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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闾大学

 谦谦书生 2014-04-10
2011.09.22 - 2011.10.01 上海 浙江·普陀山 宁波 溪口 金华 江西·鹰潭 南城 宁都 吉安 界化陇 湖南·衡阳 邵阳 涟源

  之前旅程:秋乘上海槎

  09.22 - 09.23  上海 普陀山 宁波 溪口   多云。

  “鸿渐想叫辆汽车上轮船码头。精明干练的鹏图说,汽车价钱新近长了好几倍,鸿渐行李简单,又不勿忙,不如叫两辆洋车,反正有凤仪相送。二十二日下午近五点,兄弟俩出门,车拉到法租界边上,有一个法国巡捕领了两个安南巡捕在搜检行人,只有汽车容易通过。鸿渐一瞧那法国巡捕,就是去年跟自己同船来上海的,在船上讲过几次话,他也似乎还认识鸿渐,一挥手,放鸿渐车子过去。”

  七十三年前的九月二十二日,方鸿渐一行五人踏上远赴湖南平成执教三闾大学的旅途,那一天,意大利公司的轮船下午六点半启航。而我的轮船,晚点一个小时。
  七十三年,虽然不足以沧海桑田,但世事仍然变化万千。路陆交通越发便捷,上海与宁波之间轮渡早已停航,曾经那需要整整一夜时间,如今高速公路不过四个小时。无奈只好乘船到还有轮渡航线的普陀山,然后再中转到宁波。慢速交通工具的消失,自然是源于高速交通工具的普及,人们似乎都以为自己的时间一刻千金的。其实,这不过也是人们越来越功利化的一种罢了,一切只注重结果,旅途的意义就只在终点,如何到达以及什么时候到达,而旅途之中的一切,似乎是完全没有意义的。
  秋分前夜,深夜的海面上,海风还只是含蓄的凉爽,只略加一件单衣,也就足可以抵御船舷旁的海风。离海岸愈远,朗星愈繁,农历八月二十五,没有月亮。没有月亮,繁星总也不足以明亮深夜的海。坐在从客房里搬出的木椅上,一如方鸿渐那时,“听风声水声,望着海天一片昏黑”。只是没有相谈的赵辛楣,也没有偷听的孙柔嘉。

  船名洛珈山号,长一百余米,航速十六节,载客量八百三十人,应当逊那艘意大利公司的船。几乎满员,因为目的地是观音菩萨道场普陀山,所以香客极多。我是三等A种票,票价199元。洛珈山号票分六等,贵宾、特等、一等到四等,其中二等到四等再分AB两种,票价从499元到109元。二等与三等A或者等同那时的大菜间,三等B以下即是房舱。事后想来,三等A种票其实是性价比最高一种,在主甲板层之上,窗外即是船舷。虽然三等B种也是三等,但便宜40元钱的代价就是在甲板之下,空气憋闭,轮机嘈杂。等级不同,层别不同,铺位也不同。三等票是八人间,侥幸我的16号所在房间因为门前就是下到甲板下的楼梯间,所以房间相应缩短,床铺也少一张成了六人间。
  后来有些交谈比较熟悉的四个年轻人,一对上海夫妻专为佛来——后来从大榭回宁波的汽车上听到另一对如此专为佛来的厦门夫妻,他们是第二年来,说是大师言必须要连续来三年方才能遂愿云云。如今这些佛尼真是使得一手好连环计,若要遂愿,总得年年来,许愿还要还愿,无休无止——两个上海外国语大学英语系的女研究生,那对夫妻中的妻子也是女研究生,想来丈夫学历更高。后来,我和四个研究生们一起打了会儿扑克,这是我参与过最有学术氛围的一场牌局。
  海风清凉,闭门关窗后的房间里却是燥热,睡得很不踏实。那一夜,“鸿渐知道今天的睡眠像唐晓芙那样的不可追求,想着这难度的长夜,感到一种深宵旷野独行者的恐怯。他竭力寻出话来跟辛楣说,辛楣不理他,鸿渐无抵抗、无救援地让痛苦蚕食虫蚀着他的心。”
  之前在甲板上,赵辛楣无意间和方鸿渐提起在苏文纨的婚礼上遇见了唐晓芙。赵辛楣说唐晓芙“问我将来的计划,我告诉她到三闾大学去。我想她也许不愿意听见你的名字,所以我一句话没提到你。”
  “那最好!不要提起我,不要提起我。”鸿渐嘴里机械地说着,心里仿佛黑牢里的禁锢者摸索着一根火柴,刚划亮,火柴就熄了,眼前没看清的一片又滑回黑暗里。譬如黑夜里两条船相迎擦过,一个在这条船上,瞥见对面船舱的灯光里正是自己梦寐不忘的脸,没来得及叫唤,彼此早距离远了。这一刹那的接近,反见得睽隔的渺茫。”
  昨夜的海上,也有相迎擦过的船。只是彼此相距那么远,即便对面船舱的灯光里正是自己梦寐不忘的人,但却也根本看不清她的脸。未曾看见,也便无所谓接近,只是彼此的睽隔依然渺茫,或者还不如一瞬间的看见。
  总好过未曾再见。



  早上五点多就被喧嚣吵醒,许多人为着想看见海上日出。那时船应当岱山附近,东边的海里有连绵的海岛,抹去了海平面,所以也就不可能有海上的日出。即便如此,清晨的海面依然是美丽的,只是困倦让我实在无暇顾及。
  八点洛珈山号停靠普陀山岛。下船即是普陀山的景区售票厅,而轮船售票点却在景区售票厅的外面。不买景区门票,是不能出售票厅的,所以工作人员和我说必须先买一张景区门票押在他们那里,然后买船票回来证明我的确要是坐船离开而不是借故进山,这样可以再退景区门票。我实在觉得这种方法令人恶心的厌恶,恰巧同船的两个女研究生正在买景区门票,于是摆脱她们代我买好船票再从外面递给我。要谢谢她们。从普陀山到宁波的是车船连票,先坐七十分种快艇到大榭岛,然后再乘客车到宁波市区。买到最早的票也是九点四十的,只好囚徒一般坐在景区售票大厅里等上一个小时。
  普陀山景区门票一百六十元,山上诸寺另收门票,香火钱更不必说。如今寺院敛钱下手实在太过凶悍,若是信众家境贫寒,还真是无缘得见名山真佛。寺院教堂清真寺,怕也只有佛门弟子如此心狠手辣。

  乘快艇到大榭,再转客车到宁波北站,已是中午。天渐阴沉,担心落雨,未及午饭便匆忙赶去天一阁,那是我对宁波全部的仰慕所在。只可惜,这仰慕破败的如此之快,三十元门票进去甚至未及三十分钟便出来,心中只有怅惘。天一阁里许多建筑正在翻新,空气中满是刺鼻的化学油漆味道。大部建筑都是重建,细节种种,一望便知,但这都在意料之中。开始觉得沮丧的是,海内第一藏书楼,展出的零星几部图书却全部都是复制品,而且是连潘家园旧货市场上最劣等的赝品也不如。堂而皇之展览在所谓天一阁博物馆里的这些复制品,却是当作原版展出的,可书页是复印的,封面题签是同一人拙劣的手笔。为书来天一阁者,哪怕得观三两版书影也足可安慰,却没有。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天一阁中居然新建有麻将起源陈列馆,若干桌麻将骨牌堂皇在读圣贤书处。若是东明先生泉下有知,除却痛骂子孙不肖,真不知道还会有何言语。



  回来时路过看见的老外滩旁天主堂,过天一阁北三板桥街,看见路旁拆迁废墟中还有几栋砖构老楼,不知以后命运如何。命运之一种,是如宁波老外滩般,以最粗鄙的酒吧街存在着毁灭。老外滩旁始建于满清同治十年(1871年)的江北天主堂可谓异类,没有过度修缮,保存妥当的稳妥与百年风雨的沧桑并存。而且所幸是天主堂,不会像寺院一样圈地敛财,大可以随意观瞻。
  天主堂北侧,一栋残破建筑只存门楼与几面山墙,本以为又将是缕老建筑拆除后的冤魂,却在旁边看见一方铭牌,说是虽然残楼但仍有价值,特意保护并且代表宁波古迹保存的新高度云云。难得我要为有关方面击节叫好,懂得欣赏残缺的美实在是种莫大的进步。只可惜孤例而已,而且那栋建筑的颓圮其实还是因为有关方面保护不善而致。

  那一夜,九月二十三日,方鸿渐一行五人夜宿宁波,“旅馆里照例有瞎眼抽大烟的女人,排房间兜揽生意,请客人点唱绍兴戏。”李梅亭与顾尔谦点唱一出绍兴戏,“旅馆的壁,又薄又漏,身体虽住在这间房里,耳朵像住在隔壁房里的”的赵辛楣听完绍兴戏又听方鸿渐鼾声如雷,一夜不得安睡。
  第二天,也即是九月二十四日,“那天的路程是从宁波到溪口,先坐船,然后换坐洋车。他们上了船,天就微雨。”傍晚大雨滂沱,忽然入夜,方鸿渐一行五人与车夫一路泥泞,艰难走“到了镇上,投了村店,开发了车夫,四个人脱下鞋子来,上面的泥就抵得贪官刮的地皮。李梅亭像洗了个泥澡,其余三人裤子前后和背心上,纵横斑点,全是泥泪。大家疲乏的眼睛给雨淋得粉红,孙小姐冷得嘴唇淡紫。外面雨停了,头脑里还在刮风下雨,一片声音。鸿渐吃些热东西,给辛楣强着喝点烧酒,要热水洗完脚,头就睡熟了。辛楣也累得很只怕鸿渐鼾声打搅,正在担心,没提防睡眠闷棍似的忽然一下子打他入黑暗底,滤清了梦,纯粹、完整的睡眠。”
  第三天,九月二十五日,“一觉醒来,天气若无其事的晴朗,只是黄泥地表示夜来有雨,面粘心硬,像夏天热得半溶的太妃糖,走路容易滑倒。大家说,昨天走得累了,湿衣服还没干,休息一天,明早上路。顾尔谦的兴致像水里浮的软木塞,倾盆大雨都打它不下,就提议午后游雪窦山。游山回来,辛楣打听公共汽车票的习法。旅店主人说,这车票难买得很,天没亮就得上车站去挤,还抢买不到,除非有证件的机关人员,可以通融早买票子。”赵辛楣与李梅亭拿着李梅亭飘渺头衔的名片以充证件去找公路站长,“辛楣俩去了一个多钟点才回来。李梅亭绷着脸,辛楣笑容可掬,说明天站长特留两张票,后天留三张票,五人里谁先走。结果议决李顾两位明天先到金华。吃晚饭时,梅亭喝了几杯酒,脸色才平和下来。原来他们到车站去见站长,传递片子的人好一会才把站长找来。他跑得满头大汗,一来就赶着辛楣叫‘李先生’、‘李所长’,撇下李梅亭不理,还问辛楣是否也当‘报馆’主笔。辛楣据实告拆他,在《华美新闻》社当编辑。那站长说:‘那也是张好报纸,我常看。我们这车站管理有未善之处,希望李先生指教。’说着,把自己姓名写给辛楣,言外有要求他在报上揄扬之意。辛楣讲起这事,妨不住笑,说他为车票关系,不得不冒充李先生一下。顾尔谦愤然道:‘这种势利小鬼,只重衣衫不重——当然赵先生也是位社会上有名人物,可是李先生没有他那样挺的西装,所以吃了亏了。’李梅亭道:‘我并不是没有新衣服,可是路上风尘仆仆,我觉得犯不着糟蹋。’辛楣忙说:‘没有李先生这张片子,衣服再新也没有用。咱们敬李先生一杯。’”

