟠桃
紫色的灵芝、蓬莱仙岛、玉液琼浆……”
这个沉醉在奇遇中的男人,知道
要延长一个梦,唯一的办法
是用全部感官,去深入,并记录
每一个细节。而女人
开始感觉到,时间一滴滴漏掉的疼痛
“别,别重复你的名字,我不想
让它,成为发烫的石头
永远捂在心头。我要在天明后
忘记你……”
 

小道姑熄了灯,不能像往常一样
酣然入梦。有一股陌生的、不同于
神堂中的沉香木的香味,刺激着她的呼吸
雨散了。但月亮被氤氲的云汽缭绕着
似乎故意不让人,把月宫中的景像
看个真切。远山的影子有一种说不出的
暧昧与柔和。许许多多的、她从未留心过的
虫子的声音,流进耳朵。而一只寡鹤
每夜里,从山下深壑中发出的哀唳
今晚却没有传来
窗外,客人的马安静地反刍着夜色……
 
相关原作 《圣女祠》:松篁台殿蕙香帏,龙护瑶窗凤掩扉。无质易迷三里雾,不寒长著五铢衣。人间定有崔罗什,天上应无刘武威。寄问钗头双白燕,每朝珠馆几时归。// 《重过圣女祠》:白石岩扉碧藓滋,上清沦谪得归迟。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玉郎会此通仙籍,忆向天阶问紫芝。// 圣女祠:《水经·漾水注》“武都秦冈山,悬崖之侧,列壁之上,有神像,若图指状妇人之容,其形上赤下白,世名之曰'圣女神'。”武都,在今甘肃省武都县,是唐代由陕西到西川的要道。李商隐公元837年(开成二年)冬自兴元回长安时途经这里,曾作《圣女祠》诗。据张《笺》,公元856年(大中十年)商隐随柳仲郢自梓州还朝重过此地,故题“重过”。 
 

 

一颗樱桃

这不是个顺心的日子,从桂管观察使府
下班回来,他在一棵樱桃树下背着手
仰着头,若有所思地绕着圈子
有人赞扬了他的才华,乍一听不错,但是
那话的后半截,带着个可恶的“但是”
不仅如此,那话里将他与某某并提
若非无知,则无异于莫大的讽刺
这当然不是才华的过错,而应该怪罪于
他的职务。可是,说到底,这一切
还得归咎于他的才华--它并非不足
而是大大有余,超出了功利主义,和实用主义
所能接受的限度……
 
一颗残存的、红得发紫的樱桃,突然
点亮他的目光。艺术直觉告诉他,他的忧伤
找到了,绝对值与之相等的信物
他仔细地审视这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果实
它鲜艳、浑圆、膨胀得几乎透明
在绿叶的掩藏下,像价值连城的玛瑙
可当他换个角度观察,却发现,它的另一面
有个难看的缺口。这本可向凤凰进贡的
仙品,已不幸遭受了一只本地麻雀的
玷污。--这种残缺是残忍的
但它却以其残缺,唤起了诗人的
全身心的共鸣,和审美感更大的激动
 
在坠落和腐烂之前,这颗樱桃
作为一个寄人篱下的、小幕僚的替身,获得了
由一支词语的仪仗队举行的、体面的安葬
 
相关原作《深树见一颗樱桃尚在》:高桃留晚实,寻得小庭南。矮堕绿云髻,欹危红玉簪。惜堪充凤食,痛已被莺含。越鸟夸香荔,齐名亦未甘。

 


张懿仙坐在王氏的妆楼里

这些空气有一股“过去”的味道,这些空气
很久没有被搅动,没有被掺入新鲜的
体香和呼吸。这些空气团结起来
反对我,当我穿过它们,仿佛能听到
它们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窃窃私语。还有
桌子、椅子、妆台、雕花床,它们全都和
这些空气结成一伙,保护着多年前
突然静止的一个瞬间……镜子
虽然很不情愿地容纳了我,却在我背后
勾勒出一个死去多年的女人的模糊的轮廓
也许我应该用青春的尖叫,粉碎这“过去”的
同盟,并且唤醒这个无声男人的
沉默的器官;也许我应该将他
从其晦涩诗句中的、曲折的回忆里
拉出来,与新的世界、新的时间和肉体
媾和。但他只给了我一个忧郁的侧面
空气在他身上凝固,而他正看着窗外的雪花
追逐着,一朵接一朵坠毁,像扑火的飞蛾……
 
 
相关原作《过招国李家南园二首》:潘岳无妻客为愁,新人来坐旧妆楼。春风犹自疑联句,雪絮相和飞不休。//长亭岁尽雪如波,此去秦关路几多。惟有梦中相近分,卧来无睡欲如何。
王氏亡故后,梓州幕府府主欲将官妓张懿仙嫁与李商隐。李曾上书推托,但结果如何不得而知。唯从“潘岳无妻客为愁,新人来坐旧妆楼”二句,似可推断,,其或曾携张返京,并在千牛李将军招国南园小住,李将军之妻为王氏之姊。

 


晋昌坊的鹤

那个由于惯性、当面仍与他称兄道弟的
贵人,把他安顿在晋昌坊的
豪华别墅一角的、一只小小亭阁里
留下够裁一首诗的料子
就走了。这些料子都是上等的,包括:
一个完整的黄昏,一扇青琐连纹的
窗户,一片城府很深的树林
水塘,以及远处河流隐约透露出的
一段颇为性感的腰身……然而
这首诗开始得并不理想,直到有一只孤鹤
从远处飞来,在视野中扑扇着变大
把散乱的景物,连缀成一个
得到了灵魂的整体。-- 虽然这个灵魂
是哀伤的,但是黄昏的风景
需要它间歇性的悲鸣,给这些美丽
而沉默的事物押韵。一个丧偶的
又被故人嫌弃的人,也需要它,承载他的心
并与之呼应……当白鹤的“白”
被绿树的“绿”收容,他的“痛”,终于在
诗歌中获得了镇静,和永远新鲜的保证
 
相关原作《宿晋昌亭闻惊禽》:羁绪鳏鳏夜景侵,高窗不掩见惊禽。飞来曲渚烟方合, 过尽南塘树更深。胡马嘶和榆塞笛,楚猿吟杂橘村砧。 失群挂木知何限,远隔天涯共此心。
晋昌坊,据《唐两京城坊考》:“当皇城南面朱雀门,有南北大街,曰朱雀门街,东西广百步,万年、长安二县以此街为界,万年领街东五十四坊及东市,长安领街西五十四坊及西市。“《长安志》云自京城南启夏门北入朱雀门街东街第二坊为进昌坊,即晋昌坊。晋昌坊是当时长安名胜,大慈恩寺、进士提名的慈恩塔均在晋昌坊。”


《玉溪拼图》附传(选二)

鸟鸣

大和9年11月21日晨,王涯书馆
老诗人卢仝,从昨夜的酒意中缓慢醒来
要了一壶热茶,在茶壶与茶碗之间
斟酌他的诗句。蒸腾的茶香
和磁器清脆的磕碰,所激发的
类似于审美的愉悦,让他眯起眼睛
他是个干瘪的老头,眼皮松耷耷的,牙齿
被日夜苦吟的、佶屈謷牙的诗句
謷掉了大半,剩下的裹着厚厚的茶垢
窗外寒雾弥漫,几棵怪树隐约着
拳谱似的身影。鸟的鸣叫,进一步
刺激着想像,关于鸟鸣的比喻一个接一个
闪现,如”嗽口“、”吞药“
“唿哨”、“弹珠”、“响箭”
“对,响箭,就是它,最能表现出
鸟鸣的清脆,和不可言说的锐利……”

这时门突然撞开,一伙禁卫军冲了进来
“什么人?”为首一名宦官厉声问
“隐士。”“隐士怎么在宰相书馆?”
他还来不及,对这个尖刻的问题,作出
不失身份的回答,一枚长钉猛地扎入
他的脑门,像是他听到的最后一声鸟叫……

注:太和九年(八三五)十一月廿一日,李训策动甘露事变失败,诗人卢仝留宿宰相王涯宅第,被阉宦将其头上钉钉杀害。卢仝,号玉川子,济源(今河南)人,长期隐居东都,与韩愈、孟郊过从密切,终生未仕。作有《月蚀》诗,千言长篇,风格险怪,称为“玉川体”或“卢仝体”。有《卢仝诗集》二卷、《外集》一卷传世。

 


郑颢的马

如果他的马跑得快一点,就已赶到宋州
他所爱的女人,就已绣好鞋面上的牡丹
如果他的马跑得更快一点,就已赶到泗州
他所爱的女人,就已绣好被面上的鸳鸯
如果他的马跑得再快一点,就已赶到楚州
他所爱的女人,就已经缝好了碧文圆顶的合欢帐
但他的马刚刚赶到郑州,就被别的马追上了

他的马喷着白涎,流着朱汗,蹄铁也磕破了
它是一匹枣红千里马,但这也无济于事
因为追赶它的,不是一匹,而是一匹接一匹的
朝廷的驿马。每一匹只需跑完三十里的驿程
他的马刚在一坑积水边打湿滚烫的鼻子
两匹黑马突然冲上来,将它紧紧夹在中间
骑在它们身上的,是两位神色严峻的信使

他的马听到主人愤怒地嚷着它听不懂的话语
他的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的马
看到了主人眼眶中涌出来的越来越大的泪珠
他的马从主人的眼泪中看到了人类难于理解的痛苦
他的马,把这种难于理解的痛苦,归咎于自己的缓慢
它难过地垂着尾巴,低着头,请求原谅似的
用它狭长的脸轻轻地摩挲着主人的手臂

注:郑颢,荥阳(今河南荥阳)人。后落籍河清(今河南孟津)。字养正,生年不详,卒于唐懿宗咸通元年(860)。武宗会昌二年(842)壬戌科状元及第。郑颢为唐宪宗宰相郑絪之孙。登第后任右拾遗,诏授银青光禄大夫。宣宗三年(849)充翰林学士。宣宗为万寿公主招婿,宰相白敏中荐举郑颢,其时郑已赴婚楚州(今江苏淮安),将娶卢氏。已行至郑州,为白敏中所发堂帖追回,宣宗为其完婚,拜驸马都尉,又提为中书舍人、礼部侍郎,但郑又怀念卢氏女,深恨白敏中,后常于宣宗前告白的状。宣宗皆不以为然。郑颢后升刑部侍郎,吏部侍郎、大中十三年(859)为检校礼部尚书,又任河南尹。大中十四年死于任上。郑颢善于选拔人才,于礼部任上,曾两主礼试,处事公允。也是中国历史上唯一的一个状元驸马。



3荆溪.jpg

荆溪,女,生于七十年代。福建闽侯荆溪人。现居福州。

荆溪(12首)

十三月 有时候 艾米莉·狄金森 死亡是一个海滩……  我说过的话不会重复两遍 

异国隐居者 在山林中 与秋书柔软 复调中的巴赫或昆德拉 列子与尼采的密信 虫且

 

 

十三月

这是一块
多出来的石头。悠闲地躺着
它身体后边那块草皮
张着辽阔的嘴
形成一个绿油油的洞穴
一阵风吹过
大地弯曲
它似乎有点儿不情愿
但是顺从了
这只蚂蚁的抚摩
钻进了
我预设的洞穴。这是不是
一块多出来的石头?
忙碌地堆积
蚂蚁的动作
--那些葱绿的辰光
褪下了云,和泥,换上了
我的谜底
它将把恬静的粮食
藏在我的
睡眠,逐渐地完成
大自然的工作 

 

有时候

有时候夜色掰开无色
的悲伤,装上世界尽头

这漆黑的小提琴
有时候摘除了

戒指的魔咒--
人脑顿悟兽语

抑或动物说出人话
使庸人自扰

使不朽的细节吐出童话
那饶舌的长发。有时候

来自岛屿,国家,原子弹
的颁奖典礼,或更加娇艳的血

流向你,亲爱的,村上春树们
一片片森林

有时候没有胆量想起
冷酷仙境

如同娴静
如同陷阱。

有时候发出相同声音的镜片
有时候近视得与众不同。注视着

这四个时辰投奔子夜
或更加遥远的晨曦

有时候像昨天一样
春天飘然下楼 

 

艾米莉·狄金森

她正在东边的温室
照料一朵山坡上开败的雏菊
或者抚慰从缅恩街小巷逃亡
的一只食米鸟

她返回窗户边时与我
有一秒钟的对视
然后迅速跑开了
像一枚快乐的小石子
蹦蹦跳跳着穿过了
时间的草丛

一枚静穆的小石子
多么快乐。窗外就是
开满鲜花的古中国
晨光与夕晖正从她白袍上
缓缓地
淌入我的庭院

恨与爱
多么渺小
她对小镇之外我的命运
也了如指掌 

 

死亡是一个海滩……

海滩上平静无比,只放着一粒沙。
潮水从天边涌过来,那庄子的歌
使沙子更加地肿涨

在悄悄肿大的海滩上回望
诺曼底:纯白的十字架的森林
长在《论语》的草地上

广阔的草地上还生长着
黄皮肤黑皮肤的鱼群--
它们从海水中挣扎,升起,亲吻着

地球。有时就跟吞吃汉堡一样。
而海滩上,平静无比,只放着
一粒沙。 

 

我说过的话不会重复两遍

天花板上有只蝴蝶。
它斑斓的衣裳透明无暇
碧绿的眼睛凝视着我
还有个玲珑的鼻子在对我
轻轻呼吸……这构成了一种引诱
的力量,类似于冒犯,难以抗拒
把我从梦拉到了一个漆黑
的房间。我不知道
它在那究竟停留了多久
睁开双眼时有一道光
切开了头上的三重幕布
星星洒落在床沿
风在抚弄一群秦朝的人
他们是易碎的战士。那时候
记得只有男人、士兵或者国王
看不到真实的女人
女人在那个正在创造辉煌
的瞬间,只显示了一个集体象征
比如赵姬。(也许你还不明白,但)
“我说过的话不会重复两遍”
你的声音很低
就像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那样
无声的惊涛拍打着四壁
上面的蝴蝶浑身一震
眼神有点黯淡
它的恐惧加强了我的悲伤
差点让你看见了泪水
(也许你还不明白,但)
我的翅膀已经湿漉漉的了
床沉入了海底
连同天花板
连同你的呼吸
战争还并没有发生
不世的帝国却被建立了
在一对硕大丰满的乳房上
躺着我的万里长城
而那些被雕刻、烧烤的兵俑已经
像我一样睡着。
(也许你还是不明白,但)
“都不能改变什么”
蝴蝶肯定是新来的事物
我所不知道的一些幸福
这是从前--
直到我为此犯下了错误并且承认
痛苦有时候也是欢乐
死亡在更多时候则是活着 

 

异国隐居者

向南,是金色的海洋--
大部分时间它是明亮、蔚蓝
的一只鲲鹏,把翅膀悬垂着晾晒在远古
的沙滩上。有徐徐的脚印久久地洄旋
于礁石的毛边上,一些贝壳
一些小贝壳正不断地攀向缓慢的沙丘
草坡
桥洞
篱笆
栗树
和正午的窗台。一篇白色的文言一个聱牙的句子一些破旧的字词
一粒灰尘
以及略高于海面10米的欢喜--
一座具体的堡垒
正在缓慢地向我递进。而实际上
我居住的地点很开阔
风是绿的,携带着蜜蜂或琼浆四通八达
雨天则把好心情来放纵
门前也有滚滚车轮疾疾马蹄
地窖中我亲爱的那只老虎却安于秋天
那金黄的睡眠--从中国、美洲
与两千年的冰盖上狂奔回来,迎面
就会撞上太阳--
一块醉醺醺的奖赏,或者傍晚的勋章
向西,熔在我的眸中 

 

在山林中

此刻翠屏山绿墨泼洒,湖水尚浅
有儒、释、道裸露于岸沙
呈现与市井不同的态度
还有一地蕨茅在林下
露水中安眠
历史却明显地醒着
在那些石头上。那些石头从山涧
跌落下来,走进溪水、湖水,
走进田野,获取了石头的语言
有时茶树菇、金针菇和龙首
就从它们破碎的言辞中挣脱而出
纯洁得像刚刚出生的婴儿
你似乎看不到一个陌生的叫喊
但其实有一道被分开的胎痕
正在一个人的内心久久环响
在满地碎片般的回声中
你想流泪,想把石头的本来意志
再一次狠狠地分裂出来!
但你不愿意惊扰周遭,你慢慢地
把身体压得更低……即便
在古田,在你钟爱的山林中
事物也存在着冷热兴替的两面
而抚摩自己的掌心
有众多的绿意仍然滚烫
你所行经的春天也生生不息
悄悄地来去,寂默中听闻
朱老夫子引来了明月
唐朝的钟声正穿透极乐寺上空 

 

与秋书

我不知道诗
该怎样写了。我
把头埋进清风里,看见了你。
朝阳后边的你,晨雾后边的你
或者就是那排曾经翠绿的竹林
拨动的你。一只蜥蜴
充当着最初的乐器,爬上了
白玉兰的手臂。路途有点长。
但你正在收拾我的山河
树叶正一片一片重返家园
以枯烂跟时光对抗
正符合大自然的心意。 

 