  奉化溪口,如今早已不是僻野小镇,宁波汽车南站旁的中巴南站,十二元钱随到随走,三五十分钟即到。先蒋总统故里与雪窦山是其旅游的两大宗。只是其门票价格之高,实在令我瞠目,联票两百三十元,单独雪窦山门票一百二十元,联票足足是北京故宫门票的四倍,真不知道此定价所凭为何?
  七十三年前,蒋总统故里还无须观瞻,所以诸人只是去了雪窦山。这是钱锺书先生自己的经历。杨绛先生在《记钱锺书〈围城〉》一文中提到:“锺书到湖南去,一路上都有诗寄我。他和旅伴游雪窦山,有纪游诗五古四首,我很喜欢第二第三首,我不妨抄下,作为真人实事和小说的对照。
  天风吹海水,屹立作山势;浪头飞碎白,积雪疑几世。我常观乎山,起伏有水致;蜿蜒若没骨,皱具波涛意。乃知水与山,思各出其位,譬如豪杰人,异量美能备。固哉鲁中叟,祉解别仁智。
  山容太古静,而中藏瀑布,不舍昼夜流,得雨势更怒。辛酸亦有泪,贮胸敢倾吐;略似此山然,外勿改其度。相契默无言,远役喜一晤。微恨多游踪,藏焉未为固。衷曲莫浪陈,悠悠彼行路。
  小说里只提到游雪窦山,一字未及游山的情景。游山的自是游山的人,方鸿渐、李梅亭等正忙着和王美玉打交道呢。足见可捏造的事丰富得很,实事尽可抛开,而且实事也挤不进这个捏造的世界。”

  我去溪口,去而复返,只在汽车站中逗留片刻。极小的汽车站,甚至没有专门的售票厅,也更找不到站长,只是看见一位女调度。那时那位偏远小镇里虽然有些奴颜媚上但或者也是勤勉的车站站长,是找不到一些旧影了。溪口是必须要去一遭的,但之所以去而复返,一是不打算去雪窦山因为我素来不喜欢爬山,二是因为如今即便有那站长并且有更有来路的证件,也去不了金华了。溪口汽车站里,只是短途线路,奉化、宁波而已。如果从溪口所属的奉化去金华,也只有凌晨七点之前有一天中唯一的一班。所以,怎么也无法重复七十三年前的线路了,索性直接从宁波去金华罢了。

  夜宿卖鱼路,左右还有花池巷、布政巷,街名还有些旧日的草灰蛇线,目见的却只是繁华城市。
  也没有绍兴戏。

  09.23 23:09 宁波 海曙区 卖鱼路七天连锁酒店下网吧

  09.24  宁波 金华   宁波阴。金华多云,渐有晴意。

  九月二十六日,“明天早晨,大家送李顾上车,梅亭只关心他的大铁箱,车临开,还从车窗里伸头叫辛楣鸿渐仔细看这箱子在车顶上没有。脚夫只摇头说,今天行李多,这狼犺家伙搁不下了,明天准到,反正结行李票的,不会误事。”九月二十七日,“明天三人领到车票,重赏管行李的脚夫,叮嘱他务必把他们的大行李搁在这班车上,每人手提只小箱子,在人堆里等车,时时刻刻鼓励自己,不要畏缩。第一辆新车来了,大家一拥而上,那股蛮劲儿证明中国大有冲锋敢死之士,只没上前全去。鸿渐瞧人多挤不进,便想冲上这时候开来的第二辆车,谁知道总有人抢在前头。总算三人都到得车上,有个立足之地,透了口气,彼此会心苦笑,才有工夫出汗。”
  如今不从溪口出发,宁波客运中心也即是宁波西站去金华的客车许多,从早上七点到下午五点,几乎一个小时发车一趟。267公里路线,车票票价含保险94元,买到十一点半的车票时,距发车只剩十分钟时间。最后上车的我车票号是33,所以也就是那一趟客车的实载旅客数。没有人对号入座,已经就座的旅客贴心的留给我危险的前排座位。没有坐满,行李可以妥当地放在身边的座位上。可是不想开车没有多久,后排嚼吣的女人们便纷纷坐满前排空座,好象是嫌弃某位旅客身上的异味。我无奈只好把两件行李抱在身上,一路坐的很是难受。高速两旁自然也是难见风景,留下印象的一是在高速75公里处台州出口前,右侧山上有三四级白砖浮屠,塔上草木杂生,看来荒废已久,不知是何;二是在上游还是清浅的澄潭江,多少有些江南水乡的清秀雅致。
  “在旅行的时候,人生的地平线移近;坐汽车只几个钟点,而乘客仿佛下半世全在车里消磨的,只要坐定了,身心像得到归宿,一劳永逸地看书、看报、抽烟、吃东西、瞌睡,路程以外的事暂时等于身后身外的事。”
  一直以来坐长途客车对我而言都是一件愉悦的事情,可是从宁波到金华的路程只希望立即结束。一路甬金高速,客车仍然走了三个多小时,到金华时已是下午三点。而七十三年前的方鸿渐、赵辛楣与孙柔嘉三人,早晨出发却“天黑才到金华,结票的行李没从原车上搬过来,要等明天的车运送。鸿渐等疲乏地出车站,就近一家小旅馆里过夜。今天的苦算吃完了,明天的苦还远得很这一夜的身心安适是向不属今明两天的中立时间里的躲避。”宁波到金华的客车停在金华西站,因为从宁波自东而西过来,西站是最近一处,或者彼时他们下车的车站也就在这左右。
  “旅馆名叫‘欧亚大旅社’。虽然直到现在欧洲人没来住过,但这名称不失为一种预言,还不能断定它是夸大之词。”第二天,九月二十八日,“三人到汽车站‘留言板’上看见李顾留的纸条,说住在火车站旁一家旅馆内,便搬去了。”现时的金华西站,虽然也略显清冷,不过也早已难觅那村野小店。欧亚大旅社,检索后也金华也没有宾馆还用这预言成真的店名,所以只得略去,住在火车站旁的快捷酒店里。金华火车站分东站与西站,东站较为偏远,而西站算得在市区之内,距汽车西站也是不远,门前载客的三轮五块钱七八分钟即到。那天李赵孙三人所乘汽车,“车久历风尘,该庆古稀高寿,可是搞战时期,未便退休”,所以一路耽搁,夜入金华。李顾二人或者早到,可以悠游择选,但所住火车站旅馆想来也不会距汽车站太远,所以也正合如今汽车西站与火车西站的距离。
  “行李陆续运来,今天来个箱子,明天来个铺盖,他们每天下午,得上汽车站去领。到第五天,李梅亭的铁箱还没影踪,急得他直嚷直跳,打了两次长途电话,总算来了。”第二天开始在金华等待行李,到第五日上,已是十月二日。“辛楣说在金华耽误这好几天,钱花了不少,大家把身上的余钱摊出来,看共有多少。不出他在船上所料,李顾都没有把学校给的旅费全数带上。这时候两人也许又留下几元镇守口袋的钱,作香烟费,只合交出来五十余元;辛楣等三人每人剩八十余元。所住的旅馆账还没有付,无论如何,到不了学校。大家议决拍电报给高松年,请他汇笔款子到吉安的中央银行里。辛楣道,大家身上的钱在到吉安以前,全部充作公用,一个子儿不得浪费。”“当天晚上,一行五人买了三等卧车票在金华上火车,明天一早可到鹰潭,有几个多情而肯远游的蚤虱一路陪着他们。”为没有行李可候,也没有理由在金华逗留许多时日,所以甫一住定,即去火车西站买好了明天中午去鹰潭的火车票。那时夜上火车,第二天“车一清早到鹰潭”,现在断然没有如此之慢的火车,最慢也不过五个小时即到,不足以消磨一夜。我即不想夤夜出发,也不想夤夜到达,所买K423次中午出发傍晚到达,为的是想在天黑前找到住处。

  傍晚前,搭公共汽车去婺江江北老城。在繁华兰溪门下车,转到明月街,踅进再出天长巷,在婺江公园对面找到天宁寺。随身带着一本明人王懋德等修纂的《金华府志》电子版,卷第二十四寺观古迹开篇第一即是天宁寺,“在府治西三百七十五步,旧名大藏院。亡剏始年月,今称天宁寺。为习仪之所。”今仅存大雄宝殿,蒙元时重建,多有毁损,1978年修葺后,外观已是不伦不类,但主体梁柱依然旧时。
  天宁寺山门半掩,门旁公告提示五点闭馆,到时约略还剩一个小时。推门进去,山门内空无一人一物,也未见有售票管理人员。大殿前后荒草丛生,殿旁几间新建平房也是房门紧锁,难以想象寺在城中却似在那荒岭野山上。1988年,天宁寺大雄宝殿成为全国第三批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可是这实在是我见过最凄苦寒酸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你就是随便进去将大殿梁柱刀斧剁了,也是无人知晓。
  大殿中最可观处是数则题记,今以用墨笔重描,漫漶不堪。殿内有一通宣传板,也是整个天宁寺中唯一可见还有管理的地方。宣传板上详细记载了数则题记,只是多有乖谬。也是闲来无事,身旁恰好有一记在胶卷暗盒上记录数据的马克笔,于是对照着原始题记,将宣传版上的错误一一改在其上覆盖着的有机玻璃板上。兹录如下:
  最显眼处,当心间内额下:崇善庵比丘 永娥 乐施宝钞壹百定 所冀四恩等报 三有斋资。
  明间东首三椽袱下:大元延佑五年岁在戊午六月庚申吉旦重建。蒙元延佑五年,公元1318年,此则重建纪年当为最具史料意义者。
  明间西首三椽袱下:今上皇帝圣躬万万岁 福及文武官僚六军百姓者。上皇帝者,蒙元仁宗孛儿只斤·爱育黎拔力八达。
  前槽东首三椽袱下:将仁郎管领阿速木投下□□□助缘中统钞伍拾定 所冀禄秩高迁 宅门光大。
  前槽西首三椽袱下:宣武将军婺州路沿海上万户 宁显祖 助元中统钞伍拾定 祈福保佑男 僧家奴 幼瑞掌珠长承世禄。
  阑额下:持正葆真凝妙法师 婺州路光孝观玄学提督兼楚修提点 魏善震 助缘中统钞贰拾伍定 两冀身享寿康心全道德。
  所有墨迹均是工整楷法,当是一人手笔。只是梁上昏暗,便携数码相机闪光灯指数有限,实在难以拍摄清晰影像,略有遗憾。
  近五点关门时候,管理员回来,独自清扫着殿前一院落叶。管理员姓张,沉默友善,问他殿前殿后许多废弃房屋以前为何,说是大殿旧为军队占用,也正因此才得以在丧乱年代幸免。大殿正后一栋高大建筑,应当是曾经的军队礼堂,红砖墙上白灰堆砌的宣传板上还有隐约的最高指示。两旁荒草漫道,行走间忽然有野猫窜出,吓得我魂飞魄散,以为遇见了什么吃人的野兽。
  傍晚时候,夕阳如水般将红砖礼堂洇得更红。一线之隔,前面是古老的两宋金元朝代,后面是近来的五六七十年代,若是能看得见时光,时光一定伫足其间,搔乱了头。

  后来,老张跟着我出来,回转过身,深锁上门。
  他骑着摩托车走了,我无所事事,信步走进马路对面的婺江公园。公园依婺江而建,婺江,也名金华江;金华,也名婺城,江城相依,互为之名。
  不几步就是婺江边,江上落日洒金。



  站在江边出神。一垂垂老者走来,向散坐在公园里的人们讨钱。坐在旁边阶梯上的姑娘大声斥骂老人,老人倒也平静,平静走开几步。嘴角或者是捡来的残烟已经将来,他掏出怀里的布包,打开拣出一根纸卷的土烟。续上。
  我实在看不过去,递过去五块钱。老人谢我,说你看我也没问你要你就给我钱。一听口音,听知道必然是不远处的同乡。果然,老人说来自淮北,与我淮河两岸。极清癯的老人,瘦弱矮小,说今年已经八十九岁,这实在让我讶异非常。难以想象如此高龄,交谈却毫无迟滞,可知眼不花耳不聋,还说如今这每天拾荒要走上一百里地,而像我般年青里挖沟修水利一天要走上二百里。如果不是那么辛苦,如今这一家十九口人早已死在当时,老人如是说。
  起先老人说流落异乡是因为一生故土,出来游走。本是崇敬,后来又说已在金华十一、二年,情知实非如此。老人说儿子是自己的,儿媳却是人家的,给他们带孩子稍有不满就会被说,何必如此?索性出来,于是转眼十数载。原本住在江南随便什么地方,后来拆迁了,流落到江北。已然年近九轶,人又总无长生之道,或者灾病怎么办?他坚决说不会可这实在是会。或者也会回家看看,或者家人也知道他在这里,但是这些问题他却怎么也说不清楚。
  然后他忽然正色,说如果时间还早,一定和我好好聊聊,只是就此别过吧。于是快步向前,翻捡着江边的垃圾筒,一路走远。
  有说不出的心酸。后来回来的路上,我会想起他,还会想起那姑娘的斥骂。还有老人和我说起在金华十多年时,一壁说着这里好,金华人好。

  那欧亚大旅社,“后面两进中国式平屋,木板隔成五六间卧室,前面黄泥地上搭了一个席棚,算是饭堂,要凭那股酒肉香、炒菜的刀锅响、跑堂们的叫嚷,来引诱过客进去投宿。席棚里电灯辉煌,扎竹涂泥的壁上贴满了红绿纸条,写的是本店拿手菜名,什么‘清蒸甲鱼’、‘本地名腿’、‘三鲜米线’、‘牛奶咖啡’等等。十几张饭桌子一大半有人占了。掌柜写账的桌子边坐个胖女人坦白地摊开白而不坦的胸膛,喂孩子吃奶;奶是孩子吃的饭,所以也该在饭堂吃,证明这旅馆是科学管理的。她满腔都是肥腻腻的营养,小孩子吸的想是加糖的溶化猪油。她那样肥硕,表示这店里的饭菜也营养丰富;她靠掌柜坐着,算得不落言诠的好广告。鸿渐等看定房间,洗了脸,出来吃饭,找个桌子坐下。桌面就像《儒林外史》里范进给胡屠户打了耳光的脸,刮得下斤把猪油。大家点了菜,鸿渐和孙小姐都说胃口不好,要吃清淡些,便一人叫了个米线。辛楣不爱米线,要一客三鲜糊涂面。鸿渐忽然瞧见牛奶咖啡的粉红纸条,诧异道:‘想不到这里会有这东西,真不愧‘欧亚大旅社’了!咱们先来一杯醒醒胃口,饭后再来一杯,做它一次欧洲人,好不好?’孙小姐无可无不可,辛楣道:‘我想不会好吃,叫跑堂来问问。’跑堂一口担保是上海来的好东西,原封没打开过。鸿渐问什么牌子,跑堂不知道什么牌子,反正又甜又香的顶刮刮货色,一纸包冲一杯。辛楣恍然大悟道:‘这是哄小孩子的咖啡方糖——’鸿渐高兴头上,说:‘别讲究了,来三杯试试再说,多少总有点咖啡香味儿。’跑堂应声去了。孙小姐说:‘这咖啡糖里没有牛奶成分,怎么叫牛奶咖啡,一定是另外把奶粉调进去的。’鸿渐向那位胖女人歪歪嘴道:‘只要不是她的奶,什么都行。’孙小姐皱眉努嘴做个颇可爱的厌恶表情。辛楣红了脸忍笑道:‘该死!该死!你不说好话。’咖啡来了,居然又黑又香,面上浮一层白沫,鸿渐问跑堂是什么,跑堂说是牛奶,问什么牛奶,说是牛奶的脂膏。辛楣道:‘我看像人的唾沫。’鸿渐正要喝,恨得推开杯子说:‘我不要喝了!’孙小姐也不肯喝,辛楣一壁笑,一壁道歉,可是自己也不喝,顽皮地向杯子里吐一口,果然很像那浮着的白沫。鸿渐骂他糟蹋东西,孙小姐只是笑,像母亲旁观孩子捣乱,宽容地笑。跑堂上了菜跟辛楣的面。面烧得太烂了,又腻又粘,像一碗浆糊,面上堆些鸡颈骨、火腿皮。辛楣见了,大不高兴,鸿渐笑道:‘你讲咖啡里有唾沫,我看你这面里有人的鼻涕。’辛楣把面碗推向他道:‘请你吃。’叫跑堂来拿去换,跑堂不肯,只得另要碗米线来吃了。吃完算账时,辛楣说:‘咱们今天亏得没有李梅亭跟顾尔谦,要了东西不吃,给他们骂死了。可是这面我实在吃不下,这米线我也不敢仔细研究。’”
  后来我一直走回到马路里,才看到一家像样的面馆。牛奶咖啡与三鲜糊涂面就免了,很有兴趣三人吃的究竟是什么米线。如今各地的米线大多名为桂林米线,在那个交流还不是如此习以为常的年代,米线更应当是本地所产。面馆里点了一份东阳土粉干,东阳是金华所辖的县,粉干即是当地人对米线的称呼。食用方法也与各地米线一般无二,或炒或汤。我很相信那时三人在金华汽车站旁的欧亚旅社里,吃的米线就是现在的东阳汤粉干。
  我要的是一份炒粉干,价格与汤粉干一样,七元钱。我素来不喜米线,却那盘炒粉干却很是美味,绵糯而不油腻。
  面馆外的马路里街巷深处还有几栋未及拆迁的旧房,在将入夜的繁华金华城旁,孤寂落寞。我在想,那老人晚上或者就会栖身如此他处一间吧。
  将秋深了。

  21:25 金华 婺城区 迪耳路 火车西站前某网吧

  09.25  金华 鹰潭   金华夜雨侵晨,无休无止。入江西雨住,阴沉。

  金华夜雨,夜雨侵晨,侵晨至午后,无休无止。无休无止,裹足羁旅。若是昨天知此,不如一早即走,也不枉自浪费半日。

  将近十一长假,看见金华西站侯车室几乎已排至站外雨中的购票队伍,实在是有些为之后的车旅担忧。从金华到鹰潭的K423次列车自宁波东站始发,久远时代的K系列快车,如今已沦落为压轴的慢车,从宁波到成都,两千五百公里,要走上三十八小时,几乎两天。金华发车以上,车上旅客仍然不多,每排一两人而已,所以占定了一排三人座,可以从容躺下。



  依然细雨,雨水模糊的车窗朦胧了车窗外的江南。宛若一方画布。雨来时,作画的人落荒而去,雨水洇晕了颜色。绿的草树以及新黄老黄的水稻,颜色浸饱了水,随风皴去。

  车停衢州前,缓缓驶过乌溪江,分明就是墨沈淋漓的山水画。羁旅中的雨令人沮丧,同样的雨在火车途经的山水间,却是令人愉悦的。山水不再枯涩,仿佛可以融在水中,调和着饮下,或者如此胸中才有丘壑。
  衢州站上车的中年男人票号在我躺的三人座中,也是和善,见我已经占据,而过道对侧的两人座空着,也就没有言语径自坐了过去。我很是不好意思,一壁解释我随后两站就会下车,然后彼此安睡片刻。
  火车入江西,雨水渐止,只是浓阴天气,路面也未见水渍。待见蜿蜒信江,过其支流饶北河后,车停江西第一站上饶。车上车下瞬间喧嚣,站台上所有人都在卖一种所谓的山鸡腿,也有老实些的商贩婉转称高山鸡腿,实则冷眼一看就知道是最普通不过的家鸡腿。商贩吆喝到车上,许多人经不住诱惑下站台上买上几根,七元的价格并不便宜。衢州上车的男人和对面的小伙儿各买一根,饶有兴趣地吃着而我恰可以恰有兴趣地看着他们。中年男人摸出一瓶酒,北京红星二锅头,却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运动型矿泉水瓶装。实在是了不起的创意,撕一口鸡腿,嘬一口白酒,美。酒足肉饱,由着那瓶酒我与他搭讪。酒瓶拿到手里,却是哭笑不得,虽然与红星二锅头包装极为相似,也名为北京二锅头,实际却是广东顺德市某家禹田酒厂所产,商标欲遮还羞地标注为庆源牌。不过虽然是仿制产品,可我还是不得不称赞其以运动型矿泉水瓶灌装的思路,便捷卫生,实在是其过人之处。
  中年男人言语不多,攀谈很难为继,只是知道他要在终点成都站下车,对面小伙子也要坐到遂宁,还有一天一夜不止。无论如何,我如今已是吃不了这份苦,其实若不是为节俭故,谁又愿意平白去吃得了这份苦?这会儿他们仍然在火车上,还有漫漫长夜。后来车上人越来越多,希望他们总还可以插空躺着,总不至于太多辛苦。

  再过贵溪,不多远即到鹰潭,已是下午四点半。
  那年十月三日,“火车一清早到鹰潭,等行李领出,公路汽车早开走了。这镇上唯一像样的旅馆挂牌‘客满’,只好住在一家小店里。”字里行间,方鸿渐一行五人初打算火车中转鹰潭随即转去南城县,本并无意留宿鹰潭。“这镇上唯一像样的”,可知情由。鹰潭成镇,也已在清末同治三年(1864年)或四年(1865年),隶属贵溪县。后因铁路发展,浙赣线、皖赣线、鹰厦线三条铁路交汇贯通,才渐次发展。民国年间,依然是一县辖小镇,僻远之地,所以一行才如此打算。我出鹰潭火车站后,抬眼即看见站西中国邮政上有大幅代售长途汽车票的广告,倒是方便,买票明天早晨八点三刻去南城县。
  公路汽车未阻我行,却阻了方鸿渐一行五人,所幸如此,否则也不会有其在鹰潭的一段传奇。五人所住“这店楼上住人,楼下卖茶带饭。窄街两面是房屋,太阳轻易不会照进楼下的茶座。门口桌子上,一叠饭碗,大碟子里几块半生不熟的肥肉,原是红烧,现在像红人倒运,又冷又黑。旁边一碟馒头,远看也像玷污了清白的大闺女,全是黑斑点,走近了,这些黑点飞升而消散于周遭的阴暗之中,原来是苍蝇。这东西跟蚊子臭虫算得小饭店里的岁寒三友,现在刚是深秋天气,还显不出它们的后凋劲节。”
  “楼上只有三间房还空着,都是单铺,伙计在赵方两人的房间里添张竹榻,要算双铺的价钱。辛楣道:‘咱们这间房最好,沿街,光线最足,床上还有帐子。可是,我不愿睡店里的被褥,回头得另想办法。’鸿渐道:‘好房间为什么不让给孙小姐?’辛楣指壁上道:‘你瞧罢。’只见剥落的白粉壁上歪歪斜斜地写着淡墨字:‘路过鹰潭与王美玉女士恩爱双双题此永久纪念济南许大隆题。’记着中华民国年月日,一算就是昨天晚上写的。后面也像许大隆的墨迹,是首诗:‘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今朝有缘来相会明日你东我向西。’又写着:‘大爷去也!’那感叹记号使人想出这位许先生撇着京剧说白的调儿,挥着马鞭子,慷慨激昂的神气。此外有些铅笔小字,都是讲王美玉的,想来是许先生酒醉色迷那一夜以前旁人的手笔,因为许先生的诗就写在‘孤王酒醉鹰潭宫王美玉生来好美容’那几个铅笔字身上。又有新式标点的铅笔字三行:‘注意!王美玉有毒!抗战时期,凡我同胞,均须卫生为健国之本,万万不可传染!而且她只认洋钱没有情!过来人题!’旁边许大隆的淡墨批语道:‘毁坏名誉该当何罪?’鸿渐笑道:‘这位姓许的倒有情有义得很!’辛楣也笑道:‘孙小姐这房间住得么?李梅亭更住不得——’”
  鹰潭没有七天如家等快捷酒店,来之前检索可以住在上清宫路步行街上。从火车站西回站东,再沿四海东路向前不多远,路北即是步行街南口。本还想着不知道在鹰潭可否看见王美玉,却不料这短短几百米路却是美玉不绝。四海东路上,小旅馆密度之高,实在令人观止。而许多小旅馆门口或者夹杂其间,便有那许多美玉如斯,顾盼路人。或者是因为鹰潭向来是铁路枢纽,往来要冲,行人不绝,所以自民国以来,才会有如此之多美玉流落于斯,与那各色旅人恩爱双双。

  在上清宫路上找一家像样的商务宾馆模拟版住下,单间八十,却还因为已经住满,不得已原价换到标间,应当可以再还些价格的。房间只有一扇小窗,虽然没有许多墨笔题记,却有许多宁可忽略的题记,旅途中实在难以讲究。放下行囊,出上清宫路南口,四海东路向东到尽头,北转上交通路,再向北是鹰潭繁华处,直走到尽头鹰潭公园,却因维修不得入。