柔软
 
1.
把日历提上来
放在首页前边
日子会更绿
河水会更深
你听
数着岸上钟摆
身上叶子
落下来
 
2.
叶子站在山冈上
就变成最高的树
风吹来 
你就弯曲
体内的树脂
嘎嘎响
谷地上一只红蚂蚁
又一只
正返回秋天
海绵似的故里
 
3.
顽石开花
春天开驻心里
黑夜也是白昼
时间也叫空间
一切
唤作一 
风雨雷电我的婚床
日月星辰我的果实 

 

复调中的巴赫或昆德拉

余生乾隆壬未,冬十一月二十三日
居苏州沧浪,天之厚我,地之厚我
太阳,它金色的柔波
苍穹蔚蓝
 
清风明月不用一钱
东坡曰:了无痕
苟不记之未免有辜彼苍
 
《关雎》冠《三百篇》之首
故列夫妇首卷
 
夏月荷初,宛菡,晓放,秋风稻穗轻灵
秋梧桐,拔钗自沽无声色,植物的体内
回荡着植物的静谧
 
李青莲曰: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神游如蓬莱
 
临江是茑萝
深秋花大如酒杯,耳中惺然
插竹编砂大盆子盘
地里峨眉夏花满室瘦不露骨
她的诗稿有的仅一联
愿得知己敲定锦囊佳句
黄昏边
 
银烛,鸿案,常在哪里
香烛瓜果同拜天孙
正当桃李 

 

列子与尼采的密信
(读<都灵来信>和<两小儿辩日>) 
  
兼收波浪。海星星隐约钢琴的稼穑音乐光秃而鲜美
少年孑孑行去,“哦,宠。”掌心微颤,会束缚它
双翼么,溢出牡丹见到穆旦不见炊烟
再无别人别家,点(1),河童依然不爱打伞,一夜
春风,行云流水风管秀,线条,色彩,别有一番情义
知者都是缄默不知者如我,喜雨,夏泉叮咚,冬雪迷
离,岩石扎下诗句苍莽划动辞章,洞明练达幽深的峡
谷悬浮植物上总之玫瑰绽开即飞艳艳的飞
自古女子多豪情,明月送来佳客,子规啼处,千山动
摇,汉字蛹笙箫蝶,蝶上鞭痕印着江涛,江涛印着猿
啼,月华云帆与长风,千秋也壮
也许媒体嗡嗡的娇吟着,尽管被忽略被遗忘,遗留的
板栗,朵颐四蹄更深的饿更深的斧更深的虚设,荡平
水渠和火情,乌苏拉貌美如花,到中午,碎雪针 

 

虫且

丹青很快增减笔画
帝国的销魂的脊
 
七个晶棱拉开铁丝网
小舞台低低的眉
 
红灯也映入,过去,禁止抚摸
起伏的历史又跳出一个女人一个男人
 
谒子的世界浑厚,宽广,记忆坚固
甚至不问
 
一桶涂料
高兴时也离我很远



 
 

张紫宸,1975年出生于福建莆田南日岛。2008年8月意外离世。遗著《张紫宸诗选》。


张紫宸(10首)


野菊花 情人节献诗 死亡十四行 元素 美人鱼 油画 


在一个女人妖冶放荡的心中 畅饮金牛山的冰淇淋 春日的夜晚 简单的诗(选八)


 


 


野菊花


傍晚是碧绿的, 

它内心是大片金黄。 

它的梦想是欧洲歌剧 

或非洲千里平畴。 

它的黑暗,是盲诗人 

手中的黄金诗卷。 

它像王子一样裸露 

轻轻梳理山野秩序。


它从未踏出一步从向晚山坡, 

从未分散凝视和谛听。 

等待有人来,带来疾病、 

探视,烈性的火焰。 

它坐下来,点燃灯盏 

搜集草色里的孤独石头 

和滋意蔓延的荒芜。 

它的幸福就是这大片 

无人能及的荒芜。


 


情人节献诗


一百年过去了。当初的爱情 

现在依然鲜艳如初。现在,我, 

一个一百二十多岁的老太婆 

站在这片海岸,离春天的礁石不远 

脚下的岛犹如椭圆形落叶 

将我轻轻托举


悲从中来。那个我折磨了一辈子的人 

再见不到苍茫的额角,他坚毅、他的 

柔情为之储存的发黑眼袋。 

在冰冷的石棺里,这天才的青紫的 

唇线曾满怀苦难,含糊而颤抖着 

发不出半个元音


除了清风和春日鸟鸣,不会再有 

嚼舌根的同伴满怀醋意挑唆离间 

她们艳极一时的红羽绒惟余几丝残线 

措词熟稔的道德家和饱受训练的女巫 

在历经炼狱火光的层层漂洗之后 

魂归暹罗


一百年了。多少幸福家庭离散而我的不幸 

被孩子们在教科书中反复吟诵。    

一个时代的忧伤哀愁重构为另一个 

时代的神话和爱情寓言。而当初 

我是为一毛钱而备遭 

生活欺凌的少女


 


死亡十四行


再不会有人过来,喃喃低语。星球 

停止了转动。在秋天的瓜架下 

长门即将关闭。一切生物 

进进出出。孩子们举起白旗。


 


元素


最后,世界消失了,只剰下一些晶亮元素 

在不可测度的虚空里,我走到哪儿,它们跟到那儿。 

当我拐过另一个街角,它们成了一堆灰烬。


灰烬随风舞动。扶持我前行。 

指令辨认一些从没描述过的图形。在空白框架上: 

跌落深谷的记忆如同当铺里的银子闪光。


我似乎来到宇宙的两个窗口: 

左上方望出去海涛滚滚,右下是连绵的大峰峦。 

我们走在一起,期待流逝的碎片都会重聚 

可不知道这些寂寞中相伴的魂灵到底是谁?


到了冬天,地面上又溢满欢庆的黑火药 

大街上湿漉漉已经没有人在欢度廉价节日 

那些建筑,情爱,电影一样的人物 

在另一个世界被当作水印的文字写在纸上


 


美人鱼


晴朗的夜晚,美人鱼在跳舞。 

她们占据了整座冰山。 

裸浴,嬉戏在浅水里。 

黄昏的海水上跃动着裸体。 

金色的海水,一张张床,梦幻的船舶 

为其组建了迷宫和寝室。


她们扬臂、投足、舞动,踉跄的火烈鸟 

穿过原始森林,穿过海底世界 

为海豹的漫长午餐准备赤裸的飨宴。 

啄食丑陋的矿沙,雕琢珊瑚之屏 

仿佛梭标洞穿一个个绚烂的航道。


她们静寂,旁若无人。 

轻轻搓洗洁白的胸脯在近水楼阁。 

双腿结实修长,套在革质的鞘里。 

黑暗的浅海一片荒芜,一片迷人的银色。 

这是没有人到过的黄昏。这是 

正在消逝的美人鱼。


 


油画


花白的画布上是木桌、篮子、橙。 

一只温和蜷缩的猫。 

春日午后。茉莉和百合似乎来自于另一个 

蓝色星球的雪白海岸。镇子安静酣眠 

画刷交替涂鸦。人们严肃沉思。 

他们谈论着艺术、法兰西“五月风暴”和伦敦地铁。


一切都优雅精典,在古老的想像力里 

像极了上帝精心安排的一场革命-- 

完美的黄昏就要老去。有人 

起身离开。外面传来枪声。 

画布上的黑暗凝固成光明一样的空白。


 


在一个女人妖冶放荡的心中


在一个女人妖冶放荡的心中 

她会疼爱:我 

我灵魂,和孱弱的躯体。 

她轻轻抚恤,用自己的方式 

怜悯,慰藉; 

一如轻轻打理业已下坠的乳房。 

一个女人妖冶放荡的心中,这 

这全是欲望-- 

被黑色的现世之火烤熟的一个番薯。


 


畅饮金牛山的冰淇淋


畅饮金牛山的冰淇淋 

整个夏夜浸泡在海水中洗濯 

姑娘们多像吉普赛女郎 

黑玻璃球饱含麋鹿的热情 

风沙从山上匿迹,这是 

星辰闪烁的时辰


星辰来到我们中间,像暴君 

持剑绕过长长湾流 

搜索旋转气息下的落叶 

在黑暗遥远的海域 

到处都是微弱的臣民


它在我们当中住下。 

栗子从火中取暖。 

宽阔的村落 

把贫穷、明亮的种子 

撒播在井台、盐场和农庄。


畅饮金牛山的冰淇淋 

黑夜之神君临大地和群山 

夏日掀起绿色啤酒花 

从所有神祗驾驭的马车当中 

我窥见你清风卷起的帷幔


 


春日的夜晚


大气宁静。星光回旋于井壁。 

看哪,所有脸庞都映现在天宇中心! 

没有羞愧的假想或追逐 

然后是自由之声穿越漫漫长夜。


宁静从未停止,随着波涛起伏 

为我们贮藏可能的梦想。 

有人痛哭,战栗着,相互拥抱 

头和脖颈。有人赤着脚


奔跑在洁白的沙滩上。 

从现世无法洞见的深处,一浪一浪 

涌动神祗的回声。起风了! 

风暴竖起大纛,缓缓漫步海上。


我捧着你的肩。发丝缠绕住 

披肩月色。匿藏已久的事物全回来了。 

看哪,阴影浓重的花架下,壁虎的 

尾巴搅动了黑暗中的天象。 

             

2008年4月8日


 


 


简单的诗(选八)

   

   

平沙落雁


两只灰大雁落在白沙上。

神情爽朗,有些倦怠。

沙丘上硕大的花朵开得正盛,色彩鲜艳。

除了潮汐、太阳的引力,除了不相类的爱情

能够让它们扭转躯体,相互凝神谛视的

还有什么?

  

2006年8月3日


 


山中


山中有两块石头。一块上长着桃树。

小姑娘来到山中,开在另一块上。

用三个星期时间,她改变了

山雀和鹧鸪的飞行方向。

截断我眺望南山上炊烟的视线。

  

2006年8月5日


 


进城


看到他,我再次感到羞赧。

悔恨没有青春的容颜。像个乡下人

缺少一颗包装精致的心。

  

2006年8月8日


 


鱼玄机


她把长安嫖了个底朝天。一夜之间

道观全成了妓院,妓院全成了道观。

王公贵少们都得了羊角癫。满街尽是疯子。

京兆府用钝刀把她慢慢锯了制成丸散。

皇上狩猎中风时服过这种药。

   

2006年8月16日


 


安静的诗歌


看吧,这些发育成熟的胡萝卜如此多汁 

不可能跨出门槛,晚上九点,照例闪入

门外茫茫黑夜。“神明来自那里”,有人说。

但是维持秩序核心的依然是奶瓶、国画,

整列书架上的云雀和关于诗歌的玄学讨论。

   

2006年10月18日


 


敌人


“就在这儿”,我指给他看。

但是他随手拿起一本《公共政治学》

弯下腰,神情痛楚,竭力

要从中揪出那个敌人。

   

2006年11月11日


 


返回 


被扔掉的东西都回来了,围绕着他:

陶罐,药丸,硬币,卡纸,小铁片……

他用一根小棍指挥它们,形成一个圆圈。

但是心脏砰砰乱跳,他五指

被一股力量强行拉离不可遏止。

   

2006年11月11日


 


新生活


孩子们睡熟以后,她打开门,取出一片纸

贴在脸上。铁匠铺灰烬还在冒烟。所有器械

都从旧电影院里搬运一空。她吸口冷气,伸出舌头

朝空旷的四野大喊起来。

   

2006年11月11日



  

 

飞廉,原名武彦华,1977年生于河南项城,现居杭州。


飞廉(10首)


立春试笔 凤凰山秋夜 岁暮山居 芝堰旧宅 山夜肆语 


山中漫游 月蚀 暴风雪 中河垂钓 福楼拜致乔治·桑书


 


 


立春试笔

 

昨晚,那颗松动半个月的牙脱落,

女儿载欣载奔。今日立春,东风解冻,

 

一早她搬杉木梯子,为燕子打扫

旧窠,并令我红纸上重写“春燕来朝”。

 

我只好下山,河坊街买两只彩绸剪的

“燕子”,系在她的发辫;两日后元宵,

 

再为她请一只龙灯。西湖,正收割残荷;

中河六部桥边,腊梅繁盛。喝春酒,

 

吃春卷,新年刚过,厨房清寒:

只酱肉一块,腊肠半条,咸鱼几片。

 

“立春晴,一春晴”,中午偏下起

小雨;可惜,今晚将望不见北斗七星。

 

2012年2月4日,立春


 



凤凰山秋夜

 

中秋乍过,我为邮箱增设防火墙,

阻击北京来信,正蟋蟀入户,彻夜寒鸣。

菊花将开,月色大好,丝瓜架下

水缸安稳,浮一只孤独的清溪花鳖;

缸底青壳蟹,切切追怀太湖茂密之猪鬓草,

双鳃间,六角形冰心激动着,

这过于玲珑、极其寒凉的心。试想我蹲下,

化一盏取光藏烟之长信宫灯;

试想我的心也如此荒冷;试想何处瓮取

橙黄清亮之绍兴花雕,浇满地怪哉①;

试想杜甫灵柩停厝岳阳43年,

那头一年的腐臭是怎样让你我不安?

 

①《太平广记》:虫,赤色,愤所生也,故名怪哉。凡忧者,得酒而解,以酒灌之当消。

 

2011年9月23日


 



岁暮山居 

 

--赠黄纪云

 

杜鹃催我们早起,催开我家最后

一朵山菊。荷包蛋,小葱拌面,

 

女儿早已忘却昨晚的呵斥;

因人作远游,寒冬加重杜老夫子

 

晚年的忧惧。三日后大雪,炒货店

生意兴隆,邻人开始晾制过年的酱肉;

 

山下寄来雪舫蒋的火腿,三月前

远方友人求我手稿,至今没有动笔。

 

更深夜阑,山河在手指上褪皮,

微博,有人叫卖革命的碎铜烂铁。

 

衾枕晴暖,眼皮下,愤怒昏昏欲睡。

几点寒星,女儿梦中喊爸爸。

 

2011年12月3日,旧历十一月初九


 



芝堰旧宅

 

--给炭马

 

在我晚年的梦里,

盘踞着一座阴郁的宅第。

它源于一个读书人

对《礼记》的迷信。

 

百日维新,主人写诗

押了险韵,被理想

抄了家。

民国三年,一阵南风,

擦亮了门环,

雨水带来一场华宴。

 

清晨,从野史醒来,

透过庭树、窗棂,

阳光蜷到神龛里,

化为一条青蛇。

晌午刚过,正史的

黄昏,已悄然

来临,霉气氤氲。

 

古槐鸣秋,麻雀噪晴,

蜘蛛从容织网,

壁虎悠然巡行,

月梁上,燕子来去,

废井边,野花诡谲。

 

在我晚年的梦里,

明月堕烟,白露凝霜,

家鼠上堂争斗,

蝙蝠清扫琴上的浮萍。

 

2010年8月


 



山夜肆语

 

牙齿松动,膝盖预知天气,提笔忘字……

这些都是你先衰的征兆。

从细微处,坐井观天,你还能判别鲁迅辈

所困厄的这老大帝国的将来。然而,

国事与你何干,你要自由何用?就让

陈天华们入狱、流亡、蹈东海以死!

对你这样的人,生活就是妥协,

就是不断放弃,直到成为你早年的敌人;

接受与否,事实上,你早已沦作

果戈里笔下绝望的小人物。同学少年

多不贱,也只衣马轻肥而已。

十几年,你频梦见,那颍水滨

骑车的小女孩,直至昨天突然看到

她臃肿不堪的近照。破灭,都破灭吧,

唯此不能增添我们抵御死亡的勇气。

“猥琐平生,但求壮丽一死!”

别当真,这不过是你酒后的一句豪语。

 

2011年8月6日


 



山中漫游

 

--给方石英

 

拎两斤花生,独自梦游山林。

与看山人聊狗肉;细数民国断碑野菊;

 

一年到头,杜鹃最爱唱“十面埋伏”;

胜果寺前,只要多停一刻,落日

 

就会把我漫漶成郁达夫:

胡乱打发日子,胡乱造一座风雨茅庐。

 

文章千古事,杜甫、福楼拜、黄庭坚

都是解放者;北望王师,现实

 

仍沦陷在大熊市。半月前,孩子偏

问起何谓祖国、为什么读书?

 

祖国就是汉语,就是黄山黄河,

就是邻家盆栽的腊梅,昨天黄昏

 

暗香第一朵?