  “孙小姐来了,辛楣问到何处吃早点。李梅亭道:‘就在本店罢。省得上街去找,也许价钱便宜些。’辛楣不便出主意,伙计恰上来沏茶,便问他店里有什么东西吃。伙计说有大白馒头、四喜肉、鸡蛋、风肉。鸿渐主张切一碟风肉夹了馒头吃,李顾赵三人赞成,说是‘本位文化三明治’,要分付伙计下去准备。孙小姐说:‘我进来的时候,看见这店里都是苍蝇,馒头和肉尽苍蝇呆着,恐怕不大卫生。’李梅亭笑道:‘孙小姐毕竟是深闺娇养的,不知道行路艰难,你要找一家没有苍蝇的旅馆,只能到外国去了!我担保你吃了不会生病,就是生病,我箱子里有的是药。’说时做个鬼脸,倒比他本来的脸合式些。辛楣正在喝李梅亭房里新沏的开水,喝了一口,皱眉头道:‘这水愈喝愈渴,全是烟火气,可以代替火油点灯的——我看这店里的东西靠不住,冬天才有风肉,现在只是秋天,知道这风肉是什么年深月久的古董。咱们别先叫菜,下去考察一下再决定。’伙计取下壁上挂的一块乌黑油腻的东西,请他们赏鉴,嘴里连说:‘好味道!’引得自己口水要流,生怕经这几位客人的馋眼睛一看,肥肉会减瘦了。肉上一条蛆虫从腻睡里惊醒,载蠕载袅,李梅亭眼快,见了恶心,向这条蛆远远地尖了嘴做个指示记号道:‘这要不得!’伙计忙伸指头按着这嫩肥软白的东西,轻轻一捺,在肉面的尘垢上划了一条乌光油润的痕迹,像新浇的柏油路,一壁说:‘没有什么呀!’顾尔谦冒火,连声质问他:‘难道我们眼睛是瞎的?’大家也说:‘岂有此理!’顾尔谦还唠唠叨叨地牵涉适才床板的事。这一吵吵得店主来了,肉里另有两条蛆也闻声探头出现。伙计再没法毁尸灭迹,只反复说:‘你们不吃,有人要吃——我吃给你们看——’店主拔出嘴里的旱烟筒,劝告道:‘这不是虫呀,没有关系的,这叫'‘肉芽’——‘肉’——‘芽’。’方鸿渐引申说:‘你们这店里吃的东西都会发芽,不但是肉。’店主不懂,可是他看见大家都笑,也生气了,跟伙计用土话咕着。结果,五人出门上那家像样旅馆去吃饭。”

  我原路回返,在上清宫路南口热闹的小饭馆中晚饭。十几年前在福建泉州,最常吃的就是江西菜馆。几乎是固定的菜式,爆炒胡子鱼、清炒空心菜、炒田螺是吃的最多的。尤其炒田螺,温陵路上夜夜与曹同学把酒消磨无聊时光时候,炒田螺就那样一碟两碟三碟吃下去,然后醺醺然走到泉州电视大学的操场里,看晚风中的姑娘。所以今天在江西的第一顿晚饭,还有一碟炒田螺。在泉州时会精致些,把田螺倒在不锈钢摇酒器里反复摇晃,这样可以让螺肉和螺壳尽可能分离,一口嘬不出田螺肉的炒田螺必然是失败的。街头饭馆里,大妈同样如此,只是摇晃的器皿改作两口倒扣的铝盆。
  味道隐约还是以前的味道,只是无论如何都嘬不出螺肉,只好要来一把牙签挑肉来吃。饭馆老板笑话我,大妈也含蓄地笑话我,我在想可能饭馆里所有往来的客人都在笑话我。还是换用筷子夹起再用嘴嘬,操练几次,终于找到以前的感觉,轻车熟路地吃完一整盘炒田螺。老板赞我好胃口,我依例谦逊。与江西人在福建的炒田螺不同,本地的炒田螺更辣也更咸,也确实不宜多食。

  “李梅亭的片子没有多大效力,汽车站长说只有照规矩登记,按次序三天以后准有票子。五人大起恐慌:三天房饭好一笔开销,照这样耽误,怕身上的钱到不了吉安。大家没精打采地走回客栈,只见对面一个女人倚门抽烟。这女人尖颧削脸,不知用什么东西烫出来的一头鬈发,像中国写意画里的满树梅花,颈里一条白丝围巾,身上绿绸旗袍,光华夺目,可是那面子亮得像小家女人衬旗袍里子用的作料。辛楣拍鸿渐的膊子道:‘这恐怕就是‘有美玉于斯’了。’鸿渐笑道:‘我也这样想。’顾尔谦听他们背诵《论语》,不懂用意,问:‘什么?’李梅亭聪明,说:‘尔谦,你想这种地方怎会有那样打扮的女子——你们何以背《论语》?’鸿渐道:‘你到我们房里来看罢。’顾乐谦听说是妓女,呆呆地观之不足,那女人本在把孙小姐从头到脚的打量,忽然发现顾先生的注意,便对他一笑,满嘴鲜红的牙根肉,块垒不平像侠客的胸襟,上面疏疏地缀几粒娇羞不肯露出头的黄牙齿。顾先生倒臊得脸红,自幸没人瞧见,忙跟孙小姐进店。辛楣和鸿渐一夜在火车里没睡好,回房躺着休息,李梅亭打门进来了,问有什么好东西给他看。两人懒起床,叫他自己看墙壁上的文献。李梅亭又向窗外一望,回头直嚷道:‘你们两个年轻人不怀好意呀!怪不得你们要占据这间房,对面一定就是那王美玉的卧房,相去只四五尺的距离,跳都跳得过去。你们起来瞧,床上是红被,桌子上有大镜子,还有香水瓶儿——唉!你们没结婚的人太不老实。这事开不得玩笑的——咦,她上来了!’”……
  然后,李先生因着对美玉的好奇搭上话,又因着碍于身份要把这谈话谈得冠冕堂皇,有意无意地提及公共汽车票难买,美玉识人无数,不知可有方法。美玉言“公路车票买不到,可以搭军用运货汽车,她认识一位侯营长,一会儿来看她,到时李先生过去当面接洽。”茶围打下来,李先生报告说:“‘明天正午开车。’大家还问长问短,李梅亭说这位侯营长晚上九点钟要来看行李,有问题可以面询。这些军用货车每辆搭客一人和行李一件或两件,开向韶关去的,到了韶关再坐火车进湖南。一算费用比坐公共汽车贵一倍,‘可是,’李梅亭说,‘到处等汽车票,一等就是几天,这房饭钱全省下来了。’”一番争执,大家勉强同意如此大费周张。只是晚上桔皮大鼻子侯营长来后,一壁明敲暗诈着钱财,一壁嫌弃李先生狼犺的铁箱。然后又将孙小姐比作美玉,说是万万不可带女人,否则早带着美玉一二一,开步走了,孙小姐气得嘤然作声。
  “这事不成,李梅亭第一个说‘侥幸’,还说:‘失马安知非福。带枪杆的人不讲理的,我们同走有孙小姐,一切该慎重。而且到韶关转湖南,冤枉路走得太多,花的钱也不合算,方先生说话对了。’在鹰潭这几天里,李梅亭对鸿渐刮目相看,特别殷勤,可是鸿渐愈嫌恶他,背后跟辛楣笑说:‘为了打茶围那几块钱,怕我挑眼,就帝样没志气。我做了他,宁可掏腰包的。’”
  其实确是侥幸,于五人而言如此,于我而言亦是如此。若是五人随着侯营长的车队远去广东韶关,且不论一路是否平安,仅于我而言,我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搭着一趟军车的便车,何况还是一千四百里山路漫漫。
  侥幸,明天可以从容南城。

  21:15 鹰潭 月湖区 上清宫路 步行街东某网吧

  09.26  鹰潭 南城   阴。多云。

  “三天后”,那年十月五日,“到南城去的公路汽车照例是挤得仅可容足,五个人都站在人堆里,交相安慰道:‘半天就到南城了,站一会儿没有关系。’”
  今天早上八点四十五分到南城的客车,偌大客车发车时只冷清坐着五个人。虽然一路还有上下,却也始终没有坐满。更是用不了半天,沿206国道,十点半即到南城汽车站。南城县,前汉高祖五年(前202年)置县,因地在豫章郡之南,故称南城。三国吴会稽王太平二年(257年),分豫章郡东置临川郡,隶南城县。大隋文帝开皇九年(589年),改临川郡为抚州,后代又有屡次变更州郡之名,时至今日,南城县依旧为抚州所辖。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江西省第八行政督察区专员公署署治设南城,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改为第七行政督察区,其时地位远在鹰潭之上,是才方鸿渐一行甫入江西即转南城而来。只是南城这个地名多少有些奇怪,在南城总感觉只有一个方向,无论哪里也是南城某某,平白少了东西北城。
  车出鹰潭,不多久即是贵溪龙虎山,道教正一派祖庭,左右第一胜境,果然水秀山清。之后旅程,虽然窗外红土绿苗黄稻穗也足赏心,却怎奈困意袭来,朦胧间只记得车过大儒陆九渊故乡金溪时,见路旁有纪念之象山公园。即如此浑浑噩噩间,已到南城。颇为平淡一段行程,哪比方鸿渐一行五人,在来南城车上,遇到三闾大学旅途中最出彩的苏州寡妇一段。
  “斜对着孙小姐有位子坐的是个年轻白净的女人,带着孝,可是嘴唇和眼皮擦得红红的,纤眉细眼小鼻子,五官平淡得像一把热手巾擦脸就可以抹而去之的,说起话来,扭头撅嘴。她本在看热闹,此时跟孙小姐攀谈,一口苏州话,问孙小姐是不是上海来的,骂内陆人凶横,和他们没有理讲。她说她丈夫在浙江省政府当科员,害病新死,她到桂林投奔夫兄去的。她知道孙小姐有四个人同走,十分忻羡,自怨自怜说:‘我是孤苦零丁,路上只有一个用人陪了我,没有你福气!’她还表示愿意同走到衡阳,有个照应。正讲得热闹,汽车停了打早尖,客人大半下车吃早点。那女人不下车,打开提篮,强孙小姐吃她带的米粉糕,赵方二人怕寡妇分糕为难也下车散步去了。顾尔谦瞧他们下去,掏出半支香烟大吸。李梅亭四顾少人,对那寡妇道:‘你那时候不应该讲你是寡妇单身旅行的,路上坏人多,车子里耳目众多,听了你的话要起邪念的。’那寡妇向李梅亭眼珠一溜,嘴一扯道:‘先生真是好人!’那女人叫坐在她左边的二十多岁的男人道:‘阿福,让这位先生坐。’这男人油头滑面,像浸油的枇杷核,穿件青布大褂,跟女人并肩而坐,看不出是用人。现在他给女人揭破身份,又要让位子,骨朵着嘴只好站起来。李先生假客套一下,便挨挨擦擦地坐下。孙小姐看不入眼,也下车去。”
  “到了南城,那寡妇主仆两人和他们五人住在一个旅馆里。依李梅亭的意思,孙小姐与寡妇同室,阿福独睡一间。孙小姐口气里决不肯和那寡妇作伴,李梅亭却再三示意,余钱无多,旅馆费可省则省。寡妇也没请李梅亭批准,就主仆俩开了一个房间。大家看了奇怪,李梅亭尤其义愤填胸,背后咕了好一阵:‘男女有别,尊卑有分。’顾尔谦借到一张当天的报,看不上几行,直嚷:‘不好了!赵先生,李先生,不好了!孙小姐。’原来日本人进攻长沙,形势危急得很。五人商议一下,觉得身上盘费决不够想回去,只有赶到吉安,领了汇款,看情形再作后图。李梅亭忙把长沙紧急的消息告诉寡妇,加油加酱,如火如荼,就仿佛日本军部给他一个人的机密情报,吓得那女人不绝地娇声说:‘啊呀!李先生,个末那亨呢!’李梅亭说自己这种上等人到处有办法,会相机行事,绝处逢生,‘用人们就靠不住了,没有知识——他有知识也不做用人了!跟着他走,准闯祸。’李梅亭别了寡妇不多时,只听她房里阿福厉声说话:‘潘科长派我送你的,你路上见一个好一个,知道他是什么人?潘科长那儿我将来怎样交代?’那妇人道:‘吃醋也轮得到你?我要你来管?给你点面子,你就封了王了!不识抬举、忘恩负义的王八蛋!’阿福冷笑道:‘王八是谁挑我做的?害了你那死鬼男人做王八不够还要害我——啊呀呀——’一溜烟跑出房来。那女人在房里狠声道:‘打了你耳光,还要教你向我烧路头!你放肆,请你尝尝滋味,下次你别再想——’李先生听他们话中有因,作酸得心似绞汁的青梅,恨不能向那寡妇问个明白,再痛打阿福一顿。他坐立不定地向外探望,阿福正躲在寡妇房外,左手抚摩着红肿的脸颊,一眼瞥见李梅亭,自言自语:‘不向尿缸里照照自己的脸!想吊膀子揩油——’李先生再有涵养工夫也忍不住了,冲出房”去,两人一通乱骂。“辛楣鸿渐听不过了”,出来喝斥阿福,正不可开交时,“那寡妇从房里跳出道:‘谁敢欺负我的用人?两欺一,不要脸!枉做了男人,欺负我寡妇,没有出息!’辛楣鸿渐慌忙逃走。那寡妇得意地冷笑,海骂几句,拉阿福回房去了。”后来,“那寡妇有事叫‘阿福’,声音里滴得下蜜糖。李梅亭叹了半夜的气。”