从凤凰山脚走到玉皇山顶,

 

一路我丢下迷惘的花生壳;

群山之上,电塔刺向云天,巨大的镣铐。

 

2012-1-7


 



月蚀

 

--给泉子

 

垄上走来我的父亲,

晚清小吏,民国乡绅。

乱世危脆,凶险

多端,他起承转合,

从《出师表》

走向《小园赋》。

脚下,霜寒,蟋蟀

在野史的灰烬里取暖,

大地磨着牙。

 

1916,岁在丙辰,肖龙,

共和、立宪展开激战,

袁世凯孤独死去。

是年九月,衔着迷惘,

我来到这悲惨世界。

 

父亲长醉不醒,

瞪着青白眼。

我抛开《论语》,捕风,

捉蝴蝶;颍水滨,

看姜子牙钓鱼。

河水幽凉,

流淌今古奇观。

 

六姐琪祯痨病缠身,

咳嗽声,呼应着风雨,

整个时代的哀怨,

郁结在她无辜的肺里。

我托四叔从江南

捎来雨花石,

种在宅院的四角,

冀此驱逐邪神。

她卒于1926年花朝节。

 

乌鸦满天,

匪酋“王老鸡”攻占县府,

我们仓皇逃向省城,

途中,父亲的长指甲,

再次连累了全家。

 

残酷莫过万年历,

省城十年,我迷上了

创造社、旗袍、

电影院……

茶花女身上,

遍尝了云雨之欢。

 

全民抗战,我受伤回乡。

小县城,

被一个传说佑护着。

朝菌不知晦朔,

我吐纳晚霞,巧取豪夺。

 

日本投降,父亲说:

一山不容二虎。

话音刚落,流弹打死了

我家的一头耕牛。

第二年,癞蛤蟆集体

南迁,父亲说:

中国即将一场劫难!

一年后,土改运动,

征去了他七十二年的命。

 

2010年10月


 



暴风雪

 

--纪念我的1997-2001

 

从基辅到莫斯科,肺腑灌满了暴风雪。

黄昏,我赶至特韦尔林荫大道,

松树尖叫,撕扯列维坦的《流放者之路》;

荒败的普希金塑像,惊现一张暴君的脸。

“或许,你坐过我的车”,车夫漠然作答,

“世人多如蚂蚁,

我只记住了狠命咬我的几只……”

学生时代常去的那家餐馆,

留声机突然响起了巴赫的“爱情协奏曲”,

镜中,陌生人流下灰蓝的泪水。

马车飞快来到城外,那年轻的妓女,裸着背,

俯在妆台写信。皎洁的姑娘,你为何而哭?

二十年,二十年哦,

为了谁,又一次,我来到这莫斯科?

 

注:取材于布宁小说

 

2007年3月-2011年9月


 



中河垂钓

 

 --赠任轩

 

一歇儿南风,一歇儿北风,

他骂骂咧咧,这乱头风,他骂

水流太急,上钩的鱼太小。

后又嘟嘟囔囔,似在诅咒观钓者,

惊扰他用苍蝇垂钓苍穹。

东两百米,有座过河的铁桥,

不时火车,轰轰隆隆

震动他左倾的陈痛,身下的泥土,

五步之内,定有一条惊蛇。

火车共和国,有人临窗望他,

一发霉钓徒,一沉滞静物,

囚禁在厌世主义者的画布上,

他从不知自己因何而钓。

果真是静物就好了,那大可不必再

去想昨晚梦见瞿秋白,更无须

黑云来时,看河面蜻蜓乱飞,

天晚了,也不用起身向流水道别。

 

2006-5-29

2011-6-4


 



福楼拜致乔治·桑书

 

--赠潘维

 

老友都结婚了。他们经年的

思虑,无非自家的小营生:

晚餐后打牌,假期打猎。

更可怕的,这些庸人在愚蠢中

 

竟如此镇定自若!艺术,纯粹的

艺术,再无人青睐。

艺术奢侈,需要最白净的手,

对艺术家而言,只有一条原则:

 

为艺术,牺牲一切;生命仅是

完成艺术的手段。我辈不要奢想

幸福,那只会招来魔鬼;我辈

理应膜拜绝望,相信命运“就该

 

如此,就该如此。”两眼凝视

黑洞,我希望能适应这空虚。

“越过坟场,前进!”①这些年,

我就像苦役犯,不断陷入

 

遣词造句的灾难,比喻害得

我辗转反侧。这些年,我过着奇特

而愤世的生活:凌晨三点睡觉,

孤独一人,在客厅大柱子前

 

向小火炉吐痰,只有一条狗陪着我;

阁楼,老鼠们闹得天翻地覆。

淅沥雨声,萧飒风声!夜深黑,

如浓墨!像负重的老马,

 

我累极了,但宁死,也不愿

提前一秒把不成熟的句子写出来。

我可怜的头发,像早年的政治

信念,纷纷脱落。长年累月,

 

看自己深陷孤寂与劳累,忍不住

好奇:我到底,白痴还是圣人?

 

①歌德语

 

2013年2月24日,元宵夜



6刘晓萍.jpg 
刘晓萍,女,生于七十年代。籍贯安徽安庆,现居上海。


刘晓萍(9首)

历史的彩图 狱吏与槐花 落日与槐花 湖底的康塔塔 

密室观奇 在休宁 梦的十四行(之五) 另一种危险 述而(选节)

 

 

历史的彩图

一封信。
读到思念二字时,醒了。
作为一个赤脚在荆棘中穿行的人,
我消失得太久了。而你
香樟下的禅堂在旷野中,
灯盏通明。那是一个斜坡
我向下,你向上。
这中断的多年,正如我那双丢失的鞋子。
“写封信有那么难吗?”
这天真的质疑换来了一记耳光。
当我阅读信中笔墨,
我在斜坡上。
那毫无约束力的滑翔,多么优美。
 
2011-11-7

 

狱吏与槐花

槐花在狱吏的窗前
静静落下。生活的老茧朽如铁锨。
 
我曾躲在香樟林里听蛇说话
长袍裹身,一切痛苦消隐在其间
 
的确没有一堵放弃逻辑的围墙
化解槐花和狱吏的对立,香樟和老蛇的梦魇
 
唯有铁锨是屈辱的。在一扇漏风的门后
为了不死,长年地计算着比岩石更坚固的盲斑。
 
这个时候,当槐花落下
香樟和蛇之间的交流就像一场内战
 
这个时候,我一脚踢翻的镜子
和盘托出一个比狱吏统辖的世界更难推翻的世界
 
我从镜子中看见了所有的东西
死亡足够为神灵剥夺的一切提供替代品
 
我推窗而至的闪电
不过落花的寂静
 
2011-8-18

 

落日与槐花

1
槐花绽放。
我知道什么被击碎了--

经过落日裁剪的河水正如一面镜子。
它知道我的缺陷,作为一个人,在草木之中就像一个废品。

我从纯白色的花瓣上所得来的教义,
无非是让死亡更甜美一些。

2
我从瑞士军刀上抽出一把眉钳。
槐花在夕阳中的剪影使听觉变得纤细。

云雀在废桥墩上打瞌睡,从不在意我这个凝望者。

即将到来的暮晚,就像塞外边关散落的长短句。
风为琵音,沙为琶音。

风一阵,沙一阵,我拔下来的眉毛就像一首绝句。

3
一想到落日在河水中打探过我的亲人,
就像背负永远偿还不清的债务。

再也看不见在秋风中雕刻摇椅的人。
再也看不见空中繁花和湖底的鱼群在一起。

生活的巨大包装盒上写着四个字:
小心轻放。

2011-10-26

 

湖底的康塔塔

她是一个哑巴。
有时用鳃送出一个咏叹调,在湖底
开一朵小花。又像枯枝一样睡去。
是啊。她有骨刺一样的
硬壳,在湖底一天裂开一次
或数次。像一条起死回生的蛇
剥去一层皮。在湖底
疼痛是一枚虚妄的果子。
再多针尖也琢磨不透。
 
她练习过宴请。
在杯盘之间寻找同伴,那唯一的音调
被刀叉切碎。各种调料已让盘中物腐朽。
她看到了她的同伴--
在盘中。一点一点地溃丧其味。
他也曾在湖底啊。他也曾有匀称的鳃
咏叹调升上来时,他美如星辰。
桌面上突而其来的沙砾就像一场赦免。
她像扶住一堆沙砾那样扶住自己。
真是徒劳呵:
那铠甲,那缰绳,那裂胆摧肝的咏叹调
全都于事无补。
 
她是一个哑巴。
在湖底,通常被石头压着。
偶尔翻个身,在石头底下雕花
或者收藏一二颗种子,培植一株盆栽
稍许平复一下这皱巴巴的世界。
石头有时也会开口说话:
你见过云端的星辰,你见过一次了。
众鸟留下影子,不着其调
波澜像出膛的弹片。
 
2012-6-4


 
密室观奇
--致弗里达·卡洛(Frida Kahlo1907年-1954年)

室内,多刺的藤蔓正在开花。
这无人经过的四壁,
风从沙漠而来。它怂恿这雌雄同体的
热带植物。在室内排遣孤独。
 
它们变化。制造密室奇观。
有时是箭镞。有时是绷带。更多的时候是十字架。
它们拒绝交谈。拒绝在荒芜的日子中
设置另外的游戏。
 
一个,在寻找另一个。
更多的失踪者和寻觅者,在密室诞生。
她们有同一张脸。同样的严峻和
悲凉。既不被美化也不被贬低。
 
阔叶植物穿过她们的身体,逼近蓝天。
藤蔓时而化身黑鸟栖息肩头。
时而串成项链锁住咽喉。时而成为残肢攀住
耳朵。它想得到怎样的隐秘?
这谁也不能接近的孤立无援的裸体。
 
室内,有太多空洞
停满枯枝。最大的空洞正在生长更可怕的新藤。
她总是从失踪者中看见自己,
她们朝不同方向扭过去的上半生和下半生。
一个无力改变命运的人
早已将幸福的入口忘得一干二净。
 
室内,不安的镜子彼此打量着对方。
这不能和解的面对面的时刻,
再次在藤蔓上开出新花。所有的失踪者和
寻觅者都在分享同一张生命流程图。
 
我分不清那些多刺的藤蔓,是你的,
还是我的。你死了这么久,
还是没有人能将你埋葬掉。
严酷的时刻到了,你就复活了。
你这个受难者,犹大身边的女祭司
用铁钉。镜子。轮椅。枯枝和
易碎的钴蓝色。为那些被悲伤击倒的人们
发放均等的良药。
 
2010-8-3

 

在休宁

那么多细雨,从猛禽起飞的地方
坠下来。
 
一只白头翁
歇在半坡之顶。它洁净的羽毛
多像我迷恋风水学的父亲
沧桑过尽。
 
这是我一路后退才能抵达的地方
 
而,追忆
一再被漫上坡顶的新绿洗净
 
从极权的闪电归来
从深邃而黑暗的隧道归来
从一只蝴蝶的水蛇腰上归来
从一面丧失逻辑力量的镜子里,归来
 
细雨已老。
在休宁
在半坡之顶
细雨,已不能使钟摆在空无中勇往直前
 
2011-4-20

 

梦的十四行(之五)

我正在读一部小说--
秋千将斜阳往回挪动了二十年。
我依然在你梦里,你依然在我身边
明亮如一颗触及永恒的星球。

我想看翠鸟逆向流水的飞行。而
暮色让它的翅膀越来越暗。
这之前,我们身依香樟
在防波提上完成了一场对抗虚无的摄影。

岩壁耸立在对岸。而
在这馥郁的小径只有翠鸟的鸣声。
蓝蝴蝶伸出欲尽其味的舌头
这人间即景让流水诞生了另外的节奏。

一想到岩壁,我就多出几分破壁的勇气。
几个从钟声里逃逸的词在此相会:花朵,屋宇,港口和爱。

2012-10-22

 

另一种危险
 
1
暴雨正在迫近。
三对白鹭仍在青山间跳舞。
 
这万古不朽的柔情--
 
2
浓雾盖住所有屋顶,
天梯又矮下去一大截。
 
人们所有悲喜终究都是地底下的悲喜。
 
3
我像一只静默的鹧鸪坐在黑暗的湖边。
假装没有看见湖水中的荒漠。而
 
四周沸腾的脚步声已让它风沙漫天。
 
4
整整一天,我所获得的教诲来自两只白头翁。
 
一只在晚霞中忏悔。
一只在高枝上息羽。
 
5
必须在深夜擦亮那面最黯淡的镜子。
必须从镜子里找回敌对的三叉戟。必须交战
 
穿上几件铠甲,撕裂几件铠甲。
刻出那把脱胎换骨的尺子。
 
6
黄昏将至,不知道是谁将一枚针别进了我的衣领。
在我回头之际,它顺直溜进了心里。
 
哦。我白色衬衣上的一小块
霉斑,此刻如此耀眼。
 
7
绣花针在胸腔中
倒立。又横过来。横过来。再次倒立。
 
我看着它。
如同在看一场审判。

 

述而(选节)

3
途中,忆起一座粮仓。
父亲独自一人守着它多年,
自粮仓坍塌,庙堂修建,父亲留给我的就只有鬼话连篇。

32
我最大的错愕,
在于街头的那尾青鱼硕大的鳍
致命的呼吸:
我与海洋的过往。

75
池塘边,房舍还在
鼹鼠在耳根留下齿印,早已潜逃
水妖不再三更浮出水面
念咒的青蛇已有万千变化之身
我还是经常回去
在下跪的地方,重新跪下
和母亲面对面恸哭
然后挎着满篮子荒草回家
多少年,我依靠这荒草活了下来
并学会在尘土中埋下躲避秋风的根
当池水将所有隐居者推向尘世
我在荒草掩体的房舍里擎着一盏灯
将自己留在箭镞都刺不穿的空无里



7徐淳刚.jpg7徐淳刚.jpg 
徐淳刚,1975年生于中国西北的一个小山村,成年后自诩蓝田猿人后裔。现居西安。


徐淳刚(10首)

洗碗 面具 煤球 房间 关于自我的流水账 关于缝补的流水账 

关于隐士的流水账 关于坟墓的流水账 关于世界灵魂的流水账 长诗《南寨》(节选)

 


洗 碗

三个人吃饭,一个人洗碗 
这证明你和儿子都是懒汉。 
你,我不想说,儿子还小 
难不成现在就教他洗碗? 
我,什么也不想教他; 
把碗在水龙头下转圈 
比计算圆周率还要麻烦。 
人人爱杰作,惟我独爱玉米粥。

 

面 具

沿着这条山路,你将经过许多村庄 
它们看起来十分相似,如同 
让旅行的人找不到终点。(它们是 
上帝倾倒在地上的一篮水果。) 
那些路两边的树木,带领你前进 
告诉你,它们的姿势你很熟悉; 
有时,远景中窜出某个东西 
分不清是一只狗,还是一只兔子。 
通过哐当奔驰着的玻璃,你将 
依稀看到两边远处蛇行的山峦 
中间,是无尽的山地或丘陵。 
车在川道里走,犹如船在河道里走; 
这是亿万年前流水的鬼斧神工 
劈砍出世间事物的种种形状。 
想必,山上的石头会咔嚓嚓滚下来 
说起从前,而突然跳到面前的落日 
像是一个拦路抢劫的土匪。 
一如小说家的文笔:你将到达一个 
小小的山村,它曾经是某人的故乡。 
那四处挺立的山丘,早就停止了移动 
似乎,并不打算将村庄掩埋。 
山村的变化说小不小、说大不大: 
红色文化在这里早已不见踪影 
柴房中间的楼房随处可见。 
可以这样设想:你将看见两个孩子 
在房前的空地上打尜,那尜 
的两头,尖得好似大地和天空。 
或许你足够幸运,碰见谁家正办丧事 
椿树上的喇叭吼着千年流传的戏曲 
到处都是桌子、凳子,碗和筷子。 
就请迷恋这古老的民间交响 
好比庙里的人们依然磕头烧香。 
山村的将来怎样,谁也说不清楚; 
摩托、彩电、洗衣机,告诉你 
它们的出现不过是新的《暴风骤雨》。 
人世间的事物不会永远朴素 
如果有人在路边接听手机 
请不要以为那是古典的蟋蟀。 
就走一走那回环曲折的田间小路 
最好在雨中,最好泥泞 
你的脚印将证明你真的来过。 
再瞧瞧村边菜地里的蒜苗和韭菜; 
墓碑上刻写的尽是陌生的名字。 
说不定,水库边的树林依然寂静 
多年前的某个时刻,几个孩子 
在林边打牌,听见树林里传来羊的咩咩。 
在此之前,你将抵达一扇柴门 
曾几何时,一个女人站在门前 
喊她的孩子回家吃饭。 
那是某年某日,一个孩子将他的面具 
埋在门前的老树底下,那面具 
也就巴掌大小,只不过是片 
戳了五个窟窿的饼干盒子。(一个 
都不少:眼睛、鼻孔和嘴巴。) 
干脆聊聊这个:他怎么就喜欢面具呢? 
有一年,村里耍社火,一个戴 
大头面具的人摇头晃脑地向路人招手 
他以为人家是在向他招手; 
而他永远都不知道那人是谁。 
或许他还活着,或者早已死去。 
这土地如此神奇,他的面具 
早已腐烂,要么变成一把匕首。

 

煤 球

“谁要煤球!煤球来了!” 
吆喝声从厨房窗户传进来 
一直传到我的耳朵里 
我想都不想就走了出去。 
“多钱?”“两毛。” 
“好,我要100。” 
三轮车停在大门前 
我这才看见他戴了两只白手套。 
他的手很轻,他把煤球 
几个几个地捧起来 
俯身搁进铁制的提手里 
搁满一个再搁另一个。 
煤球黑黑的,湿湿的,闪着光 
小窟窿清清楚楚。 
不一会,煤球装好了 
我走在前面,他跟着进来 
沿着我走过的水泥地面。 
“就搁在窗台上吧……” 
当他的脚刚踏进院子 
房东家的狗突然汪汪地作曲 
窜过来咬住他的裤脚。 
他目光如水,停住脚步 
两只手依然紧提着煤球。 
“点点!走!回去!” 
小家伙一窜一跳闪开了 
他这才两步走了过来。 
他站在我刚才喊叫的位置 
放下提手,俯身 
把煤球几个几个地取出 
再直起身,小心翼翼地搁上去。 
窗户被吃掉了一角 
煤球不一会就垒成两排六行。 
煤球垒得高高的,小窟窿 
看不见了。他一定 
想着:“上面垒得不太整齐……” 
只见他踮起脚尖儿 
把高处的几个往低处挪。 
他的手依然那么轻,好像 
煤球是他的孩子。 
突然,一个煤球在他的手上晃起来 
顺着他的手臂一直往下滚 
他几次去抓,都没抓住。 
煤球滚下来,煤球滚下来 
在煤球碎在地上之前,我想说: 
这是一个戴手套的人 
这是一个无雪的冬天。

 

房 间

这房间从前住过人,我们来的时候 
里面空荡荡,爸爸找来刷子和白灰 
帮我们将墙壁刷得雪白,墙上 
人家留下的几个钉子也就更黑。 
首先是一张床,我们在外面转了半天 
看了很多,最后才决定要这个。 
那张饭桌,是钢化玻璃的,卖家具的 
小伙儿为了证明它坚固耐久 
跳到桌子上去狠狠地踹,让我们放心。 
房子什么时候盖的我们不知道 
不过,一道油漆斑驳的门,说明 
至少有一个木匠存在。门 
有些窄,桌子有点大,几个人灭了烟 
吵吵嚷嚷着才把这个家伙弄进来。 
过去用的东西,大大小小都拿过来了 
房间里一下塞得满满的,好像 
墙壁不见了。“这才 
像个家嘛……”啥都有个用处,平常 
我们就在这么多东西中间晃来晃去 
或者坐着、躺着。白天,我们上班 
有时我就想,那房子一定还在那儿 
东西也都在,不会出什么问题; 
星期六莹不在,我就一个人晃在它们中间 
烧水,或者扫地、擦桌子。 
经常用的小零碎,总是放在固定位置 
就这也不能保证用的时候能找到 
往往是自行车坏了,明明记得螺丝刀 
在门边那个桌子左手的抽屉里 
但翻个底朝天,就是找不到。 
难道飞了不成?房间朝南是一扇窗 
我们挂上一块大窗帘,窗帘下的饭桌上 
总是站着几个红苹果。 
窗户大顶什么用,对面的墙太高了 
窗前和床上亮堂些,角落里黯淡 
家具自然比其它东西更醒目。 
“它们跟人一样进进出出……”平时我们 
买回来蔬菜、水果、衣物什么的 
打碎的碗、烧过的煤球自然就得扫出去。 
有些东西,不知道啥时候不小心掉到 
床头后面、桌子后面去了,我扫地时 
扫出来过铅笔、照片之类的。 
灰尘说少也不少,往往是我擦了桌子 
不停地洗手,坐在椅子上喝水。 
地板是那种简陋的白瓷砖,时间长了 
这里一个黑点,那里一个黑点。 
也有不固定的,下雨时我们从外面回来 
地板上一个脚印,两个脚印,三个脚印 
后来就分辨不出是谁的脚印。 
这房间只有我们两个一直住,别人 
总是来坐坐,说说话就走了。 
我都不好意思说,房间连着房间,邻居来了走走了来 
我们都记不清人家到底长什么样子。 
房间其实够大的,晚上熄了灯 
四处漆黑一片,好像什么也没有。 
“东西一直在,数目说不上来……” 
有时我望着一件东西,比如房中间的这张床 
就是想不起它是怎么来的,当时 
具体的情景。房子确实旧,门 
上的锁有问题,好几次我把钥匙下进去 
转了不知道多少圈都打不开门 
好像,这不是我们的房间。

 

关于自我的流水账

这么多年过去
我还是迷恋木匠、裁缝、魔术师
我的斧头、尺子和扑克
只是一些若有若无的形象;
我在空中看见椅子、衣裳
从大脑的双手里变出自由的飞翔。
哦,我是否懂得一只蝴蝶的变化
我能否从一只手里变出另一只手来?
不要看沾满灰尘的影集
我不是某人的同学、同事、朋友或亲人
不是那么多人中的一个人;
我的形象如同背景、相框
我的职业连我都说不清
顶多是个用铅笔和本子说谎的人。
我说过,我有三个麻袋:
一麻袋沙子,一麻袋钱
另外一个空空如也--
我想用一个麻袋装尽天下所有的麻袋。
其实,我说的麻袋只是蜘蛛网
夕阳照耀,还未被风吹破
它类似我始终写着的一部著作。
谁都应该写一部永远都写不完的著作
就像露珠一样清晰,天堂一样发亮;
《上帝怎样掷骰子?》
宇宙中的这本小册子,价值连城
但实际上,连三块钱都不到。
“假如让我重新选择
我宁愿做一个管道工
或者,一个沿街叫卖的小贩”
事实就是如此。这便是属于
一个人的永恒肖像。
今晚,我们将用剪刀石头布来决定
谁思想,谁洗衣裳。
 
注:《上帝怎样掷骰子》,陈克艰著,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年3月第1版。定价1.5元。2010年西安二府庄旧书摊卖2元。

 

关于缝补的流水账

一针一线,你为我缝补衣衫
你是母亲,是妻子,也是楼下
洗衣店我叫不上名字的老太太。
当我提着破了的鞋子
在等驾坡,在建工路,在路边鞋摊上
我看见师傅的手在鞋子上忙活
锥子扎进去,鞋一弯一弯
就像一个小孩儿在鞠躬。
我的衬衣,袜子,牛仔裤口袋破了
我自己找针线缝补,一不小心
戳破手指,差点儿连自己也缝住。
这么多年过去,我依然是一个羞涩的少年
当有人打量我,如同缝纫工
打量针眼。
在油灯下,电灯下,黑暗中
我也曾想过,什么是天衣无缝--
当光阴如沙,骆驼穿过针眼
我们依然不曾见谁把一根线
缝到另一根线上;
我们空手做着缝补的动作
却再也找不到针和线。

 

关于隐士的流水账

溪水的响声听起来很远
但离我们只有五十步。
上山时,你说一只松鼠
从一根树枝跳到另一根树枝
而我不曾看见。
山大得像它自己,一粒亿万年的沙。
有的隐士隐在树林中
有的在溪边
风餐露宿的只是叶子。
有个隐士隐在石壁中
像一只眼珠隐在眼睛中--
骨头隐在头骨中。

 

关于坟墓的流水账

那时我从水库沿边走过
青草上的露水打湿了我的脚。
我走到水库边那棵柿树下
将草笼放在地上,踮起脚
伸手去够低处火红的柿子。
我记得,我抓住了一片叶子
却撕烂了,我再踮起脚
伸手,一把将一根树枝拽到
我面前。我想我
一共摘了5个柿子,或许6个
我将它们一个个丢进
脚边的草笼,它们一个个
都轻轻地弹了下,好像
是要回去。我松开手
那树枝猛地缩走,一来一回
不停地摇晃,那时,我
几乎看见天空也一晃一晃
太阳也一晃一晃。
 
那天,我是一个人去田野
我望见半坡的几棵松树
那里,有一大片坟地
我曾在那儿剜过地芥菜。
有个人,我记不清他的脸
他左手拿着个手镢,右手
攥着几根沾着泥巴的蒜苗
我从他身边走过时他盯了
我一眼。我们在一个村子
但我和他没说过话。他好像是
住在小河边井沿子的人。
我记得坟地右边的菜地
种着韭菜,西红柿,辣椒
它们的叶子不一样,但都是绿的。
有一次,从水库边树林出来
我看见三个人正往坡上走
戴着草帽,提着镰刀,扛着扁担
有一个小孩用衣襟兜了好些
东西往下走,也许是西红柿。
风吹跑了一顶草帽,三个人
有两个站住,另一个往下跑
一直撵到坟地这边,捡起帽子
弹了弹,又重新往上走。
 
我忘了,后来我还干过些什么
也许我摘过一些浆水罐蛋
或者掐了几朵蛋黄的南瓜花。
有那么一会儿,我迷路了
我从一条小路走上另一条小路
走走停停,或者继续摘花。
我想起来了,但也许是另一次:
有只小蜜蜂在一朵南瓜花里偷吃
我蹑手蹑脚走过去,一把捏住。
我听见里面的嗡嗡声,就像下雨天
天上飞过一架飞机,就像
一个人被装进麻袋里;我掐下
南瓜花,提着我的草笼往回走
那蜜蜂一直嗡嗡,我小心打开点
它忽然冲出来,蛰了我一下。
我大叫一声,捂着手;它飞走了
在空中划着凌乱的曲线
它跃过满是麦苗的田地,飞过一朵
高高的刺柏花,终于不见了。
 
这时我就走到了一座坟前
那是一个很小的土堆,在地里
我停下脚步站在那儿。
有很多地里的坟都平了,没有
墓碑,很少几个还留着。
我看到坟顶上用大土疙瘩压着
一张黄纸,风水雨打成了白色
坟上长满了野草,有些
我叫不上名字,最多的是狗尾草。
我打小就知道,我是一个人
当我和小伙伴们捉迷藏,独自
藏在黑漆漆的麦秸窝里
我突然感到害怕:我是一个人。
我站在那儿,望着它
我在想,这坟里的人会是谁
我没听谁用指头指着说过。
他是男的还是女的,孩子是谁
他穿没穿过和我一样的衣裳鞋子
从地里回去是不是也在门前
跺跺脚,把铁锨镢头靠在墙上。
他点的煤油灯还是用电灯。
新坟都有碑,这个埋的肯定是
上上一辈人。那时我突然想
如果坟里埋的是我,而我是
另一个孩子,他会不会像我一样
问:埋在坟里的人是谁。
 


关于世界灵魂的流水账

“我是一群人,我是一个人,我什么也不是。”
--叶芝
 
贵族,演员,革命家,诗人,商人,学者,乞丐,流浪汉,农夫,传教士,妓女,疯子……
所谓灵魂,即是
灵魂不灭,古往今来的人类;
所谓语言,即是
众声合唱的星群,那掩藏起自我的
巨风、大火和洪水。

 

长诗《南寨》(节选)


刚从外面回来,坐在汽车里,他望着田野,想到大河,小桥,牛羊,门神,瓦片,爸妈,他仿佛听见妈在门口喊:“刚--!回来吃饭!

126 
天黑的时候,儒还在后头地找钥匙,他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几根干死的树枝

275
汉是村里墨水最多的秀才,他记性好,哲学,小说,拳谱,医药,他永远忘不了一本古籍上这样写着:“女子阴中有八名,又名八谷,一曰琴弦,其深一寸;二曰菱齿,其深二寸;三曰妥谿,其深三寸;四曰玄珠,其深四寸;五曰谷实,其深五寸;六曰愈阙,其深六寸;七曰昆户,其深七寸;八曰北极,其深八寸。”

278 
峦拿着收音机乱播,他拨到一个红杠杠上,听到:“解决中国所有的问题,关键在发展,我们所说的发展是经济、政治、文化的全面发展”,他又拨到另一个红杠杠,听到:“星星点灯,照亮我的家门”,他再拨到一个红杠杠,听到:“他们摆出两架织布机,装作是在工作的样子,可是织布机上什么东西也没有!”



  

 

聂广友。1971年出生于江西永丰。现居上海。


聂广友(12首)


威廉来信1  威廉来信2  父亲(秋作) 父亲(饮酒) 广场来信1 


教父来信 首都来信 锦鲤来信 果园来信3  果园来信4 页岩来信1 风月大地4


 


 


威廉来信1


夜色寂寥,我们走出厨房的后门,

鱼贯行走在客厅窗底的暮色里。

后院,青草无人管辖,任其

屯积起又一阵奢侈的幻灭。

 

那年,蜘蛛已在天空结网。

经过半山坡倾斜的镜面时,看到

信风前来赶起厩棚里的母马子马

纷纷向山冈上跑去。

 

屋棚刹时失陷于一个停滞的旋涡,

八月显出它黯然的神情。

行走在云幕底下,我们感知到

月亮抚摸到了我们各自怀揣的那只坛子。

 

众神无语。她说道:“爸爸说了,今晚

你们都得听我指挥。”

绳子轻轻晃动,分泌忧伤。

她的身体发出树的香味。

 

远处,人们在大厅茧光的辉映下

排练起死亡的舞会。她倾听到一棵树的低语。

在原地起伏着,她一动不动、默默无言地

向着树心做着坚忍的靠近。

 

2009-9-3


 


 


威廉来信2


十二月,火焰跳动不已。

人们都在心中祷告另一个“小我”。

可他仍然吟唱着,

神又无法下来倾听。

秩序紊乱时,他的声音曾被众人眷顾。

 

在冰冷干燥的大地上,

时常会响起客人来时踱步的靴子声。

外面灰白,光线浮动,

星星正加速坠向我们不可感知的忧伤的事物中。

像是有一个节日就要来临。

 

适宜时刻,你从外面携带一团光芒归来,

发出稀薄的树的香味。

有坠落的事物在马路上翻身,

我挣脱人们的怀抱,

向它走去。

 

信风开始吹打门外还未抵达的消息,

穿靴子的人正焦急地等待。

我突然看到时光欲急遽变脸:

仿佛一下子,它就能使

每一座花园变得如此孤独。

 

2009-11-6


 


父亲(秋作)


屋子空阔寂寞,远方的游戏

又开始。斜面上,红泥里的时辰

比七月份的早些。日光微转,

池塘边,梨树、杏树、李树、柚子树

瞥见了水中的各自不安。

 

他忆起一阵清风,午后在外乡人

的脸上踟蹰不已。喧哗声

越来越新鲜。走着,走着,

田塍上未及的十月忧伤起来。

 

青蛙悠闲,群山日益清晰地

披一层远方逝去的阴影。

哦,森林、田野,小溪、谷苗,

你们的温柔曾是多么的残暴。

 

景象依稀。

傍晚,火红的云彩在村庄上头

卷起。苦楝林中,小径上

走着永久的两个人。


 


 


父亲(饮酒)


八月,屋宇崇高不已。

正撒播斑斑点点吉祥的一场运动中央,

立着父亲中年巍然的身姿。

午后,大厅开始唱起第一只京剧,

一马,啊,一马离了西凉界。

它踟蹰着来到我家门口青青的石墩前。

那时,村后的谷风吹拂,

饱满的良辰抚摸着它神光奕奕的金羁络。

看到远处一个人的孤影

从八月的这头移动到深井的那头。

多么慢啊,直到那排络绎不绝的面影

全都被承认是男孩,

直到一个男孩在一个放学后将书包挂上

新屋檐的一个神奇的钉子上。

厅堂,地面仍在掉下诸多的劳劬。

骑上白马的二哥在给姑夫舅舅叔叔们斟酒。

他们分外朴素的牙齿全部在

对着父亲有点颓息下来的圈子前

闪闪发光。

 

2009-6-6


 


 


广场来信1

--给冯秋


午后迟疑,新季节空气中的高架桥

在闪耀,我们正从上面下来。

一片湿润的阴影伫立在它

巨大的水泥柱边上。

 

棘木黝黑,它的主人一直在山外面

行走。而美丽的主妇在一场新雪里

晒冬季里的磨菇。

 

于是,我们来到小山顶上去望:

那边,我俩正在车里向下滑行。

建筑物在青瓦里,旗帜翻动,

翻出一场珍藏的破旧的夏雨。

 

黑暗下沉,甬道漫生静谧。

我们拾甜密的核仁,在巨大的光圈中漫步。

周围,细细的鱼纹在廊柱下低语。

 

梭子锃亮,我们开始在广场中央眺望风声:

季节正生产一面大玻璃,黄昏移动罗盘。

我看到人们在信风下等候一场洋流,

而你越来越瘦,变身一枚温暖的指针。

 

2009-11-19


 


 


教父来信


黑色的车驾轻易地驰,风吹拂,

裹挟着烟色、路途。白茫茫的

大地上,自有黝黑的巨栅

蓦然矗立,映现童年稀少的

欢乐。孤寂唤来一个带电少年。

 

街角,刚下过一场不存在的雨。

正小心珍藏着的那面旧褚色的墙,

它有一双燃烧的眼睛。凉棚碧蓝,

人们排队去廊下吐出意志。

主能记住:我们曾经来过。

 

爱,径直走向了单数。它留下

无法脱卸的影子在坡路那边。

角墙急欲布满乌云,预示着:

两边不请自来的,是蒙面使者。

他们把枪瞄准了你的童年。

 

啊,我们终究要在正午

归还给教父肉体。在尘世中

 

 

画上影子的线轴和格子。此时,

当更浪漫、更残酷、更温柔的漫游

已于异乡掀开新的一角。

 

2009-8-11


 


 


首都来信


白日羸弱,生出一段黑铁。

一个少年,挑一担故乡的

酸性红山地

从五棵松赶去公主坟。

 

一路上,若是你不太疲倦,

请观察一座园林在此地正

缩小。岩屋下,灌木林的

枝桠,跨越现实的栏杆。

 

栏栅生碧波,槐树在方寸内

重叠起二日光阴。石苑边,

你立身行人

看自己茫茫脚程。

 