  我之索然入南城,车站里打听好明早七点五十分有唯一一班发往宁都的客车,然后出车站右转上建昌大道找到一处宾馆住下。略作安顿,出门寻车去麻姑山。由上海至涟源,一路山川,麻姑山知之最久。幼时学书,虽然以欧柳入手,但颜鲁公《大字麻姑山仙坛记》却是最下功夫者。大唐大历三年(768年),花甲颜鲁公赴任抚州剌史,时有登临麻姑山。大历六年(771年)四月,鲁公撰文并书《有唐抚州南城县麻姑山仙坛记》,全文九百余字,记述麻姑山上仙人异闻。此记笔力刚健雄浑,布局开阔磅礴,唐楷上乘之作。北宋大家欧阳修《集古录》谓:“此记遒峻紧结,尤为精悍。笔画巨细皆有法,愈看愈佳。”碑文以字体大小分大、中、小三种,落款均是大历六年四月,是否为鲁公同时所书三种,已难考证。大字本最见鲁公精神,原石即在麻姑山上。北宋时候,亦是南城人的李觏在其《鲁公碑》诗有句:“有海珠易求,有山玉易取。唯恐此碑坏,此书难再覩。安得同宝镇,收藏在天府。自非大祭时,莫教凡眼觑”,足可见是时此碑已珍若拱璧。北宋绍兴二十七年(1157年),建昌府知军事胡舜创建鲁公祠,移碑至祠内保存。只可惜,两宋兵燹不断,至南宋时碑已佚失。若有称是碑在明时毁于雷火,亦存此说。现仅存宋拓片藏于北京图书馆、上海图书馆及上海博物馆。
  出宾馆依路人言向南,大约三两站路在原本据称有到麻姑山上客车的国家电网楼前,再询左右土人,均称那客车早已停驶。无奈,只好搭2路公交车到麻姑山下村外新建碑坊下。踌躇间,一辆摩托自村中驶出,招呼下商量着载我上山,索价十五元,还价至十二元成交,虽然最后还是给了十五元。所谓上山,实际只到半山处的仙都观。道观为新修,复建鲁公碑亭亦在观中。花五元门票钱,虽然新观新碑,也足可凭此追忆鲁公,也可怀念早已淡忘的临帖时光,每天清晨五点让奶奶叫醒我,然后在灯下,睡意朦胧间蚕头燕尾。

  只在鲁公碑亭前后片刻即出来,徒步下山。摩托司机张师傅说那大约有十五里山路,不过水泥山路平坦,左右林树溪瀑,也就无妨多花些时间慢慢走来。
  仙都观下一池水塘,村民在其间养着几百只土鸭。水塘后一堵院墙,墨书“南无阿弥陀佛”,知是处寺院。走近见院门上有石额:碧涛庵。左右各嵌石楹一方,上联“竹色生清茂”,下联“溪声送广长”。白灰墙上,墨笔几处写着门票两元,难以忽略的提醒。庵是新建,除却院墙内遍植花木,其他全无可观。走至佛堂前,忽然从厢房里走出一位老妪,见她走出的屋内还有一位正在午饭的老僧。递上门票钱,老妪执意领我四处看看,我是素不拜佛的,又不想指了老人的意,只好再顺喜些功德钱。老僧也跟着出来,老妪将两个硬币递给老僧,然后一起指引两三块嵌在墙上的残碑给我看。碑文草书,刻划又浅,实在难以卒读,只看见左碑落款康熙六年,右碑旁再有碑文复刻碑落款同治二年,可见原庵并不久远。
  一庵中一僧一妪,着实好奇为何如此。老妪似乎也明白我的困惑,未及我问便反复告诉我,老僧是指派来的,并未其所愿。另将有两尼将来,正在福建某处进修还是如何。日前庵旁另有庵堂新建,所以过来帮忙洒扫炊饭,但是老妪总也没有说明自己究竟是何身份。如是说,如是闻,是否如此,我是不知。
  庵前路上,坐摩托上山时即见村民焚烧草木,进庵时见两人正在草木灰中捡出焦糊毛豆吃,原来焚烧的全是豆荚。出庵时只有一位大姐蹲在地上吃得真香,原来就是池塘鸭群的女主人,可惜我即不能买只活鸭也不能买些鸭蛋,大姐却毫不为意地邀我下次方便时再来买。

  碧涛庵下,是半山腰上一片山坳,方圆百亩。山坳低处筑一流水坝,蓄山泉成湖。湖面上野鸭莲叶,浅滩处水稻正熟,宛若江南田园,实在难以想象是半山之上。



  流水坝下,深涧之落十数米,涛声如雷。深涧之上,赫然一座砖构石拱风雨廊桥。保存极完整,若不是亭外石楹年代落款,真以为是近年新作。桥在路旁,路旁一侧门上石额“龙门胜迹”,上款“道光元年茹庐廖连题”,下款“宣统元年浦云周达修”。道光元年,公元1821年,悠悠然廊桥于此已愈两百载。门旁嵌石楹两方,上联“看不尽水秀山明十万户人烟现无遮境”,下联“叹从来桑田沧海大千乘世界作如是观”,落款“茹庐”,可知又是廖连手笔,联字行书颇秀丽,胜于匾额大字。廊桥砖构,前后拱券门,左右仅留窗,桥面两侧有条石为凳,亭内牛矢遍地。因只越涧,故而廊桥不过三五米长而已,穿廊至对侧,亦有匾联,额题“丹霞洞天”,上下款同。上联“茑萝径僻通樵斧”,下联“瑶草春深琐洞云”。廊桥南侧向水坝湖面,窗外不见题迹。北侧临渊,脚下幽暗处泉水奔腾,如此涛声,行人即便坐廊桥上歇息,说话也难清听。窗外有联,却难识读,涧旁草木一人余高,遮蔽视线,极危险的脚踏边缘,举数码相机广角盲拍,回看才粗略可识,上联“天驾彩虹临海括苍之洞”,下联“□飞银汉匡庐漱玉之亭”,落款“□谷曾□题”。如此临渊越涧,砖构石拱风雨廊桥,我是于此仅见,实在也是麻姑山行意外所得。

  再下山,路旁有新碑碑文“千年古道”,其侧有石径上山,不知何年古道。略向上数十米,脚下已不见墁石,也不知其上通向哪里。
  山路蜿蜒,前后折返,却始终相临涧下山泉。山泉水势颇大,涛声隐隐,落差最大处双练飞泄而下,也是颇可观的瀑布。上下山处,是在麻姑山北,忽然转折,一排民宅就修筑在坡上,正对着远山上流泉飞瀑,那实在是神仙住处。正艳羡着左右逡巡间,屋内走出一位年轻人,招呼着寒暄几句也就熟悉了。年轻人姓龚,与新媳妇在景德镇经营仿古瓷器,父母与老奶奶就住在麻姑山上,经营着坡下三十余亩果树,杨梅以及桔橙种种。一家人极友善热情,邀我进屋,恭敬不如从命地堂屋里坐下,与龚家父子两个相聊许久。只是老奶奶始终一语不发在厨房洗涮,然后再默默地走出屋子拿进些空的咸菜瓶子坐在旁边清洗,由始至终一家人也没有与她交谈一句,这让我很是尴尬。小龚夫妻俩下午就□回景德镇,所以虽然种的南丰桔还没有熟透,也还是摘了些准备带上。小龚递给我五个,果然如其所言,实在很酸,勉强吞下一枚。
  后来在下山的路上,已近下午三点,饥渴难耐,又吃了一枚桔子。另外三枚即怎么也剥不开桔皮,于是扔在路上,小桔子就那么骨碌碌的沿着山路滚下去,然后还会在转弯处转弯。在空寂的麻姑山上,我们像孩子一样玩耍,然后单纯的快乐着。
  还好,玩够了以后,小龚父亲骑摩托载着小龚夫妻俩下山,擦身而过时我也将近山脚下。还好没有被他们看见我在和他们的桔子玩耍,那是用来吃的,他们该不高兴了。

  那之前还有一间新题匾的垂玉亭,看形制应当是曾经的过街亭,有老旧的石径穿亭而过上下山。亭侧向山处有两间门脸,应当有些过买卖,如今人去屋空。对侧亭下有条石作凳,墙面上几层新漆刷的白灰,正中不知何人剥去一块,隐约露出红漆字来,有“一九三三年八月二十二日”“毛主席在这里热了中饭吃”云云。

  麻姑山上本有许多古树,可是一路山路也难见有一株合抱。两位摩托车司机与龚家人,几乎所有南城人都会提及尽毁这些古树的一场山火。在仙都观与碧涛庵之间,有家以山泉水为水源的桶装水公司,公司门柱上贴着一张“网上在逃人员悬赏公告”:犯罪嫌疑人王水龙,男,汉族,身份证号:362522196507219519,户籍地:江西南城县建昌镇麻姑山村余家源4组80号。2005年4月7日下午,王水龙在自家田地里烧田时不慎引起森林火灾,造成巨大损失。这应当是那场山火的罪魁,只是如此重大事件,网络居然全无信息可检索,警方提供的悬赏金额也不过区区千元。莫怪山路处处可见警示牌:谁烧山,谁坐牢,很是凶悍。

  以为是顺风车却不想是载客摩托搭我下山,几百米要走五元钱。停在山下江家园村,贸然闯进路旁人家,和六十岁的刘老汉闲聊片刻,然后走回牌坊,再搭2路公交车回返。
  2路公交车的尽头,是南城县东北六里万年桥。南城城北有旴江,或写作盱江,盱江源于广昌血木岭,流经南丰、南城,注入抚河。如今206国道在南城县北过盱河经640米新桥。而在新桥南不过百米处,另有曾经使用数百年之久的万年桥。万年桥在歇洋渡,下临武岗潭,闽、浙、赣三省要道。满清康熙《南城县志》卷一津梁志“万年桥”条下载:崇祯甲戌副使吴麟瑞倡立石桥,二十四垒延石九层,为湖东诸郡冠。邑人捐赀”“顺治丁亥年始竣厥功”。大明崇祯甲戌八年,公元1635年始建,满清顺治丁亥四,公元1647年竣工,万年桥修筑前后耗时十二载。不见万年桥,是断然不会想到何以一桥因何如此费工,万年桥桥长近一里,二十三孔,二十四雁翅式桥礅翼然水上,即便是今日眼光看来,依然煌煌巨制,何况明末清初乱世时候。可惜如今雁翅桥礅上草木杂生,树根多有破坏礅石,未见修葺,实在可惜。
  万年桥二十四墩中,某礅,据称是第十八礅,也有说最近桥北武岗山一礅,因礅下水极深,所以经年难以筑成。于是南城县中有一尽人皆知的传说,在麻姑山上已经听小龚说起,说是村民某人得一聚宝盆,因修桥久难合龙,所以捐聚宝盆枕于那桥礅之下,万年桥是才得以筑成。可资一晒。

  万年桥北武岗山上有七层八角聚星塔,始筑于大明万历四十二年(1614年),重修于满清乾隆十九年(1754年)。塔身略向北倾,据言是因建筑时即如此,为防风患,不知其然否。武岗山不高,山上有新筑山道,山道两旁荒草几乎已将山路埋没,走起时左右草木总有牵绊,亦多蚊虫。塔身刻画累累,不忍足睹,西南有门,可拾级而上。塔梯颇有趣,杂在内外塔身夹墙之中,可分左右盘旋而上,塔身中空处有木板相连,可变化左右塔梯。我登至第四层,一侧塔梯已不能再向上,可后来在万年桥上遇到八十二岁刘翁,却言之凿凿说可以登七层塔顶。我记着已经两侧都已无梯再走,不知道是我未得其路,还是老翁错记。