而影子们,练习弯曲、竞走。

归来不无寂寞。

我看到你站在长廊下,

朱屋孤独,又没有尽头。

 

2009-11-26


 


 


锦鲤来信


六月,村庄的年岁闪烁光辉。

青青园子里的少年,随明瓦光柱下的

粒子跳跃,骑一根草茎去东村。

 

坡岸下,楝树林的胸膛已滚烫,

行走在响水里的禾苗一派明黄。

粟子树悬挂在镜子里。

 

夏天的屋子犹自沉睡,孕育明玄。

他二哥鳏夫的身子,在被施过魔咒的

矮墙里不断升高。他弯腰进了屋子,

卸下一捆小人书。

 

从角门里走出来弟弟 ,

拿出一截新鲜的甘蔗。

感谢我们分享了他的白色传奇:

一只大鸟从手中飞向天空。

 

归来,光线聚于长石板。

枯涸的水被拦截,他赤足站立上面,

听山凹滚过来无边的雷声,

似醒未醒。

 

2011-3-20


 


 


 


果园来信3


从哪里来?不记得!云

太薄了,路又沉沉无声。

黑岬角,你的边缘

似欲塌陷。

 

仍穿过长路下、枣禾坑,到

冷水寒时,已酩酊。有如

杏花扑鼻,又有如独自

行进于隔绝的中古世纪。

 

有过路人几次想靠近,又

转入林子里去抖消息。我

背负的温良叶子,似粘衣,

又似要沉入塘角、稻叉。

 

像是有一种死亡正变得浩大。

漫山深木在初夏蜘蛛的心脏

传唱急骤的哀鸣曲。

局外人劈开村庄,圆径中心

 

走动父亲叔伯们。若有之人

邀我于松木长凳上坐下。

传来海带。就像是,白日盛大的

宴席能这般长久办下去。

 

2011-7-27


 


果园来信4


午后,木门继续朽烂。山冈

逼近,照见户枢槿花明亮地

绽放。红壤以及一具幽闭的

光的尸体。

 

我们穿过屋后崎岖的白色。

又看到秋日的弯角。

荷树栗色的肌肤,出走

皲裂的梦游者。噢他直去

 

村前疯狂禾田农人的心间。

暮沉沉,杉树站成一排。

坡上徘徊昏暗的兽,

在白色冰纨,寂寞地博斗。

 

白日仍无穷无尽张开。

沿规定之径,我们来到山陵

的果园。在嗡嗡响的葡萄下

成长,寻找红色泥屋缓缓倾

圮的身子。


 


 


 


 


页岩来信1


圆圆的,山岭。降下条状

白光,照见竹的曲指

在岩面上,来回聚起。

 

针芒涌起中,走出一个

少年,他的轮影里,有

两到三个人在动。

 

寒屋积贫。在薄暮

大柱拖行的影子里,母亲

燃起第一把新秸。

 

木落村径。从遗失人的

脚中,盖起一座

经年未修缮的畜舍。

暮色滴下。发白的

 

肉脉通往火光赫奕的

厅堂。那里,到来的

父亲大人,给每份凄薄

带去威严一噤。

 

2012-10-28


 


风月大地4

--赠陈律


细雨壮丽。沿弧拱上升,

木偶线逐渐拉出一副甲冑。

继而,铁里呼吸的红润面孔

进入锋利的平原。

 

檀条在泥泞里长出。

“可能被切断了退路,”

江上,铁桥的火焰越发明亮,

烧制出弱小的堤护。

 

“不准穿过田野,”绿色青年

埋角圭时说。

方阵闲置爪牙。

后方的敌人有自己的目标。

 

噢,我算是喜欢他的了!

托巴在迈撒玛丽高地时,

骤然张开的枕木,瞥见

冒烟的弹孔里躺着他。

 

于是,土堤构出新的角度。

圆圆山岭涌起,白日黑暗的

径上,死去的人头停止说话,

沿石墙默默爬橄榄树山园。

 

2012-12-20



  

 

孙磊,71年2月出生,籍贯山东莘县,现居济南。


孙磊(7首)


那人是一团漆黑 声音 航行 我的歌厅生意 脆弱,我顺从 交流 远视


  


 


那人是一团漆黑


敢于拦住一颗星辰,敢于贡献

那人质地清凉,那衣着震响了空气

那表情紧塞着一把稻草,那人是一团漆黑

 

那人的寓所在一根麻线上

那生活多么富于弹性

 

一只夜莺,敢于眺望,那黑暗永不能充满

随着一阵热气,风挣脱了那人的一天

 

从狭窄的过道到原野,从碎石阶

到大地的门廊,那喧哗来自黑莓和紫堇

那劫难是一团崩溅的泥浆

 

那人举足,敢于深入缺失的广场

那河流已经变迁,那选择和丢弃源自大海的波光

 

“时代过去了,那人还在倾注”

那人是一团漆黑,但

那钟摆还在她皮肤里晃荡


94.10.22


 


声音

 

一生只有一次与灵魂交往。

                  1996.12题记


1

当你靠紧我,像靠紧一张纸

它薄得令人惊异

在深夜,当你靠紧一个台阶

风忽然来临,带着指引的气息

 

在草屑里,有弱小的物什

像你一样

有着莫名的洁净和忧伤

在每一件能响的东西里

 

我拍打你

从你身上拍打出叶汁和火焰

拍打出河流,它的絮语

惊醒了戏水的幼兽

 

2

我要这样跟随你

用湿土给马配鞍,把羽翼

摇上山峰。我要

连皮带核地吞下你

 

我要写“枯萎和熄灭

准时到来。”我要写完你

直到把一片阴影写进

你的骨骼

 

我要在你沉默时突然

说话,词语中夹带着冰块

我要让你滑倒,在第一个路口

你是否知道转折

 

3

我和你同时加速

但我从不到达

事物在催促,碎纸机里

传来一个个地点的嘶喊

 

你努力地关闭我

常常使我更蒙蔽

每年雨季,大海在远方

堤岸在你腹中

 

雨仍在下

仿佛有些人仍然在世

我仍替你出门

去集市购买汁液和果实

 

4

一把椅子使你失重

除了光斑,你握不住

任何东西。贪婪

是我在角落里看你擦汗

 

你沉溺在我的书架中

修剪音节

受到折射的音符滑入山谷

你的曲子就停滞在那里

 

冬天,我闻到你的歌唱

有些呛鼻。因而

我在你体内一下子

减轻了二十磅

 

5

用一根线去散步

去年春天我住在烟台

我是个五分之四的盲人

我比你想象得更加孤独

 

我用你的刻度

来测量自己

我缺失的形状

你却正试图摈弃

 

我是你的空间

你可以腾出我装杂物

也可以留着。或者更简单

充满我,像马达充满港口

 

6

我的裂纹来自流亡中的

一次敲击。你听见

却不躲闪。一个踉跄

是你的爱忽然熄灭了

 

而桦树锈在你体内

并分枝。它丰富、慈爱

充满召唤,使我

一时陷入幻觉

 

站立着,你更加游移

除了我,你一无所有

“信风吹送一个老人,

送他到睡眠的角落。”

 

7

你将我填进一首曲子

并焚烧其中的盲音

它经过你时,给你

带来一阵黑暗

 

对我来说

你怎样转调

都不能影响高潮

以及高潮中的暮色

 

像弦,你可以绷紧我

也可以打滑

但你永远不能离开演奏

离开声音里的一滴水

 

8

我是钉在你海中的岛屿

你的波涛

“永不能把我说服,

把我丢失。”

 

深棕色的风中

一场暴雨使你又虚度了一年

黑暗滑翔下来

船两次停在一个地点

 

我数着被你吞吃的河流

我是那些河流的根

“假使你学会逆流,

你就会上升。”

 

9

我是你仅在的

无多的词。无多的

事物。介乎欢乐

与极度的疼痛之间

 

我从一个方向

走近你,另一个方向

也带着风声,你呼吸它

并感到晕眩

 

并要求噤声

要求游弋

一切都将得到安宁

一切都将有所期待


97.春


 


航行


活页上,大海和墨水都呈阳性

服务生写到:伦敦。1987。雨。海啸。

一生涣散。胆怯、游移但敢于面对。

“是什么静默在这几个手指间?”

他摊开手掌,闻到薰鱼和雪茄的味道,

那是秘密的北方的气味。而拐过船仓

他招呼一个水手去就餐,招呼另一个

到检修舱换洗桌布和阴影。

船突然晃起来,服务生紧把住舱门,

他想起幼年跟父亲上山放羊,

一手紧抓着父亲,一手攥着闪电和雷鸣。

而CD正播放着一个人的哭泣,海雾

细沙一般落下,使他说不出一丝黑暗。

当他查阅地图,沿途的城市

迅速地腐烂,一种气味扼住了他的呼吸。

他下到底舱,轮机多年没有修理,

机器参差,他随即从身体中掏出

雪、扳子、打火机和月亮……

最后,服务生叹了一口气,回转客仓,

斟了一杯浓咖啡,写道:

树荫下到处都是海浪。


1999.7.6


 


我的歌厅生意


我得雇一些女人

在她们额上掀动黄昏,

 

给她们线,不给线头。

疼她们,不怜悯。

 

我多么熟悉她们身上的豹子,

热血让树叶哗哗作响。

 

在她们的喘息里

我得说到瓷、深渊,

 

但我恨我的冷漠

在她们身上变为寂静。

 

我得学的像她们一样

点钱,唱跑调的歌,爱不值得爱的人……

 

我得雇她们教我

去没有野心地绝望地生活。


2002.9.1


 


脆弱,我顺从


  这样的沉醉带走了越来越多的时光

                      --塞弗里斯


一杯温水,

这比悲伤更糟,

我坐下,喉咙发紧,

杂草涌上眼角,

悲伤给了我新的鳍,

使我用力呼吸,

相信诺言。

而事实多么令人沮丧。

我正坐在沙发中,

一边嚼着速冻食品,

一边用遥控器

将电视中某个美女的音量

放低。城市上空的雷

轰隆隆地响起来,

窗外是针叶黄昏的翻滚,

运河在上涨,

黑夜沉到两叶肺里,

就像雨沉到水中。

仿佛我所要的一切

是更多的麻木。

“或者能记起一些旧事,

我不敢确认。”

那是一些炉灰,

死去的亲人

逐个从中跨步出来。

我身上永远有一块旷地

属于他们。

他们触摸我,

吻我的怒气。有时

他们也仅仅望着我,

我就感到

生活在向我颤抖。

有一片刻,

我躺下,展开四肢,

一股细烟蹑手蹑脚地

窜入血液,像麋鹿

穿过一片遍布沼泽的树林。

是的,我已经

准备好夜幕、时光的黑管

和镜子中突然浑浊的决心。

但那不是我应有的,

那观察蔓延到他人

就会松弛。

也许,有更猛烈的事物

逼视着我,

不是风和自由,

不是相关的喻体,

那是我敬畏过

并持续敬畏的

沉默、安然的东西。

有时,那仅仅是一个茶杯,

两三个嚼剩的桃核……

也许,我会为这样的时刻

而喜悦,

无力的、慢吞吞的喜悦

更私人也更粘稠。

如果暗夜时灯仍很昏暗,

我就起身踱向户外。

寒气袭人,给我勇气。

我知道这里没有一条

完整的街道,

或者折断,或者干枯,

更多的,

被人们自己的脚步掩埋。

此时,雨突然下起来,

那是命运给我的一条死路?

闪电劈开了它:我看到

人们向我的死

派遣的一队天鹅,

翅膀扑棱扑棱地

扇灭了所有的星光。

而街道上,

除了路灯的唏嘘,

只剩下几座大厦

熊一样呼呼地喘着粗气。

我不渴望

在市区有一排

沿街的树,如果它们倒下

我也不渴望一条

自己的街衢。

在秋天,深夜,树下躲雨

像躲陌生人,

她们那么容易去爱

去死,去强忍着羞耻活着。

这使我也不渴望白天,

漏气的杂志,细碎的冷,

梳子、蛋糕店以及

在阳光下磨牙的老鼠。

我不渴望它们拨动我,

像拨灯芯。不。

我仅仅是在微雨的街上

散步,沿着路灯。

减弱体内的岩浆,

屏息,有风乍起

有刹车声刺向迷途,

或者有荒废的文革路标,

被粉笔和刀子划得

字迹不清。

埋在路标中的

是一些生意惨淡的店铺。

我想一个人

加入那些黑暗的店铺,

加入奄奄一息的帐目,

它是否能清算我的生活?

2002年,

我的日子在一条街上,

像一根橡皮筋,

也许上面还有很多

系死的扣。

那是觉悟的节点,

紧系着我的惰性。

也许,一切都是虚构,

我相信的街道

也是一根木条,

在习惯的左边

还夹着一束刚愎的光。

它宣告那观察者也不是

一个灵魂,

而是一团水雾。

有时,它能让我

看到足够的怜悯

看到热泪, 

看到街口交错的人

有更多游移,

在他们的白日梦里,

我的路过一定是

宏伟的暮色悄悄降落。

我开始怀疑,

这是否是我熟悉的那条路,

疾飞的方便袋,

油亮的站牌,

并且,一个突然衰老的女人

在红绿灯下怒视我,

给我懊恼的前方。

这让我想起祖母,

灰尘从她面孔里往外翻。

她漆黑的晚年

裹挟着我的童年,

她死在我童年结束的地方。

此后,她不停的死去,

已经有二十年了

她用不断的死来打断我,

并试着

帮我去兑现什么。

而这一天早晨

我哆嗦着醒来,

发现更多的死者

在我的舌根,

我几乎要喊出

他们的名字。

这突然的温暖让我惊讶,

发不出声音。


2002.8.12


 


交流


一种绝望,它紧盯着树冠,

它瘦、黑、尖锐,

早些时候它缓慢,后来

它疾驰。

 

它告诉你向晚,

而不是年迈,不是万吨巨轮

在河的上游喘息,

不是你合上书说:“孤独。”

它就灭了。

 

它仍是暧昧的,

昏庸的,

夜垂到胸里,

死远没有那么静。

 

它会指给你看那些星辰,

那些碎瓷,碎向一些事实,

一些适时的照耀,

一夜没有更多,

也不更少。

 

那一直被准确辨认的灰,先是头发,

继而手脚,腿,胳膊,身体。五官等了很久。

内脏沉淀出沙子,那是些未被取走的消费,

明明灭灭的雷。

 

让我告诉你。

一个滑步, 

叶子在枝头继续上涨,

无尽直接落下。


2007.9.10


 


远视


从你的皱纹里抽出钢丝

从一个午后,游泳池颓废在

大厂的仓库边。

 

我仍是一个孩子,七八岁

我始终是一个孩子,

坐在浮漂上,没有水。

 

你弯腰,拾起齿轮,

机器很快在你手里屈服,

而我的上帝

也没因此而减少。

 

你的脸。

翅羽的、水晶的、不罩色的脸。

让我不得不

改用背影面对

 

改用少年的绽放

顺着铁槽,滑下

一瞬间,来到,你的枯萎。

 

2011.11.24



10宇向.jpg 

宇向,出生于70年代。祖籍烟台,现居济南。


宇向(8首)

街头  所以你爱我 月亮 阳光照在需要它的地方 

半首诗 我几乎看到滚滚尘埃 给今夜写诗的人 我的诗

 

 

街头

顺便谈一谈街头,在路边摊上
喝扎啤、剥毛豆
顺便剥开紧紧跟随我们的夏日
它会像多汁的果实,一夜间成熟
又腐烂。在夏季
 
顺便剥开紧紧跟随我们的往事
还有那些黑色的朗诵
简单的爱
我们衣着简单,用情简单
简单到   遇见人
就爱了
 
顺便去爱   一个人
或另一个人,顺便
把他们的悲伤带到街头
                             
2000.7.8

 

所以你爱我
(for you )

深夜12点,你已睡去,而我还在电脑前,敲下这些字句。
所以你爱我。
 
一整年,你看到雪穿过窗缝,炉火也积聚着冷。
所以你爱我。
 
你步行穿过我少年的花园,即便赤脚,也能听到蚂蚁的尖叫。而周围没有一丝风。
所以你爱我。
 
也许你写作,最好写诗一样的小说,不相信宗教,不相信政府……不去具体命名任何事物。不相信爱情。
所以你爱我。
 
一天,你想起儿时在养马岛,海潮将叔父的尸体和一条渔船的残骸一遍一遍冲向海崖,后来,那声响经常在你噩梦中充当一种敲门的方式,而当时,你正在和小伙伴们玩一种叫做“拔油油”的游戏。
所以你爱我。
 
梦境使体液宽广、思想得以自由,惟有时钟同入睡前一样,沉默不语。
所以你爱我。
 
你不停地看《猜火车》,迷上了毒品和主席。他们同样霸权。
所以你爱我。
 
夜晚,你在伤心中饮茶,并和S一起观察了一会儿茶叶末子,当时没有点灯。
所以你爱我。
 
你在某处街灯下行走,白天在阳光下行走,都没有见到自己的影子。
所以你爱我。
 
我们曾经面对面,住得很近,不相识的日子却蛇一般漫长。
所以你爱我。
 
30岁以后,你看到往事已不再是夜空中的星星,它们有理由像螃蟹一样横行于黑沙滩,就掏出被旧恋情伤害的心。妈妈说,该成亲了。
所以你爱我。
 
该成亲了。呵呵,你以抓阄的方式爱上了我。
所以你爱我。
 
我的爱取决于你。
所以你爱我。
 
你走路很慢,因为你老了,所以你爱我。
 
我说:那么,来吧。

2001.3.14.

 

月亮

夜晚的天空布满了月亮
只有一个月亮是明亮的
而我的月亮一定不是那个明亮的
我的月亮改变着那一个的形状
让它由圆变弯再由弯变圆
有时,它遮蔽它
它的四周就发出毛茸茸的光
像一圈无助的婴儿的手

2001.11.13.

 

阳光照在需要它的地方

阳光照在需要它的地方
照在向日葵和马路上
照在更多向日葵一样的植物上
照在更多马路一样的地方
在幸福与不幸的夫妻之间
在昨夜下过大雨的街上
阳光几乎垂直照过去
照着阳台上的内裤和胸衣
洗脚房装饰一新的门牌
照着寒冷也照着滚落的汗珠
照着八月的天空,几乎没有玻璃的玻璃
几乎没有哭泣的孩子
照到哭泣的孩子却照不到一个人的童年
照到我眼上照不到我的手
照不到门的后面照不到偷情的恋人
阳光不在不需要它的地方
 
阳光从来不照在不需要它的地方
阳光照在我身上
有时它不照在我身上

2002. 1.30

 

半首诗

时不时的,我写半首诗
我从来不打算把它们写完
一首诗
不能带我去死
也不能让我以此为生
我写它干什么
一首诗
会被认识的或不相干的人拿走
被爱你的或你厌倦的人拿走
半首诗是留给自己的

2002.3.18

 

我几乎看到滚滚尘埃

一群牲口走在柏油马路上
我想像它们掀起滚滚尘埃
 
如果它们奔跑、受惊
我就能想像出更多更大的尘埃
 
它们是干净的,它们走在城市的街道上
像一群城市里的人
 
它们走它们奔跑它们受惊
像烈日照耀下的人群那样满头大汗
 
一群牲口走在城市马路上
它们一个一个走来
它们走过我身旁

2002. 12.20

 

给今夜写诗的人

今夜,我无心伤害你
你的某个句式
某段精神
某个壳
为我试穿
在你身上, 
它们消失
……
某个任意修剪的领口
某条边,某根线
(你的刃,我的力)
它逼出来的颜色
涂花了格子
一页稿纸
一个纽扣
它撑破扣眼
口袋里的诗
再次扔进洗衣机
今夜,你的梦想、你的鞋带
在睡眠里
你的外衣、手套
你缺血的心肌
在梦游里
像童年透过玻璃糖纸的
橙红落日
给你一个被角
你咬住
一个避难所
你在。温度也在
今夜,给你洗脚水、安眠药
某颗星在闪
某颗只是亮着
其余一片黯淡。窗外
是睡着后的人间
是月光的薄
在你的棉絮里
没有水的玻璃杯里
今夜,给你牙齿和肺
在你的鼾声里
给你故事
在你的结局里
更多的人睡着
动作一致
生活也千篇一律
某段时间
锈住的钟
某片干裂的唇
在你的祝福里  
给你祝福
祝福父母
他们手掌宽大
爱抚你
再伤害你
今夜,某个
被雨水砸死的少女的臆想
在孤儿的执拗
在剥落的干鼻涕里,泪水
将灰土划出小沟
今夜,给你想像中的孩子
脸蛋是问号
鼻子是尖头
前方是
你的父亲
没有低下头来
看你的脸
给你半夜的鸡叫
不给你弹奏音乐
不给你花朵
给你把雷声听成咒语的耳朵
把光线看成雨水的眼睛
给你怀疑
信仰的混乱,不给你
解释。给你魔方
在单调的过程里
你在,阶梯也在
你用去三十年
爬不上去就给你
下来的快感
给你美食、健身和成人游戏
给你别人的生活
别人的名字
别人的大衣
别人的情人
别人的母爱
别人的荣耀
别人的哭泣
别人的死
我的时间
就是你的
给你使用过的旧家居
不给你安睡的亲人
给你键盘缝隙间狂长的杂草
给你烟灰
在今天,黑夜
是一整年雪穿过窗缝
是杯子
接住窗檐的冰渣
将指头叮当混响
今夜
给你铁皮盖屋顶
给你昨夜的雨加雪
给你无声的雨雪
在铁皮屋顶上有声的着落
给你看过多遍的小说
在你的重读里
给你这些不是为了
给你孤独
你已厌倦乌苏拉
和她延绵不绝的子孙
在灵魂和躯体之间
给你高潮
你随手揉成了纸团
给你一片大海
你翻身睡成浩荡的虚无
今夜,给你药
给你地大物博的谎言
给你用于性幻想的明星和诗人
给你他们的名字
给你浅色床单上
美人的空洞
给你一把椅子上
丰腴的臀迹
谁多次站起来
又坐回去
某把椅子
满载过去
你陷进别人的命运里
某人才离去
狗跟着他
在扭动的影子里
今夜,你拨不通的号码
是我给你的
深夜,在遥远火车的长鸣里
给你漫长阅读中的尿意
纸叠的火车
打口的CD
在播放器里颤抖
如某个被电击的人
某个女人
寻找失落的小薄块
声音嘶哑
一生的时光等你挥霍
今夜
给你分裂的身体
给你背后的砖
给你拼凑、粘贴
某年的碎尸
给你泥泞

某个死人的叹息
为了爱一个人
你成了最坏的人
为了壮大家园
你娶了另外的女人
给你刀疤握在手里
给你首饰映在胸口
我给你的风帆
你扬起了尘土
给你鸟粪
在帽檐上
给你的灯绳你把它
拉断在光明里,把它
留给你的醒
今夜,写一个词
翻译后就成了它的姐妹、情人
抑或淫乱的表兄
写一行诗
是未来诗句的祖宗
一行诗的意思是
你最好与我保持平行
你最好
与我保持距离
不要与我长短一致
不要与我保持平衡
今夜
给你与我的交叉
不是交错
我曾给你我痴迷的诗人
他向晚年接近
比我们超前
今夜
在好与坏之间
我为你备了好
在我的吝啬和自私里
今夜
给你安全给你好
给你醒着的梦
给你午夜的街头
醉话、黑夜汽车的大灯
刹车声声
不给你深夜的房门
以及锁孔的位置
给你文化东路76号
5号楼5单元201室
正被掀动一角的窗帘
给你一个新生儿的无辜
在一首诗结束的日期里
给你
与你同睡的心愿
以及通往他们的道路
给你玻璃的黑
镜子的背面
电脑屏幕的静电
给你日记本、钢笔
门把手、水龙头、皮毛
日历、传单、小爬虫
细菌、纯净水
消毒剂、精液
以及擦拭它们的抹布
今夜
某棵树经过你长高了
某阵风经过你散乱了
一些灯光、月光、荧屏的光
也经过你,落在你的影子上
努力又仔细
今夜
给你一座城市你终生不再离开
给你祖国的名字
它从未出现
在地图上
给你不远处迪厅的暴动 
给你解码机
忘记的记忆
那些存折、邮箱
在角落里
你无法废弃它们
今夜
给你骨灰盒里的灵魂
也给你床上的身体
总有一枚月亮
是用来想像清晨的
想像突如其来的光线
照向省府大街
没有行人、车辆
某只鸽子
它飞过你时停顿了一下
大街空旷
大街笔直
寂静是用来吓人的
给你消失
在大街上
魔鬼的头像
可以换回半饱的胃和
另一半的反胃
黑的牙和黄的手指
给你暴君的钱
不给你暴行的起因
给你革命和反革命的狂潮
不给你革命现场
给你经书
你查阅上帝的尸体
给你妄想
给你秃顶
给你有图案的帽子
你与你的头发躲在里面
给你一片叶子
赶走一只鸟的鸣叫
给你下夜班的女工
伪装男人的口哨声
给你老鼠在水池下的窜动
今夜
有一把螺丝交给你
以免你的身躯
窗帘一样随风摆布
除非那风就是
命运本身
给你万贯家财
拿走吧。今夜
盗贼被看门人盯住
无路可逃
今夜
看门人醒着
取晨报的人醒了
走廊上
有人匆匆扫着地
一首诗可以写下去
可以写不完
但天快亮了
麻雀鸣叫
灰猫正在回家的途中
天快亮了
某条河撑破薄薄的冰层
某座山在晨炼者的剑鞘中
明亮地苏醒
茶鸡蛋熟了
过期的面包已换好
新的包装
窗外,雨水曾密集地落下
世界的皮肤显露毛孔
天快亮了
蚯蚓挤出来
天使做完这些事情
准备离去
随送牛奶的人步下楼梯
夜醒了
写字的纸、钢笔
在回响
撒旦与基督
同时醒来
你也要醒了
灯熄灭
精致的外衣滑在地上
一首诗就要结束
我走过上床的路
去给你
给你我的诗
不给你
对它的打扰
我们身体的形状将贴在一起

2003.8.29;2005.3.20

 

我的诗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那是我的诗,而你正读到它
 
我永远不会飞起来,也不会离开,因为我脚踏大地,头顶天空,在为一首诗蓄备足够的阴影
 
我有一把椅子,它从未发出声响
 
我有另一把椅子,上面有个屁股印儿。一把没人坐过的椅子,灰尘已把屁股印埋葬
 
我身上有块疤,小时候我妈打的,长大后我们“亲爱的妈妈” 打的。没人见过它,而我随时能够到它。在夜里,它是我的诗
 
我几乎是由疤构成的。于是,在拐弯处,我浑身闪亮,而太阳刺痛我的眼
 
我爱上一个藏族汉子,他纠结的长发里黏着虱卵和经文,当越野车抛锚在雅江。我想着这件事的时候坐在馄饨摊前,嘴里含着一只被现实舔过的汤勺
 
如果你重温《对她说》,请调到29分07秒,那儿有我的诗 
 
我的生活需要一场灾难,一场平息灾难的灾难。需要我的诗
 
Reinaldo Arenas早已写出我的诗句,“我一直是那个愤怒 / 而孤独的孩子 / 总是被你侮辱 / 愤怒的孩子警告你 / 如果你虚伪地拍拍我的头 / 我就趁机偷走你的钱包 // 我一直是那个在恐怖 / 腐败、跳蚤 / 冒犯和罪恶面前的孩子 // 我是那个被驱逐的孩子……”
 
我是那个孩子,“脸圆圆的,显然不讨人喜爱” ,我喜爱我的狗,但它死了
 
我养的小狗一条一条死去,那是我一点一滴的冷
 
基督死于人,人死于他爱的事物。我该为谁哀悼 
 
我在哀悼。别打扰我
 
这是我的诗,请别打扰它

2001--2010.5



11曾纪虎.jpg 
曾纪虎,1972年出生于江西省永丰县。现在井冈山大学人文学院任教。


曾纪虎(10首)

2009年6月2日的悼词 他穿着拖鞋,搅拌无人知晓的事实--  怀土(选二) 

五分钟的小人儿 幻象的成本 遣怀诗·月圆夜 湖州笔记(选二) 夏日

 

 

2009年6月2日的悼词①

我在她身旁的时候,打沙船
停在对面的两棵柿子树之间
晨雾最后也被消褪
她是睡着了,安宁赶走了苦恨
 
江面空无一人,就好似到了天堂
 
堤岸上的死亡猎物,最早的告别者
我想起了我的父母,我的七个兄弟姐妹
但我一直意识我是一人
宛如午后那个单独推开门的影子
 
童年,童年--翻卷的野麻
把阳光渲染
错误、安详、不可知
绳索垂下来,泥墙已变成平静的一条蛇
 
阳光中低翔蜻蜓与蝴蝶的花纹
绝望的瓜果菜蔬中无数的脸
河流吐着信子
恩江,在村庄前缠绕、拉伸
中毒般的安宁
 
① 2009年6月2日凌晨大姐身亡,6月2日于塍陂堤岸见其遗体,甚恸。

 

他穿着拖鞋,搅拌无人知晓的事实--

哦,九州梦美艳。
一支香烟点燃措手不及的黄昏。
下午,月季乍醒,尘土攀援;
下午,蝴蝶融化穿过一片灰影。
 
思想,是对别人试图说出幻觉;
是咫尺间的死。是毁灭的需要--
 
他的羞涩,
他的口语,
他的惭愧。
 
他穿着拖鞋,搅拌无人知晓的事实--
也不会给你切肤的安宁。

 

怀土①(选二)
 
之一
 
在我的出生地
在癫痫病患者的沉睡之地
 
河水露出半个微笑
老妇人等同于一句败坏的标语
 
夏日夕阳
将一片迷人的金黄垂放在墙堵之上
 
田野,村庄,田野
温和之声掀起尘埃
 
板栗,悬挂着强烈的反光
驱逐了肮脏的雪
 
在赣江之西
在屋顶上,她有一车的微笑向你致意
 
之五
 
夏日,傍晚,公鸡打鸣
突然的寂静卷走村庄
 
脚步声传来,堤岸边
焚烧的草垛上,一束白烟伸向青天
 
在大树下,耕牛的脸庞已入黄昏
那时我在哪里
 
人群会吃惊地缩短脖子,很快消歇
一群无赖子,(他们的记忆力惊人)突然阻止了一个老妇
 
她用结结巴巴的土语背诵毛主席语录
间杂着少年人可怕的哄笑
  
①有感于聂广友的《果园来信》,写一点故土之情。

 

五分钟的小人儿
 
之一
 
在那天空之处,石头柔软而流动
一个小人儿,她有五分钟的睡袍
 
细小的颗粒悬浮,组成你,组成我
组成穿墙而过的植物的触角
 
哦,那些纯蓝的梦幻
企鹅倒立行走
 
之二
 
肉体有如金币,彩虹似的皮肤
不,彩虹似的光
 
绿叶是她的心脏蓓蕾是她的拳掌
流沙似的次大陆打开又卷起
 
一个小人儿,一个小人儿
她有五分钟的星球,她有五分钟的睡袍
 
之三
 
我的心事未了,梦境轻盈而平衡
遍生的光都施咒语;物与事,轻易分合
 
哦,诗人;诗人亦如一支花束或一叶兰舟
在流动的空间中游荡渐远
 
看哪,她有神经元的跳舞声
小人儿,在针尖上建筑水榭歌场
 
之四
 
月光枯萎,如孤独的鸟羽
月光呼叫,悬在空中
 
画像里一张兽类的脸
皱纹前的一张白纸
 
还有什么,小人儿,她还将加上什么
轻灵的法则,透明的法则
 
之五
 
哨声融入玻璃,山川水泊融入玻璃
这个世界只需一瞬
 
渐渐虚无的水,静止的宇宙
时间,以光的形式前进或后退
 
吹口哨的男孩,他有姣好的脸面和四肢
物事优美,郅于化境
 
他的肉身变幻:时而为人
时而为兽,时而为山川植被
 
之六
 
我只有五分钟,五分钟
我只要五分钟,五分钟
 
一滴水写下一个乐园
无知觉的颗粒为心脏取暖
 
一个小人儿,一支完美的小火苗
一张翩翩欲飞的脸,一闪不见

 

幻象的成本

请寄给我每日治愈的教诲
喜悦,午睡,与补丁谈话
 
请寄给我每日小丑制作者已有的悲伤
甘于结束,他那一只手每天都是新的
 
请寄给我每日呼吸停顿的痼疾
一个梦,早熟的、冒虚汗的园灯
 
后来呢,被忽视的节日,参与者曾拥有的轻捷更多、更快意
没有后来,只是吹凉了生辰
 
请寄给我每日黎明的喧闹与假寐
不管这所房子的脸正在痛苦,是否痛苦
 
请寄给我互相道别的痼疾
死亡来临的痼疾被人怀念的痼疾了无牵挂的痼疾
 
他留给我的更加狭窄,今后
恒久的异处、幻象的成本

 

遣怀诗·月圆夜

风声仍在大道上,搬来
一座江西的镂空的小城
 
它堆积自己的副本
从压扁的球形表面生发金色射线,并使之缓缓旋动
 
月圆夜,食梦之兽潜出
抽象的面孔本自空无
 
窗棂摇晃,混合萧萧夜声
在月光的安抚处--
 
那最小的一个,呼吸中全然是体香
她新生儿的手臂向外伸展

 

湖州笔记(选二)
  
◎肉体的否定状态
 
小旅馆忽然从身后伸出手来
松散的陌生,陌生而安静
 
在一个这样的时间里出现的肉体
更多的是她的否定状态
 
哦,坐在床灯前面的这个人
在阴影前的这个人
 
他的期限起伏,虚空--
 
依然如从前:那个人
十多年前的那一个
 
消失在眼前这块巨大区域之中
连同她新鲜的乳房和头发
 
◎莲花庄前
 
雨,把街道停在深处
六分钟的莲花庄面前,我转向他处
 
人,需要随身揣着几个语词的
提醒遗忘,也盖着遗忘
 
这个地方也将渐入怀抱
即便思和想的重量早就移向无趣
 
是什么?连日的雨--
使得行人有如丝制人偶
 
那最美的一个呢
她有迷人的腋窝,她不在这里

 