  出塔下山,再过万年桥回城。来时见桥上桥下许多人在钓鱼,已近黄昏,只剩下桥上最后两位。一位长者,闲聊起南城左右今古。提及麻姑山,说山上在仙都观更上,曾有一寺,寺中有老僧。老僧与长者老父交好,每年春节时候,老僧总会携山寺自制的年糕下山送予檀越。后来文革丧乱,百姓捉住老僧批斗,正是冬日,无休无止批斗以后,又通身浇上冷水,于是老僧活活冻死。
  站在傍晚的万年桥上,盱河河风清冷。听老者说起这往事,忽然感觉到伤心。

  22:53 南城 交通路 汽车站十字路口转角某网吧

  09.27  南城 宁都   晴,微云。热。晒伤。

  “旅馆又住了一天”,“明天上车”,“车下午到宁都”,这是十月七日。“辛楣们忙着领行李,大家一点,还有两件没运来,同声说:‘晦气!这一等不知道又是几天。’心里都担忧着钱。上车站对面的旅馆一问,只剩两间双铺房了。辛楣道:‘这哪里行?孙小姐一个人一间房,单铺的就够了,我们四个人,要有两间房。’孙小姐不踌躇说:‘我没有关系,在赵先生方先生房里添张竹铺得了,不省事省钱么?’”
  “晚上为谁睡竹榻的问题,辛楣等三人又谦让了一阵。孙小姐给辛楣和鸿渐强逼着睡床,好像这不是女人应享的权利,而是她应尽的义务。辛楣人太高大,竹榻容不下。结果鸿渐睡了竹榻,刚夹在两床之间,躺了下去,局促得只想翻来覆去,又拘谨得动都不敢动。不多时,他听辛楣呼吸和匀,料已睡熟,想便宜了这家伙,自己倒在这两张不挂帐子的床中间,做了个屏风,替他隔离孙小姐。他又嫌桌上的灯太亮,妨了好一会,熬不住了,轻轻地下床,想喝口冷茶,吹来灯再睡。沿床里到桌子前,不由自主望望孙小姐,只见睡眠把她的脸洗濯得明净滋润,一堆散发不知怎样会覆在她脸上,使她脸添了放任的媚姿,鼻尖上的发梢跟着鼻息起伏,看得代她脸痒,恨不能伸手替她掠好。灯光里她睫毛仿佛微动,鸿渐一跳,想也许自己错,又似乎她忽然呼吸短促,再一看,她睡着不动的脸像在泛红。慌忙吹来了灯,溜回竹榻,倒惶恐了半天。”
  这一夜,这一眼,鸿渐心中也似一点点红酒冲进水中。虽然这并不足以充一场酒醉,却也在心中叆叇起暧昧的红。

  早起在南城汽车站买七点五十分唯一一趟发往宁都的客车票,实在是发往东莞长途客车的经停一站,而两地实际并无互发的客车。依然走206国道,依盱江蜿蜒向南。方鸿渐一行五人经由吉安出江西入湖南,吉安在南城正西略偏南,之所以要曲折南向先至宁都,是因为南城与吉安之间,纵贯有于山山脉。于山山脉呈东北西南走向,为赣江与抚河分水岭,绵延于南城、宜黄、南丰、广昌、宁都、于都、兴国和赣县等地,长约五百余里。故而南城至吉安路途,才会向南以便绕过不通车的于山山脉。如今鹰潭由镇成市,今比昔比,大可以直接由鹰潭向西经南昌至吉安。
  出南城不久,即见盱江江左群山连绵,经南丰、广昌,在新安乡前西南折进216省道即广宁线以后,两侧山峦已逼至路旁。于山山脉岩石以红砂岩、砂页岩和砂砾岩构成,表面风化松软之后,并不影响林木于其上郁郁葱葱。过石上镇以后,梅江忽然在车右路西。江水清浅,穿连身皮衣的渔人可在江中行走捕鱼,也是希罕。江西多山多水,一路过来,一城一河,鹰潭之于信江、南城之于盱江、宁都之于梅江,城因水生,水因城名,过即不忘。

  只是经停宁都,客车放我在国道旁下车。宁都汽车站也在梅江江东,前方不远处。进售票厅询问,得知宁都没有发往吉安的客车,必须经由兴国转车。再去车场里,找到兴国方向客车车老板打听,因为如今京九铁路贯通大多数人选择铁路的关系,兴国方向一天也只有两班客车发往吉安,第二趟八点五十分发车,只有搭乘宁都凌晨六点第一班发往兴国的客车或者才能赶上。不过,倒是可以从兴国再中转泰和至吉安,那两地之间客车就是许多了。
  出站,全凭感觉坐上1路公交车,在绝大多数县城里1路都是途经老城繁华所在的公交车线路,果不其然。向西经城南大桥越梅江以后,再北向转进中山南路。1路车,中山路,这几乎是县城中心的代名词。公交车一路向北,中山南路、中山中路、中山北路,越北越冷清,正当以为宁都老城是在城南时,却在中山北路过梅江北路路口桥上,在路东看见古石拱桥一座。三孔两雁翅礅,无栏,以形制看必是城内干道桥梁无疑。下车。梅江北路过去,古桥巷口隔梅江北路又见老街,是处必定是宁都老城所在无疑。

  宁都,三国吴嘉禾五年(236年)置阳都县,为宁都置县之始。西晋太康元年(280年),改阳都为宁都。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四月,江西省第八行政督察区专员公署署治设宁都,原第八行政督察区所在南城改第七行政督察区。方鸿渐一行五人民国二十七年来时,即是从第七行政督察区入第八行政督察区。
  宁都居民几乎皆是客家人,使用宁(都)龙(南)片客家方言。以客家人如今地理分布来看,宁都最北,据谱牒考据宁都或也是唐宋时期中原汉人南渡最早定居的客区。甫入宁都,周遭语言忽然由赣语换为客家话,一时以为人在闽粤。

  古桥南北向跨在一脉细溪之上,梅江北路过去,下石阶时,忽然发现某阶中嵌有一段残碑,首东尾西,左右两行,依稀只可辨左行“命江西”,右行“?大”五字。相询左右土人,是即不知桥名也不知河名,更是不知是桥建自何时。河水自西向东流入梅江,却只是涓涓浅流,左右桥孔下已无水流,可知其与梅江一样,也是曾经汹涌如今水乏。只检索至Google Maps标注是河上游名为会同河,不知确实否?



  桥下河滩上尽皆开辟为菜田,下至田中,可以细观桥体。桥礅西侧迎水面是与南城万年桥一般无二的雁翅桥礅,楔形尖角分水流以减缓其对桥礅的冲刷,也可避免顺流船只行驶过快时直面撞击桥礅,只以外行粗看,也是极为合理的设计。



  将近正午,附近学校放学,许多孩子们过桥向桥北。宁都县府所在梅江镇,桥北为其下辖桥背村——或即为桥北村的讹转。将近正午,太阳还略偏东,于是桥前东侧房下略有一线荫凉。人们就着那线荫凉行走,上桥后也自然都在桥东一侧。我就站在桥东下面河滩上,拍摄往来行人。孩子们看见我,大声嘀咕着、说笑着,或者注视我的镜头,或者闪避躲开。

  在中山北路与梅江北路转角处某宾馆住下,昨夜在南城,宾馆里一夜麻将声不息。江西县城中的宾馆,大多兼做麻将房,若是睡浅,万万住不得。宁都住下之前找到几家宾馆也是如斯,侥幸这家还算清洁安静,价格也不比鹰潭南城为贵,单间亦是七十元。宾馆老板娘也很和气,略作安顿,向她打听宁都老汽车站所在。
  以我判断,既然宁都老城在北城,而且全城都在梅江以西,那南城隔梅江所在的汽车站必然不会是宁都城原来的汽车站。果不其然,依宾馆老板娘指示,过下车时在古桥桥西的新桥,再向北左转向翠微西路,在路北98号透过标示为“江西省宁都县汽车运输公司”的院门看见院内有客车旧房,应是老站无疑。只是依然困惑,老站为何也在城外?

  老汽车站已改作汽车修配厂所用,停在院中的客车多是等待维修的本地客车。临街已改建为砖楼,院内与街面平行的,前后两排木构覆瓦尖顶青砖车棚,前排一座,后排两座。车棚挑高五六米,面阔数十米,极为宽敞气派。硕大的尖顶下,后部三分之一进深分间建房,想来应是曾经的办公室或者候车间,前部则是车场。虽然已经破败,棚有穿孔墙有洞,但依然有浓烈的五、六十年代气氛,仿佛耳边有那从电影里感知而来的,那大喇叭里播音员豪迈的广播或者音乐声。虽然正午,老车站里一片死寂。



  前排一座车棚,棚檐上还有老式的铁皮切割而成的标语字,剩下几个锈迹斑斑地东倒西歪着。“ 来,的任而奋”。不管曾经是句什么标语,那标语怕也与承载那标语的铁字一样不堪了吧?
  今天宁都阳光灼热,桥下站中曝晒许久,以至秋分以后,我却又被晒伤。

  再回梅江北路,路旁小饭馆中一碗蛋炒饭草草充饥,去之前见到的隔梅江北路与古桥小巷相对的老街,其实本是一条路,老街向北过桥至桥背,只是如今被几条新路中断罢了。
  老街名是建国街,向南,路西有观背巷。观背巷,一望即知没有如建国街般被草菅去旧名,还可想知曾在某观之后,一如桥背村名。建国街中有一转折,转折处东西向短街,再向东岔巷名作朱家巷,向西尽头是宁都县第二小学,街自学校门前再向南,几步前有西岔巷名为演武亭。



  正是小学下午两点半上学前的时候,我停在演武亭巷口琢磨着如何拍摄忽然比观背巷与朱家巷高出许多的街牌,几个调皮些的三年级小学生们走过来看热闹。当然要给他们拍两张照片,他们也在确定我拍照不收钱后,一传十十传百,于是学生们一个两个三五个,然后成群结队地围过来要求拍照。左牵右拉,前呼后拥,焦头烂额,应接不暇。多半个小时以后,学校已经敲响预备铃,孩子们还是不断涌来。我只好说给你们拍集体照吧,然后聚拢在窄巷里,又都要挤在前面,以致Panasonic Lumix DMC-LX3的24mm广角端仍然无法容纳下全部,我只好退后一步,可孩子们稚虎初次捕食般步步逼向我。实在没有办法,还是以变形极大的24mm广角拍摄下集体照,对不起边缘形变的孩子们。
  学校上课了,可还是有四个打算旷课的三年级孩子腻在我身边。领头的孩子说不去上课的原因是因为殴打女同学结果老师不给上课,我说那你以后一定会打老婆,可他却非常有觉悟地认为老婆只能骂但绝对不能打。忽然几个孩子招呼我快逃命,因为又有大批孩子们从教室里跑出来要找拍照的人拍照,哭笑不得地走进演武亭深处,两三个“多情而肯远游”的孩子们依然跟着我。

  然后,在日暮之前,始终在建国街中左左右右,前前后后。三闾大学之行由上海到宁都,除却溪口,其他若为时间故,唯一准备放弃的即是宁都,因为在地图以及其他检索中实在不知宁都有何去处。甚至在宁都汽车站里几次都想不如今天便去吉安,现在却要大呼万幸万幸,万幸没有错过宁都,没有错过宁都老街,这实在是此行到目前为止最是意外的收获。
  记述些老街中的点滴。

  建国街路西182号,一间中药店铺,初次经过里店内无人,只是屋内墙架上排满各色中药瓶罐,蔚为大观。拍摄几张,不想后来此处所获最多,再表。


  实境音频:宁都建国街105号棉花铺弹棉声。

  建国街路东105号,弹棉花的老铺,店主宁都本地人,手艺家传。打招呼进铺里,本想录制几段久已未曾听见的弹棉声,老板却有无意和我说起轶事一段。曾有位娶宁都人为妻的加拿大人回宁都探亲,偶见此铺,惊为奇技,遂要求拍摄整个弹棉制被过程。老板说“开玩笑的和他说拍摄是要钱的”,于是加拿大人事毕以人民币两百元酬谢,老板“一再坚辞”后收下。然后我们彼此哂笑几声,于是我其后虽然逗留许久录制音频,除却进门时盲拍两张以外再未曾举起相机。当然,是因为棉花铺内实在太过昏暗的缘故。