夏日--小诗寄广友兄

在几个句子中安置夏日
我会说词汇短暂,而不是时间
 
夏日,它有着什么形状
怎样的,不可见部分
 
它会连续出现
在我的惯性中
 
它描述性的语调拖曳出极点
而忘记了写字的动机
 
夏日,感知上的形变
清除无所事事的问题
 
年少事,近二十年后的几次碰面
无疑有到了语言界限的友善
 
一首诗,不过是几个分行句子
可用来清洗疾病--
 
也嵌入手上的地点
人的行为方式的背景



12杨典.jpg 

杨典。作家、古琴家、画家。1972年生于重庆,1985年后居北京。

杨典(9首)

陈寅恪之死 黑溪学案 入蜀记 镰仓:那年夏天,宁静的海 

绣谷春容 寂静尊宝卷 祖庭 枯山水 绝句诗公式

 


陈寅恪之死*

元年春王正月
历史一锅粥。一条禅杖闯入
冬天。我在棉衣中缝进了民国
妻子于炉火内显灵
灶王爷、花与军阀皆遁世
天下古籍有大美
而不言。尔等无需哀叹:
最是文人不自由
真理不在左边

明人团扇真冷艳
琴川*冻了,句山樵舍下
一个瞽叟在顾影自怜
柳如是*,你肉体芬芳悱恻
使我突然仰慕淫乱
端生*用胭脂饲养
红墙内的龙。我用一个字
就足以考证她的惊艳

刀、绳子与水
三种死法,哪一种更幽雅?
窗外的喇叭长出獠牙
妓女越千年,粉黛挥鞭
我已失明于风月及《毛选》之下
元白诗句佐残酒
魏晋枯骨一片
我将夜梦波斯、突厥与西夏
我的眉批神秘如晚清猫眼

任公、宗岱、斯年
辫子剪掉以来
我就从未担心过脑袋
在这无长衫的1969年,风真大
湖水也真冷。脚坏了
尿失禁*,我与暴君心照不宣
皮带下的鸳鸯噤若寒蝉
有何独立精神可言?
我已79岁了,明日
即将随芍药与白旗一起死去
再也见不到孤山

2009年1月 北京

注1:谨以此诗纪念诗人、历史学家陈寅恪先生(1890-1969)逝世40周年。
注2:琴川,即江苏常熟虞山脚下的七条小河。常熟是近代古琴虞山派之发源地,古琴有七条弦,故有此号。钱谦益与柳如是之墓也皆在常熟。
注3:柳如是(1618-1664 年) 明末清初名妓,诗人,艺术家,本名杨爱,一说杨朝,杨影怜。后改姓柳,名隐,字如是,号河东君,浙江嘉兴人。曾与东林领袖钱谦益结秦晋之好。明亡,柳劝钱殉节,在刀、绳、水三种死法中选一。钱面有难色,推说水冷,而如是则奋身欲跳入荷花池,但未遂。后钱谦益降清,郁郁而死。柳如是则投缳自尽。陈寅恪晚年失明、病足,而其名著《柳如是别传》却是以考证此古人为由,表达学人自由独立之精神。
注4:陈端生(1751--1796)清代弹词女文学家,出身书香名门,她的祖父陈兆仑是雍正进士。《再生缘》是陈端生少女时代的作品,且未完。后由才女梁德绳续完。陈寅恪晚年靠口述撰写了《论再生缘》七万字,影响颇大。
注5:据梁宗岱夫人甘少苏在回忆录《宗岱和我》中的记载:“那时候,挨整的人及其家属都特别害怕高音喇叭,一听到高音喇叭声,就战战兢兢,因为红卫兵经常用高音喇叭通知开会,点人出来批斗游行;而出去一次也就是小死一场。历史系一级教师陈寅恪双目失明,他胆子小,一听见喇叭里喊他的名字,就浑身发抖,尿湿裤子。就这样,终于给吓死了”。

 

黑溪学案

我家门前不远有一条黑色的小溪
它盘旋着流经石桥、公交车站和居民区
我还有一扇窗、一墙书和一张古琴
用药香驱散广场吹来的气息。若子夜展卷时
屋外还在下着雨,那便太好了
这意味着看一切风生水起都能保持镇静
埋没不算什么,雨水只是茶水的索隐
 
我每天上街,都能见黑溪在蜿蜒潜行
水面上漂浮着玻璃瓶、油、避孕套或死鱼
一两个买菜的人会站在桥头沉思
看恶浪澎湃,泡沫中还倒映着附近中学的红旗
明夷待访,可能这座城市只是一个盆景
也可能那买菜人正是我的缩写。龙文鞭影
一切小的反抗也都是为了大的修行
 
我秘密观察着黑溪已有二三年了
但从不对人说起。我对漩涡的研究也早已深入
水底,笔记之复杂超过了张衡、哪吒或达·芬奇
我曾在清朝道士琴家张孔山的破琴谱里
发现了埃舍尔与混沌学的痕迹。在秋天
见青苔会翻过波浪的囚禁,向两岸的植物袭击
但这一现象并没引起警察的注意
 
我听说黑溪是化工厂和京杭大运河的遗物
正如躲在传统文献背后的迂夫子们
是反人性的遗物。说文解字就是为了给生活复辟
黑溪在隆冬会结冰,酷暑会发臭
凶恶的蒸汽滋养着思想的蚊蝇。我日夜都在
解构着这上善若水、涡状几何与大街上每一颗人心
交叉的理学,这就是一切腐烂社会的奥秘
 
渐渐地,我笔下的黑溪也深不可测
曾有个美人从我写满字的一张纸上跳了进去
麻雀,明月,这些只能算是黑溪上空的逗号和句号
去年溪边一场血淋淋的车祸,也只能算是
为一场大制度下的卑贱释义……当今时代
语言河床泥沙俱下,堵塞了我们到中流击水之路
而写作就像踩水:我们从未真正前进
 
2009-10-4 北京
 
注:黑溪,是流经北京朝阳区我家附近的一条小河,我坐在书房里,隔窗即可看见。据说此河原应为京杭大运河的一段遗迹。因一年四季水色肮脏漆黑,我故暂名之曰“黑溪”。

 

 

入蜀记

噫吁嚱,山是南方的最好
侠隐二字,其本意也就是起伏
另,植物为四川的蓑衣

号古木,最美不过花椒树
我从小就在火锅中游泳
爱一个女人就相当于武装支泸*

记得1993年,我曾暗渡栈道
经张良庙、武侯祠、剑阁而进入腹地
我看到经济把山水变成了推背图

一只麻雀夜袭川崖悬棺
愁空山下,船夫们满足于吃火
每个人的心态都危乎高哉

挑夫如猿猴,在社会主义的华阳国志中
闪跳腾挪。吊脚楼成为一个特务的美学终点
如今夹竹桃下,再不见蒲扇与袍哥

磨牙吮血,中国人的境界无非
通往三部典籍:吴船录、入蜀记和越绝书
一个右派说他已四万八千岁了

巴山夜雨,早年的朋友们都星散了
我又回到那家从未去过的茶馆
痛饮老鹰茶,并听一个老头鞭策高楼

哦,人无癖不可与交
如林无蛇,夏无雨、江无鲟
如一册孤本无下卷之注疏

我平生最恨之事有二:
一恨白干兑水,二恨峨眉多雾
但我却怀着大遗憾一直活着

2009-12 北京

注:武装支泸,即文革时,重庆与成都的造反派因互相打仗,位于两座城市之间的泸州市,就成了武斗重镇。很多造反派从重庆赶往泸州,去支援武斗,并因此死了很多人。这个事件史称“武装支泸”。

 

镰仓:那年夏天,宁静的海

镰仓,我已有12个春秋没梦到你了 
想起那年夏天,宁静的海 
我就很担心--我不知道那菊屋、那座寺 
那些幡、宫、船、旗、僧、岛…… 
是否仍静静地睡在街的前额? 
落日是否还像一颗丢掉的扣子?而你是否 
还爱熬夜、吃糖、读一些冷僻的杂志? 
那年夏天:我们整日都会坐着听琴 
听雨、或听一辆电车每天准时从第二山幸庄窗外驰过 
当钟敲五下,华灯初上时,便会有二三乌鸦 
前来露台拜谒。你生于一个哲学之家 
你从小不想做的事,谁拿你都没办法 
你骄傲、固执、多泪、一哭起来就摔东西 
你的肉体犹如最小的奥姆真理教 
充满了伟大的偏见,和不俗的怀疑 
哦,那年夏天,风景都很矮 
我们去“春雪的舞台”与伯爵官邸看海 
并领悟了亲吻与忧国的差异 
我知道:你的舌头常常比古代的吊桥 
更高,你用沉默守住了对汉语的爱情 

2010-10-11

 

绣谷春容

我爱在很冷、很阴时去后海看鱼凫水 
我很羡慕雨中的茅屋:像从古代奔出的虎群 
晚霞如一只被射伤的大雁,姿势矜持 
七八颗垂柳,便可将朝野的大环境遮蔽 
我坐在湖畔读书,静等一个深爱的人 
我知道我的爱不会超过一年三个月零十九日 
望废桥如黛,阁楼三四点:风马牛似乎也怕惊扰了 
彼岸的封建体系。路边人家有对联云: 
“门前鸟啼花落,家中饭熟茶香” 
此语实已道破了一切感情和制度的结局 
唉,这真是一种久违了的寂静 
乐出虚,蒸成菌。太阳是山林的肚脐 
人往哪边走都是在抄小路。我的十二种思想 
不过都是我和我自己的分歧。风景大多是反的 
镜子大多是瞎的。在垄断资本主义时代 
恋人来不来,花的愤怒都是一样的 
曾记否,我们一起去过很多地方 
接过很多吻、吵过很多架、做过很多事: 
幽会、微醺、啜泣、缱绻、絮语…… 
也曾在月光下终结了自春天以来 
共同苦修出的恶德、房中术和神学 
但午时三刻一到,爱情便被斩首 
我与你从此身首异处,唯有往事血溅七尺 
今天,我要告诉你:我这人境界不高 
我从不关心宗教,只关心爱、性与死 
我的冤魂始终在梦窗锦榻、兰池病斋与绣谷春容之间 
徘徊,因我最迷恋的就是肉体的韶光和艳罪 

2010-11-16

 

寂静尊宝卷

惟道集虚,1989年后,写作即罪的光辉 
人往往会为了幽雅人文而遮蔽人性 
从少年时起,我心中便有个时间明妃,怎么也挥之不去 
我以冥想、经验与血统为三头六臂,性为坐骑 
情为斧,反抗为第一菩提。我的摩罗小于一盘围棋 
在间、顶、挂、虎及征子中,随时提取恶的奥义 
有时我与我自己拆二、拆三或拆四 
有时我为我自己收官,只为混得一个草肚皮 
恋人的话,已成为我们这个时代最根本的政治术语: 
不要太认真、少得罪点人、搞好床与厨房的关系 
别跟乌鸦、窟窿和司马迁一般见识 
也别跟夜叉谈宪法,用数学核算梦呓 
人做到沉默真的那么难吗?非要将肉体进化为 
尸体?基本粒子为何是运动的? 
去年爱过的人为何不能再爱第二次? 
谁是黑暗本源、密教和绝对美学的代言者? 
谁在残暴的窗前写下过静如处子的诗? 
今日降温,风乍起,我便看到了这一代人的永死 
烈火、坟墓、秃鹫或饿鬼也都救不了你们 
当漫天螟蛉飞舞,遍地山茶盛开 
一切灵魂、骸骨和落花便都将依次从失语中 
涌出来:接受我对它们命运与修辞的审判 

2010-11-21    

           
注:寂静尊,藏密“根本摧灭金刚地狱”之中阴百尊之一,另一为忿怒尊,以及寂忿尊等。百尊即是一百位寂静尊与忿怒尊的总称。其中寂静尊共四十二位,而忿怒尊共五十八位。在中阴阶段的七七四十九天中,各有各特殊的曼达拉逐渐出现,散发出各种不同耀眼炫目的亮光及如雷响的怒吼。只要行者能在中阴阶段辨认出,便能得到解脱。


 
祖庭
--夏日南下会琴诗茶诸友并山林记事

在东人境庐*,开门见山是一种心学
园中遍插桂花、薄荷、迷迭香、蕨与紫竹
这个夏天以一座石灯为缩影。而我却
在雨中驾驶一艘汉语,完成了南渡
梵籁流觞那天,我看见有野狗在玉皇山麓前
徘徊,而阿修罗在月下读刀,发现断桥是被阉割的
门前的芭蕉很偏激,总是摆出一面旗的样子
而道路越委婉,行路人就越能回肠荡气
 
夏五月(旧称毒月,男女不宜行房,有大伤身)应方舟*之邀
夜行晓宿,驻足于临安山巅,饮酒操缦
入梅时,便有美人载鬼一车*,息于窗下
听琴与尺八。每个人都是因世界才独善其身的
如每朵花都依赖于背景。而我也最喜欢在一粒米中
领悟空宗。十四日,有星斗自四面来袭
先见文人:沈方、商略、陈律、太王、潘新安、陈青、李既来
又见琴人:张譞、王飙、郑云飞、陈成渤、刘远山、吴月成……
十七日,见蝴蝶、画眉、蜈蚣与松鼠在庭前行走
十九日,一片落叶让我秘密得知了本朝终结的消息
二十日子时,有八股气流在山中交叉,形成无数漩涡
孤山树枝的密度,第一次超过了古籍里的脚注
连续十多天,我都与妻儿在植物中飞行呀
看山煮茶--已成为我们这代人的日知录
 
二十一日,与舟、翠及家人访云栖竹径
过明僧莲池墓畔,忽见一虫,五百年前在此了断
便忽然大哭(这是那种需要藏起来的哭)
我知道一切警察、笋与月光的本质都是腼腆的
世间也无一人真正懂得我对流水的嫉妒
在曲院风荷处,我追忆起十年前曾与何、袁、文、石等来过
如今大家都已散了,人生就是一线苏堤
而爱如虎跑,把往事隔离在内西湖中
还有谁在吗?还有什么事值得记住?
一个钱塘的浪头,便足以把我打成心魔
古人之机锋,今日不妨再来猛喝:
庐山烟雨浙江潮
未到千般恨不消
及至到来无一事
庐山烟雨浙江潮*
 
二十三日,夜探南浔,有条蛟龙在水中捣浆糊
而岸边的螺蛳群则被一个草民所逮捕
(有群众路过时大喊:这螺蛳吃不得,会死的)
晨起,见湖州人在河边洗马桶、锅盖、墩布并杀鱼
于是惊讶满胸:在中国,唯不干不净者长寿
唯不懂生活之意义者,最会生活
午餐又食绣花锦*、莼菜与茶树菇
心中为三千淡水虾弹了一遍普安咒
入夜后,即面朝脏水抚琴:奏鸥鹭忘机、神人畅二曲
觉张翰之灵在客栈招魂,百间楼有鬼啸哭
次日再遇沈君,与之游嘉业藏书楼
见宋刻本雕版依旧在黑暗中对庭院吐火
而沈叹云:我将毁掉2500册藏书
 
二三子不知,我当下常以拍摄破墙为面壁
此次南下,去处多有:或在裁明衣人处,讨一杯清茶
二两微风。或怀着大遗憾行脚,在云深处插足
只因江南“祖庭”多有:
如永福寺(明亡后,东皋心越东渡,此为日本古琴祖庭)
如径山万寿寺(因大慧宗杲,此为日本茶道祖庭,惜未到)
如国清寺(天台宗祖庭,并寒山、拾得之居所)
但我平生以自由与性情为第一祖庭
山林次之、爱次之,琴又次之,而书及思想最次
就算如此,这半旬以来仍得书数种,有:
西泠印社版《赵孟俯书心经墨迹》(册页)
大慧宗杲《大慧集》(仿古四卷本)
理查德德·卡尼《故事离真实有多远》
五友直《市场上的风琴》*
太王《震旦少年》等:这些书中都有一个共同的字
隐秘难解,让我愿以琴馆为庙,昼夜昏睡
再不理一切天下大乱与众生疾苦
 
二十六日前,不觉归期将至
与陈律在郭庄周旋,欲攻画舫,而大雨却从侧翼包抄了语言
于是又谈八热地狱、林逋、卡尔·巴特、弓道与太湖……
心中却对院中的一方石臼充满了大忧愁
凌晨时,便有茶人庄小龙在半山席地守候
于北观音洞*之密林中,为我等铺下蒲团,伺候茗炉
石阶盘旋,蚊虫如仙鹤的军队漫天袭来,但这并不影响
我们共参巅峰。因在山时,我便以山为茶
而在家时,我便以茶为山
但山是真的存在吗?茶一定要在山上喝吗?
我想说的是:临安位于东经118°51'至119°52'度
北纬29°56'至30°23'度,因此一个人无论在哪里
只要渴了,便都可以仰起头:去啜饮宇宙
 
2010-6-27  北京
 
注1:东人境庐,为杭州玉皇山麓下古琴馆名。
注2:方舟,东人境庐琴馆主人,为吾琴友,是一位年轻的古琴斫琴师和钢琴家。其修古琴馆之目的,在广交四方友人。琴馆内藏琴若干,尺八、箫、佛像、念珠、黑胶唱片、旧货、茶叶、琴谱与各种刀具等若干。方舟喜欢在院中栽种各类植物,为人亦豪爽不羁,常以所藏之物分赠友人,可以说是一个王世襄式的玩家。
注3:载鬼一车,语出《周易》睽卦。原文为:“上九,睽孤,见豕负涂,载鬼一车,先张之弧,后说之弧,匪寇婚媾,往遇雨则吉”。诗人沈方当时谈到此卦,认为其意象精绝,堪与后现代诗媲美,于是记之。
注4:此诗为苏轼名作《观潮》。
注5:绣花锦,为湖州一带的一种绿叶蔬菜之名,与油菜类似,却又不太一样。
注6:五友直,为诗人沈方早年的笔名。《市场上的风琴》是他早年的一部诗集。
注7:北观音洞,共有三个石洞,皆在杭州玉皇山麓中,其洞环绕原始山林,植被茂盛。洞本中无佛像,亦无任何庙堂寺院,即表示见性成佛,即心即佛之意。但近年来还是被人搁置了观音像与世俗香火。纵然如此,依然是人迹稀少的清凉去处。茶人庄小龙是福建人,为方舟好友,26日清晨起便在此扫地、焚香、煮茶,为我与家人践行。

 

枯山水
(一具肉身的诗学标本及《内经图》之秘密释义)
 
试看书林隐处,静坐对山,我的前额是一幅
惊险的图。头颅大于一部悬崖史
38年来,我始终在无数漩涡中阅微
测量过穹窿、阴门与古洞
如今,我以一朵菊花为百科全书
便剖析了肉体的涵义:真花必落
虽然花瓣很繁杂、很密集
如算盘、钟表或十二平均律
但雄蕊的起义军不朝向泥丸宫
我最喜欢的菜肴是饮冰、餐风与吃火
我曾在虚无的中心一口咬住咽喉
 
1971年,舌顶上腭时,有架三叉戟忽然卡住了嗓子
那时的中国人全都对晚霞噤若寒蝉
不过第二年春天,我便诞生了
我就来自那个失语的朝代、打坐的朝代
惯于用牙托塔、嘴镇反、打哑谜
我切开制度,吸食封建社会的美人髓
我能用味蕾在空中建筑三千骷髅
其实每个人都会用扁桃体反对天体物理的运动规律
或说话。其实每句话都是一颗心的下策
不足以为谋。其实每首诗都是在
诠释亡国而已。其实每个诗人
都是被津液俘虏的花魁
 
十三岁之夜,我第一次看见箭楼上空的
乌鸦在集体攻陷黄昏时,便懂得:革命全是食腐动物的
参军戏。广场上睡着一位琥珀长老
在红旗海里,他曾是逗哏。现在他的肉体
已是波浪中一封无人再读的瓶中信
(不过他的几亿捧哏还活着)
国学很陡峭,处处都是思过崖、一线天、鬼见愁。一不小心你就会
掉下去。思想是一种跳崖者的学术。汉语是一门粉身碎骨的语言
唯文心雕龙者,敢振臂疾呼:
将写作--这一独裁者的导引术尽收眼底
若沿着自古华山那唯一的脊椎
攀缘,你就将看到十二正经遍布生活,如:
手三阴经(手太阴肺经、手厥阴心包经、手少阴心经)
手三阳经(手阳明大肠经、手少阳三焦经、手太阳小肠经)
足三阳经(足阳明胃经、足少阳胆经、足太阳膀胱经)
足三阴经(足太阴脾经、足厥阴肝经、足少阴肾经)
其中心经即理学、心学、文学
而胆经为军事、吏治、刑法、武术
胃经:药膳、五石散、美食
肾经:房中术
肺经:气功
脾经:禅那
肝经:权术
膀胱经:72支旁门,96种左道……
另外还有奇经八脉,也在有:
督脉(童年记忆、集权主义)
任脉(少年时代读过的全部典籍、抱负与创伤)
冲脉(一个诗人的血气会藏在关节里)
带脉(气候的循环也体现在性欲中)
阴维脉(用太极推手与技击消磨光阴)
阳维脉(对强权意识的默默忍受)
阴跷脉(夏日挥汗如雨,让愤怒的原子从三千毛孔散开)
阳跷脉(冬日则投入爱情,结婚、做饭、繁衍后嗣)
再下面,是陶潜的手指,那是对《伍柳仙踪》的探赜索隐
而圣雄甘地的纺车,不过是为了将语言的暴力编织成
一个瘦子反抗手枪的蓑衣斗笠
斜风细雨不须归。在针灸铜人的死亡迷宫里
请问:我们还要杜撰多少总路线与阿是穴
才能获得大自在?且看看那些密密麻麻的文献罢:
竹简、帛书、花鸟篆与甲骨文
还有敦煌手抄卷子
胶泥刻版图书
经籍志
骈文
诔文
家训
碑铭
檄文
尺牍
蜡丸书
道藏
茶经
菜谱
笔记
年表
传灯录
奏折
手札
秘籍
拳经
医书
地方志
琴谱
棋谱
族谱
字帖
律书
阴历
谶纬术
算经
类书
天文
兵法
日记
春宫图
占经与龟策……所有这些
全都盘绕于文明的腹腔中--却被一头荒谬的牛,拉进了共产主义的炼丹炉里
一个人的肠子扯出来大约有十几尺长
而且位置紧凑,若是因肚皮被偶然划开而流出来
你自己都不能按原位放回去。肉吃多了
阻塞在拐弯处,也容易生病。色情带来绝情
转河车:我们都在用灵魂踩水--即从不进步
三丹田:因人民即农民,此外再无民
江山再大,也是为了一畦菜地
 
劝君家藏一柄艾斗罢:腰酸背疼时
皆可灸。点燃艾草,就是在皮肤上烧荒
滚滚浓烟会让你重返
1976:(那年我看见很多人
在操场上烧东西,也是这么大的雾)
人身(世间)本无病
只有不平衡、不通、不合作
故公羊曰:王者必改制
妻子如手足,皮肉如衣服
清晨,我会用《易筋经》或《十二段锦注疏》
把自己扭曲成另一个人:
折叠、弯、拿大顶、卧、劈叉
或反剪双手、或海底捞月
朝天蹬时,用一根头发去针砭时弊
有时干脆就让脑袋夹在裤裆里
不分圣人、夜叉与混球
我若盘腿而坐,世界也会互相
纠缠不休,那就什么都说不清楚了
我向一棵树学习伸筋拔骨
在一盆水中成为顾影自怜的领袖
君不见:卷起明明明太空
太空犹未合吾宗
罢了!下帘扫地,焚香煮茶
此片刻之静美,强似去追逐火天大有
当年赵州头顶一只破鞋出门
脚在空中:人生就没什么过不去的
 
如1998年,在蓬莱京都龙安寺
我曾独自面对“枯山水”:即禅庭中的一片石头涟漪
看上去恍若有水,却并无一滴水(如当时身边的爱人)
此即色空妙处:心中有水,于是世界
便有水。如今十二年过去了。我已是另一个我,非我;而水仍旧是水
从未曾从那里流失、溢出或干枯……如爱人离开了,但爱犹在
社会如火,肉体如鼎。我们所做的一切惊艳事,说到底
都是为了安慰因“必死”而衍生的颓废
春日已晚,就让夺权的精液在任督二脉中去循环罢
就在投降的大腿上午睡罢:看男根如芭蕉一柱擎天,醉写后庭花
潜入人性海底两万里。看思维潜流秘密地起伏。有一种滔天罪恶从未
离开过每个人的肉体:那是从会阴处泛起的阵阵波浪、群鲸、战舰与岛屿
一个人只有敢在沙漠中闭目养神,惊涛拍岸才会其义自现
我今天写下的这些根本奥秘,也只有靠往事才能释疑
 
2010年5月 
 
注1:《内经图》,又名《内景图》,为道家无名氏(大约有明清间人)所绘制之北宗小周天功法示意图。但这张图,由于其具有神秘主义、宗教实证之学、古代美学和玄学等多重涵义,自少年时代第一次见到以来,便始终悬挂在我的床头,是我心中一个秘密的个人视觉史事件,也是文学、艺术与神学事件。因我曾在许多年里,对该图极度迷恋之。
    图画的整体轮廓,是一个从远处看上去盘腿端坐的古人侧面。可是,组成这个古人的腿的部分,是一片滔天的海浪;膝盖的地方正好是岸边的礁石;两个牧童正在海边踩水车,而一条由海水和无数山石架起的小径,沿着古人的脊椎一直向上攀缘,直到“脑海”;“脑海”的四周,群峰矗立,一个白眉,白须的老者正在人体前额的地方跏趺而坐;在人体的腰部,一位孤独的农夫在用一头牛耕地;还有一个素雅的女子在腹部纺纱;这个古人的手是合拢的,但手却是由一派悬崖上的柳树林形成;脚踩星斗的童子正从胸口处飞下来;塔是古人的喉咙;日月形成五官;此外,还有无数密集在人体各个角落,分布在山水各个边缘的火焰,亭台,楼阁,云朵,田地,树木,风雨,雷电,瀑布,远方等等,等等……画的四周也有很多密密麻麻的小字。
    这幅画之细节,似乎是画完了大千世界,天地万物。
    可是,整体看来,那又只是画的一个枯坐的人。
    我第一次看这画时,只觉得手心出汗,呼吸急促,头昏眼花:原来山水和人本来便是浑然一体的。
 
注2:本图第一系为清宫如意馆藏品。但出自何人何时,至今不详。第二系为在白云观发现的黑白藏图,近人多有刻印,复制与临摹等,作者亦不详。且此二图之孰为母本,孰先孰后,亦从未有定论。
 
注3:所谓“内景”,即人体内的风景,是古人关于“丹道人体内脏之象征”之意象解剖图。内经与内景,都源于《黄帝内经》之天人呼应,自然与人体是一个整体的中医思想。而《内经图》之命名,即包含着“内丹修炼”之意。到除了前清那张之外,此图一直查不到最初的原图根源。民国前后,在北京白云观发现也有同样一幅《内经图》,但却是木刻板之黑白图。道教中人称它“绘法工细,筋节脉络注解分明,一一悉藏窍要”(语见《白云观藏图》)。而这种类似把图像、诗歌、隐语集于一纸,如在1984年张家山汉墓出土的《引书》,马王堆汉墓中的《导引图》,以及东汉魏伯阳《参同契》中就有。到了明清之际,这种图解道书就更多了,如明代道士尹真人佚名弟子于万历年间(1573-1619)所撰道家导引术典籍《性命圭旨》、高濂的《遵生八笺》、周履清的《赤凤髓》及清代医学家曹无极的《万寿仙书》、嘉庆壬申(1811)年间的《练功碑修真图》等,都附有医学与神学之双重图示。但这些插图在于以神仙术的方式说明导引的动作,姿势和功法。《内经图》则重在描画人体本身与大自然统一,以及各个脏腑、器官、穴位、骨骸与经络等在自然中的呼应与象征。抛开神学或神仙术不谈,仅是在美术与绘画史上,这种方式,西方也是只有到了19世纪宗教版画或20世纪初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等出现之后,才出现了类似的作品。
 
注4:白云观藏图下,有素云道人关于“会心”之文字,全文为:此图向无传本,缘丹道广大精微,钝根人无从领取,是以罕传世。予偶于高松山斋中检观书画,此图适悬壁上,绘法工细,筋节脉络注解分明,一一悉藏窍要。展玩良久,觉有会心,始悟一身呼吸吐纳即天地盈虚消息,苟能神而明之,金丹大道思过半矣。诚不敢私为独得,爰急付梓,以广流传。素云道人刘诚印敬刻并识。板存京都白云观。时间是“光绪丙戌年荷月上浣”。
注5:《内经图》上题有几首七律,如:
 
铁牛耕地种金钱,刻石儿童把贯穿。
一粒粟中藏世界,半升铛内煮山川。
白头老子眉垂地,碧眼胡僧手托天。
若问此玄玄会得,此玄玄外更无玄。
 
以上这首诗出自《吕祖全书》,为清初道教徒刘体恕扶乩托名之作。另有关于丹田与气功之关系的:
 
我家端种自家田,可育灵苗活万年
花似黄金苞不大,子如玉粒果皆圆
栽培全藉中宫土,灌溉须凭上谷泉
有朝一日功行满,便是蓬莱大罗仙
 
还有关于任督二脉的:
 
众妙之门何处求,机关拨转水逆流
万丈深潭应见底,甘泉涌起满山头
 
注6:另外的文字如“肾神名玄冥、字育婴;心神名丹元、字守灵;肝神龙烟字含明;肺神皓华字虚成”等,皆出自道家《黄庭经o心神章第八》。《黄庭》也是太极拳的最初理论来源。黄即土,庭即中央。黄庭即五行之中央土。

注7:《内经图》的各部位分别象征:
 
①三关:尾闾下关、夹脊中关、玉枕上关合称三关。此三关之位置,发展至钟吕,有不同之描述。《灵宝毕法o肘后飞金晶第五》钟吕认为,天柱为上关,相当于颈椎第三节下;神道为中关,相当于胸椎第五节下;命门为下关,相当于腰椎第二节下。
②十二重楼:即喉软骨。
阴阳玄牝车:玄牝,即《老子》: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③水火交接地:即气的发生处,周易所谓“水火既济”。
夹脊双关透顶门,修行路径此为根:气必循夹脊上行,此乃炼气的基本方法。气到头顶,头顶上有泥丸宫,为修炼之终极。
④小周天:全名为“阴阳循环一小周天”。练功者闭目静坐,鼻吸清气,使吸入之气下降脐下(丹田),过肛门而沿督脉尾闾(下关)上行,经夹脊(中关)至玉枕(上关),到头顶之百会,入泯丸(上丹田,或以两眉间为上丹田),顺面部至舌与任脉接,至前胸部膻中(中丹田)而下,至下丹田复沿原路循行,即一小周天。上中下三丹田,上中下三关打通后,则任、督脉可循环周流,就能达到增强体力、抵抗疾病、延年益寿甚则不老神仙。
⑤上丹田:为百会所在,亦即泥丸宫、升阳府、昆仑顶、灵台等,道家所指名称甚多,可以说是各自命名,众说纷纭,不过多指脑而言。其中玄关所指在两目两眉与额、鼻骨之十字中心处,道家对此也十分重视,认为是入道之门,或泛指气功基础,认为是天地灵根,是祖窍、祖气,至宝至贵。
⑥中丹田:为膻中所在,为自承浆下十二层楼(指喉管)至黄庭(指人体内中虚空窍,或在心之下……),以牛郎代表心为阳,有肝胆脾均各自专职,共同耕种心田,故有“我家专种自家田,可育灵苗活万年……灌溉须凭上谷泉(指舌顶上颚,所谓白头老子眉垂地之律液至上鹊桥),有朝一日功行满,便是蓬莱大罗仙。”
⑦下丹田:即正丹田,在脐下,或有称之为气海,藏命之所,以织女代表肾为阴性。按道家以织女喻肾,为真阴,在卦为坎;以牛郎喻心,为真阳,在卦为离,阴阳合则为真夫妻,阴阳合则生丹药,所以还有坎离交媾,男女媾精阴阳合而生丹药之喻。心肾交,水火交,龙虎交之类等等,也都是指练功中之术语。图中“水火交炼池”即喻心肾相交之处所。
⑧尾闾关:为下关,在人体尾骶骨之末节,或指长强穴之所在,为任脉向督脉过渡之处,亦为任脉之阴与督脉之阳交会之所,道家认为此穴“系人生死岸头”,仙家称为生死窟。
⑨夹脊关:即辘轳关,为中关,释意资料很少,仅知为练功阴阳和合上行的第二关,按《金丹大成集》命名为辘轳关,似有提升上行之喻意。
⑩玉京关:为上关,即玉枕,位在枕骨粗隆上缘。《金丹大成集》:“脑后曰玉枕关”。由此上行则可会于泥丸宫,完成任督二脉通,达到任督二脉循环周流,当然也至关重要。
 
注8:卷起明明明太空,太空犹未合吾宗--此二句出自宋僧无门慧开之《无门关》公案“二僧卷帘”。
 
注9:参军戏,即相声。汉时最初出现于军队中,由两个士兵表演的对口滑稽戏,故名参军戏。
 
注10:枯山水,即是源于13世纪日本本土禅宗寺院的一种缩微式园林景观,多见于小巧、静谧、深邃的禅宗寺院。在其特有的环境气氛中,细细耙制的白砂石铺地、叠放有致的几尊石组,就能对人的心境产生神奇的力量。最有名的即建于京都龙安寺的枯山水庭园。那里的“石庭”,据说是最具深意的一幅写意抽象画,它占地呈矩形,面积仅330平方米,庭园地形平坦。名为“虎负子渡河”的枯山水,由15尊大小不一之石及大片灰色细卵石铺地所构成。石以二、三或五为一组,共分五组,但不论从哪一个角度看,都会看不到其中一颗石头(即万物皆有神秘之一面)。另外,在修行者看来,一切事物,哪怕空气之中,皆有海洋、山脉、岛屿、瀑布,即一沙一世界,这样的园林即一种精神园林。我当时就觉得,日本禅宗此意与道家《内经图》之象征亦不禁暗合,遂发作诗比较之想。枯山水的石头很密集,且以苔藓镶边,做成往外扩散为涟漪状,即用耙一道一地道画制成一圈一圈的同心圆纹,其形如无形之水,虚无之浪,观之令人静美、自律、忘忧、入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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