  建国街路西叶屋巷66号,一座三开门石构大宅。中门改砌为窗,宅内也分隔为许多人家,昏暗如夜。因为筑屋石材取自当地,砂岩不耐风化故,所以屋外墙体也显衰败不堪。六柱三开门,最外两柱间为暗间,六柱上有石楹三联,由内及外:“安社稷佑生民侯锡金章褒圣泽 □江湖撑日月名彰玉府著神功”、“八极九州占利济 五湖四海庆安□”、“乾坤万古扶元化 风雨长江息怒涛”;门上三额,中为“□江砥柱”,右为“河清”,左侧匾额仍在文革丧乱年代糊抹的白灰泥皮中,不可读。观匾联,初或为祭祀某治河功臣或者河神之祠。相询左右老者,皆不知,只称曾用作食堂,那也应是后世所为了。

  某宅,隐去巷名门牌。在老宅天井下与主人相谈甚久,忽然见其天井下水池旁垒起的砖台上有城墙砖一块,砖侧有铭文,只隐约可读:“总甲 胡仲俊 丑 连德和 作匠古士龙(尨)”。据主人称,此砖是城中某寺墙坍塌后由院墙中所得,但此砖为总甲督造, 必是官用,想来也是某寺建时取用圮毁城墙砖故。

  天已将黑,已走回梅江北路,忽然想起还不知建国街在建国前是何名称,也不知彼时汽车站所在何处。于是回返,向路旁老者打听,但都全然不知。直到再走回那爿中药铺,店主正倚坐门旁与一白发老者闲聊,近前相问,才发觉白发老者于宁都旧闻几乎无事不晓。只是问题在于,老人完全不会讲普通话,而我又全然不懂客家话。好在,中药铺店主是百里外迁至此处的说赣方向的外乡人,虽然说起普通话来也有浓重的口音,但多少可以明白一些。但是如地名般知音也难知字者,仍需笔谈。
  才知,建国街,旧名白石路。
  才知,民国时候,宁都汽车站就在中药铺南,两条并行的复兴路北侧窄巷,如今一片小商品市场中。原来七十三年前,方鸿渐一行五人就在我身侧下车,我整个下午都在他们身边游走,却险些错过。

  “明天”,十月八日,“一早起,李先生在账房的柜台上看见昨天的报,第一道消息就是长沙烧成白地,吓得声音都遗失了,一分钟后才找回来,说得出话。大家焦急得没工夫觉得饿,倒省了一顿早点。鸿渐毫没主意,但仿佛这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跟着人走,总有办法。”“辛楣道:‘我的意思是,到了吉安领了学校汇款再看情形,现大不用计划得太早。’大家吐口气,放了心。顾尔谦忽然明地说:‘假如学校款子没有汇,那就糟透了。’四人不耐烦地同声说他过虑,可是意识里都给他这话唤起了响应,彼此举的理由,倒不是驳斥顾尔谦,而是安慰自己。顾尔谦忙想收回那句话,仿佛给人拉住的蛇尾巴要缩进洞,道:‘我也知道这事不可能,我说一声罢了。’鸿渐道:‘我想这问题容易解决。我们先去一个人。吉安有钱,就打电报叫大家去;吉安没有钱,也省得五个人全去扑个空,白费了许多车钱。’”可是为着谁去吉安谁留宁都,五人一番险些吵起的争执之后,决定哪怕枉费路资也要共进退,同去吉安。
  题外话,宁都一段,还有钱钟书先生一处史实误算。那天宁都,以上下文推算是在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十月八日,而那场将长沙夷为平地的大火,却是在十一月十二日深夜至十三日凌晨,李楣亭早看了一个月的报纸。

  将去吉安。之前在宁都的今天,却是此行目前为止最难忘怀的。
  只是,最难忘中的难忘一幕,却是在南城来宁都的客车上。忽然看见路西有位戴着草帽穿老旧白衬衣的精壮年青人,骑着辆同样老旧的加重自行车,飞速骑在与公路并行的老旧石桥上。
  片刻恍惚,那客车或者是开往某处未知的过去。

  22:54 宁都 梅江北路 与中山北路路口东南某网吧

  09.28  宁都 兴国 泰和 吉安   晴渐多云而阴。热。

  凌晨四点以后,不知宾馆床上是何妖孽,将腰股外侧咬出许多肿包,奇痒难耐。下午忽然再痒,已然红肿有溃烂之相,方鸿渐与赵辛楣在金华欧亚大旅社的遭遇,被我在宁都应验。
  七点半出宾馆,搭摩托去南城汽车站,如今名作新庄汽车站的。过梅江老桥,桥狭长而长,宽仅容两辆摩托并行。两车交错时,还须互向外侧相让,担心万一相撞会越过低矮桥栏摔下桥去。方鸿渐一行五人在从宁波去溪口路上走那藤条长桥的惊险,也被我在宁都应验。
  买到八点发往兴国的客车,见还有十几分钟,也没有在昨天别人告诉我兴国客车泊车位置上看见有车,于是就下到车场中转悠。宁都汽车站中,许多发往福建广东海南的长途客车,或者是因为几处都多客家人的缘故,往来比较频繁。
  距发车还有五分钟,忽然发现兴国客车已经将开出车站,慌忙赶上。直到后来将入吉安时才发现,一直用来计时的手机慢了七分钟,之前几日时间宽裕倒是无妨,今天却险些耽误了行程。

  车出宁都县城,上319国道。319国道可至泰和,却不料客车过禄子丘村以后,忽然北向折入编号X456乡道之中,乡道在山谷间,随青塘河至青塘镇,过兴国界后,一段爬坡,至全程海拔最高处,约略350米。山谷间风景秀美,乡道旁除却绿竹,另植有北方多见的白杨。远山如黛,蓝天白云,白杨绿竹交错,仿佛忽而塞北,忽而江南。
  向西再过梅窨镇,西北至龙冈河畔古龙冈镇。客车出兴国汽车站时,五七个人,折入乡道以后,时有上下,在古龙冈镇是最多。略停片刻,再上车来的司机已不是来时司机,客车也折返向南,走编号X429乡道过樟木乡,在大坑村重回319国道。
  这是一段歧途,简约而言,分北南两线。北线为今日所走,经青塘镇、梅窨镇、古龙岗镇、樟木乡的乡道,南线为经葛坳乡、银坑镇、桥头乡的国道。两条路线,约略呈东北向西南矩形,路程相当。国道多是依旧路改建连通而成,山间乡道则明显为新近修筑,所以想来七十三载以前,方鸿渐一行五人所走路线应是我今日未走的国道。即便国道路程更远,但也断无舍坦途而走险路的道理。以我判断,应是国道之上往来客车众多,两地乡道之上往来客车或仅此一趟,客车为赚钱故,也为方便百姓故,所以才弃国道而走乡道。后来下车时相询司机,答案也是如此。
  重回319国道,出观音坳隧道以后,即是下山坦途。将近兴国县城,由南向北过潋江,再转折由东向西越平江,县城即在平江西岸。宁都汽车站发车时,售票员说十点半可到兴国,看时间是十点二十五,县际客车可以如此准时,大出意料。全车客人几乎都在汽车站百米外的火车站下车,只有我一人随车进至兴国汽车站车场。方才下车,便看见泰和方向客车停在最外侧,恰从停车处过来一老者,恰就是兴国汽车站里泰和方向客车车老板,招呼我紧随他出站,十点半发车的泰和客车已在站前公路旁。又是侥幸,晚上一分钟,下班车就要十一点半。只是未免太过紧迫,昨夜因为游记太多,未及晚饭,出泰和车站时已经三十小时粒米未进,一路饥饿。

  依旧319国道,出兴国县城向北行不多远,在路东矮丘上忽见三四级残破砖塔,不知何年残存,检索地图发现塔西隔国道相连塔脚下与塔北两村,村因塔名,可知塔已久矣。平江自北向来蜿蜒而来,上游地图标示为濊水,但Google Maps依然称之平江,江水与国道交错,客车桥上过时,忽见路东又有与古石桥一座,十数孔,无桥栏,形制与南城万年桥极相似,但更古朴。不同之处在于,濊水桥雁翅礅西向,盖因江水西向东流故。错过此桥,不得细观,实在是今天最大的遗憾。
  古桥虽然残破不堪,但历几百年风雨依旧岿然,而再向北不远过高兴镇后的高兴大桥,却告示牌大字警告是为危桥。即如万年桥上与刘翁言,古桥几百年来,却还可再去几百年;新桥十年来,十年去。实在是现世莫大的嘲讽。

  车过高兴镇,又在山岭间,风景却不及宁都至兴国间那段乡道。因为宁都至吉安需要两次周转,线路多不确定,所以起止间始终终打开GPS。因如此,得知趣事一桩。在高兴镇与老营盘镇之间,直至泰和界,国道两侧近处即有许多村名以动物为名,计有狮子垇、大虫坑、虎形窝、蜘蛛形、兔小形、白羊、乌鸭坑,现在再观地图高兴镇前稍远处有猪背坑、凤形下、上鹅坑,过泰和在冠朝镇左右又有乌龟口、凰舞。这左右先世村民再起村名时,是有多大的童趣之心。不知定名以有多少岁月,却依然可以想见多少岁月前,那周遭曾有的先活生灵。
  不趋同,在路途中以童真求知之心,意外得到,这才是属于每个人自己的,不同的旅程。

  客车过泰和界后,有山涧涓流相随旁。山涧或窄或宽,涧上石桥也相随或短或长,桥堍之外不见村庄,想来村庄在林山深处。于是每见一桥,即有一次遥远不可知的遐想。
  随后老营盘隧道长有数里,隧道内虽有照明,但依然如在暗夜中,寒气侵人肌骨。感觉就如方鸿渐一行五人由宁波至溪口途中那夜,“夜黑得太周密了,真是伸手不见五指!在这种夜里,鬼都得要碰鼻子拐弯,猫会自恨它的一嘴好胡子当不了昆虫的触须。”只是,这隧道他们曾经必然不会走过。老营盘隧道是随新319国道开掘,那之前由兴国北行,须盘道越山,耗时且险祸不断。所以,这一段,我在山下,他们在山上。
  出老营盘隧道,即在珠林江流域。下陂村后,道路徒然平缓,村如其名。司机没有一丝一毫要浪费这坦途的心思,客车瞬间超速。国道上多货车洒落的砂石,被车轮卷起溅向车内,细砂打在脸上生疼。恐怖的是居然一枚鸡蛋大小的卵石由对侧车窄卷进砸在我身侧,实在是意想不到的危险。



  客车过沙村镇,缓行载客。方要加速出村,村头急跑来两人,挥手示意上车。其中老者,瞬间让我想起三闾大学中国文学系主任汪处厚。
  “胡子常是两撇,汪处厚的胡子只是一画。他二十年前早留胡子,那时候做官的人上唇全毛茸茸的,非此不足以表身分,好比西洋古代哲学家下颔必有长髯,以示智慧。他在本省督军署当秘书,那位大帅留的菱角胡子,就像仁丹广告上移植过来的,好不威武。他不敢培植同样的胡子,怕大帅怪他僭妄;大帅的是乌菱圆角胡子,他只想有规模较小的红菱尖角胡子。谁知道没有枪杆的人,胡子也不像样,又稀又软,挂在口角两旁,像新式标点里的逗号,既不能翘然而起,也不够飘然而袅。他两道浓黑的眉毛,偏根根可以跟寿星的眉毛竟赛,仿佛他最初刮脸时不小心,把眉毛和胡子一股脑儿全剃下来了,慌忙安上去,胡子跟眉毛换了位置;嘴上的是眉毛,根本不会长,额上的是胡子,所以欣欣向荣。这种胡子,不留也罢。”
  我实在是第一次见如此飘然而袅的眉毛,没有丝毫不敬,如此寿眉,老者必可长寿。
  “部里汪次长介绍汪处厚来当中国文学系主任,自己早写信聘定李梅亭了,可是汪处厚是汪次长的伯父,论资格也比李梅亭好,那时侯给教授陆续辞聘的电报吓昏了头,怕上海这批人会打回票,只好先敷衍次长。”汪处厚比李梅亭一行早到三闾大学几日,而我一日一地,虽然同时出发但行程也较他们快了不少,或者即是因为如此,才得让我途遇汪处厚吧。

  泰和南,赣江上的泰和大桥,又是危桥一座,正在修缮翻新。泰和南来客车无法通过,只能停在桥南蛇边村旁,然后乘客再转小车于泰和汽车站。
  进泰和汽车站,已过正午。仍然没有时间吃饭,车场里换乘吉安方向客车,不多时即发车。走105国道,一路向北,下午一点半左右,客车车停吉安中心汽车站。
  前后耗时五个半小时,终至吉安。

  “向吉安去的路上,他们都恨汽车又笨又慢,把他们跃跃欲前的心也拖累了不能自由,同时又怕到了吉安一场空,愿意这车走下去,走下去,永远在开动,永远不到达,替希望留着一线生机。住定旅馆以后,一算只剩十来块钱,笑说:‘不要紧,一会儿就富了。’向旅馆账房打听,知道银行怕空袭,下午四点钟后才开门,这时候正办公。”
  方鸿渐一行五人在宁都至十月八日,但是何时搭车前往吉安,何时至吉安两处时间均未明写。纵观前文,彼时公路汽车均是上午发车,所以前去吉安应是在五人争吵过后的第二天即十月九日。再者,以今日交通而言,马不停蹄,宁都至吉安也须半日,七十三载之前,一日可到已是奇迹。而且宁都十月八日还有“午饭后,鸿渐回到房里”一段,至吉安时又在下午四点钟以后下班之前,所以走时当在第二日天无疑。或者可能耗费上两日,但是既然五人所买的是宁都直达吉安的车票,也不知那时如此公路汽车是否有夜宿的可能,所以姑且算作一日。五人至吉安,十月九日。

  “银行里办事人说,钱来了好几天了,给他们一张表格去填。辛楣向办事讨过一支毛笔来填写,李顾两位左右夹着他,怕他不会写字似的。这支笔写秃了头,需要蘸的是生发油,不是墨水,辛楣一写一堆墨,李顾看得满心不以为然。那办事人说:‘这笔不好写,你带回去填得了。反正你得找铺保盖图章——可是,我告诉你,旅馆不能当铺保的。’”所谓铺保,即是指商铺或机关出具保证书,以承担可能风险损失以后的连带责任。在人生地不熟的吉安,自然不会有人愿意承担这无谓的风险。
  “明天早上”,十月十日,双十节,民国国庆。赵辛楣与李梅亭找本地教育机关未果。下午五点,四个男人再去银行试图找办事员软商量,依旧未果。但办事员支招“教他们到教局去想办法”。“大家回旅馆后,省钱,不吃东西就睡了。”
  第三天,十月十一日。赵辛楣、李梅亭与顾尔谦三人去教育局,结果教育局长“不但不肯作保,并且怀疑他们是骗子”。“顾先生忽然眼睛一亮道:‘你们两位路看见那‘妇女协会’没有?我看见的。我想女人心肠软,请孙小姐去走一趟,也许有点门路——这当然是不得已的下策。’孙小姐一诺无辞道:‘我这时候就去。’”但是“孙小姐到妇女协会没碰见人,说明早再去。”
  第四天,十月十二日。“明天孙小姐去了不到一个钟点,就带一个灰布装的女同志回来。”女同志“说她有个朋友在公路局做事,可能帮些忙,她下半天来给回音。”“晚上八点钟”“那女同志跟她的男朋友”“忽然光顾”。“那男人大剌剌地坐了,每问句话,大家殷勤抢答,引得他把手一拦道:‘一个人讲话够了。’他向孙小姐要了文凭,细细把照相跟孙小姐本人认着,孙小姐徽徽疑心他不是对照相,是在鉴赏自己,倒难为情起来。他又盘问赵辛楣一下,怪他们不带随身证明文件。他女朋友在旁说了些好话,他才态度和缓,说他并非猜疑很愿意交朋友,但不知用公路局名义铺保,是否有效,教他们先向银行问明白了,通知他再盖章。所以他们又多住了一天”——这已是十月十三日第五天——“多上了一次银行。那天晚上,大家睡熟了还觉得饿,仿佛饿宣告独立,具体化了,跟身子分开似的。”
  今天,我并非故意饿着,但却和他们一样,在吉安饥饿着。好在我还有钱,不至于那么窘迫。吉安中心汽车站在中山西路上,即是吉安汽车老站。出站口处辟有售票窗口,打听着去下站界化陇的汽车票。我以为界化陇地名太过生僻,好在售票的中年大姐对路途很是熟悉。只是电脑系统却无法出至界化陇的车票,售票大姐略作迟疑,依编号查询以后,告诉我经停界化陇的客车是发往衡阳方向的,每天只有早上七点二十分一班,车票或者买在之前永新县的文竹镇,或者买到之后已入湖南界的茶陵县高陇镇。本着不添麻烦的原则,五十一元多花两元钱买到高陇镇。
  七十三年过去,这段路线倒是丝毫未变。在鹰潭到南城公路汽车上相适的苏州寡妇曾说“她还表示愿意同走到衡阳,有个照应。”而衡阳却未出现在三闾大学之后的旅途中。若不是去界化陇的客车确实地终停衡阳,我几乎要忽略了衡阳这处在之前明写的途经之处。

  在中心汽车站十字路口正对着的商务宾馆住下,价格不低,却实在是没有时间再细找,已近下午两点。略作安顿,时间紧迫,还是来不及吃饭,坐摩托赶去白鹭洲。南宋知吉州军江万里于淳祐元年(1241年)始创的白鹭洲书院,后世几度变迁,如今改作白鹭洲中学。重点中学,正是下午上学时候,门口有警卫值勤,以防闲杂人等擅入。摩托车司机说你可以找个托词,比如去找侄子外甥之类的理由混进去。可是走到门前,忽然情怯,灰溜溜地逆着上学的中学生们又走了回来。
  站在桥上,却果然看见白鹭洲上有白鹭。只是赣江水势极小,洲左水道已无水流,河床上积些死水而已。古时今世,他处此地,曾经共见的“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却是全无影踪。怅惘间,看见有漂亮的女中学生走近再走远,于是更添怅惘。
  索然乏味的,走下河床,一时不知何处去。午后阳光又是炙热,河床上片刻,汗如浆出。

  搭公交车回到文山步行街,已近四点。
  “两天后”,第七天,十月十五日,“他们领到钱;旅馆与银行间这条路径,他们的鞋子也走熟得不必有脚而能自身来回了。银行里还交给他们一个高松年新拍来的电报,请他们放心到学校,长沙战事并无影响。当天晚上,他们借酬谢和庆祝为名,请女同志和她朋友上馆子放量大吃一顿。”
  在吉安,方鸿渐一行五人困顿七天,终于以大吃一顿慰藉了连日的枯肠。我倒是也想大吃一顿,不过有钱却没有时间,只是随便吃点东西充饥解饿即罢。
  左思右想,只有去古南塔吧。古南塔俗称马缆塔,在古南镇赣江江畔。《庐陵县志》载:“古南塔寺,在水府庙之南。有塔,塔顶有赤乌纪年,砌砖亦作赤乌字。”今塔似为元代重建,九级。因为沿江大道加高新修,所以塔基已低于路面数米。塔已全无可观,因为1956年维修时将塔身外部以水泥加封,以致塔成水泥塔。倒是也有好处,如果无人管理,如此可免去塔身惨遭刻画荼毒。不过即便如此,仍可以看见二层以上塔窗内侧刻画累累。

  庆幸的是,搭摩托去古南塔路过中人民路时,看见左右还有吉安旧城已在拆迁中的最后一片老街。于是古安塔片刻即回中人民路,可惜时间已晚,天也转阴,老街旧巷中,一片昏黑。
  吉安旧城这最后一片老街,北起自中人民路,东临后河西岸后河西路,西至上文山路,南止中山东路,全片属于吉安后河下游拆迁工程,存在时日已无多。
  中人民路南口,棉庆楼向西,仓口向南。西拾石阶上棉庆楼,仅存北侧一排老房。南转入儒林俚,南口横接便民巷,便民巷西出上文山路。左转下石阶,再与仓口相接。仓口路中,一巷仓口坪东去。南出仓口,止于中山东路。



  中山东路东口,街旁老宅,多做些墓碑刻字的生意,向西右转上上文山路,再多些藤竹编织的买卖。老宅已极破败,路北一栋三层木构老楼,仿佛风烛老年,却依然勉强着羸弱却直挺的身躯。却也仅此而已罢了,即便任他活着,又还能有几日?



  又从仓口南口回那片老街,如为拍摄怜惜着将黑之前的最后一些时间般,怜惜着那些曾经恢宏的老宅。走到棉庆楼石阶下再回来时,只剩最后一点天光。老太太坐在自家门前,慈祥地看我走过,邀我但过宅门无妨。赣地民居,宅院采光仅凭天井,将晚时候,内里暗不见指。进去出来,相商着给老太太拍了三两张照片。数码相机一张,回放给老太太看,老太太误以为显示屏上的指示点是唇上没擦净的污渍,反复确认不是才放心。然后和我说,谢谢。
  回首看老太太坐在昏暗老街里的昏暗老宅前,忽然感觉很过意不去。快步走出仓口,中山东路寻找不得再搭摩托让司机载我去数码冲印店,加急做了三张照片。
  半个小时后,六点半取来再送回去,老太太还是坐在那里,只是老街更黑,老宅更黑。老太太看见照片,一劲儿谢我。我坐在宅门前的石槛上,听老太太和我说些什么,却一句也没有听懂。

  仓口尽头,唯一一盏街灯亮了,昏黄的街灯。
  没有照亮那老街,却更黑。

  22:41 吉安 井冈山大道 与中山东路路口某宾馆内

  09.29  吉安 界化陇 茶陵 衡阳   江西阴。湖南雨。

  晨起,衡阳客车七点二十分出吉安市中心汽车站,车票与吉安县汽车站联售,加之随后永阳镇上搭车几位,客车已是座无虚席。车票新近涨价,后上车乘客还以旧价付票款,与售票员一番争执商讨,依然分文不可少。如今全程票价一百一十六元,十几日前忽然涨价二十元,几近四分之一。涨价原因,除却通涨严重,油价高企之外,内里似乎还有些不可告人的隐秘。检票进站时候,每人派发本地产井冈山泉矿泉水一瓶,名为免费,实则不过与铁路动车上那相似勾当一般无二。或者许多人无所谓折价最少五元以上一瓶矿泉水,而且是劣制矿泉水,同座那瓶水里发现有可疑悬浮物只能丢弃,但是对于许多周遭乡村过来的百姓而言,他们是无论如何舍不得花这笔不多的冤枉钱的。有些良心,体恤些民生,票价哪怕少涨上五元钱,也可多积些阴骘。

  出吉安县,西南越清浅禾水。禾水与泸水在吉安合流,向东入赣江。由吉安向西,即溯禾水,一路相与委蛇。永阳镇上,客车再入319国道。敖城镇后,国道修路,暴土扬尘,颠簸以后,再见禾水。只是禾水不复清浅,浊绿流缓,仿佛止水。路在水北,水在路南,水南无数山。山上植被蓊郁,林树如水,自山巅缓流山下。林树流至水面上,树叶半浸水中,如探身饮江水。
  国道以后还有多处修路,路旁又有吉莲高速公路工地,行走很是艰难。不过这自吉安连通莲花县再经茶陵县至衡阳的高速公路与铁路双线,却是满车本地人的希望,因那之后,总可多些选择,不用再只受吉安衡阳客车独断怨气。

  客车中停永新县汽车站,客车乘客彼此片刻忙碌,加水放水,然后再踏旅途。重回国道西去时,禾水河水复清。过龙田乡,越禾水之支流琴水。其后文竹镇,最是热闹市井,肉菜杂货,各色摊贩自镇中绵延侵入国道,全然不顾往来汽车搅扰,任凭喇叭摁得震天价响,客贩间也依然自顾自为五分一毛的争执不休。
  文竹镇后,三板桥乡即属莲花县辖。禾水一路相随,三板桥后弃而南去。棠市村中,禾水之源。将近莲花县界,国道忽然逆角折向东北去。折角处,320省道向西,三叉路口处,本地人称井头。转入省道不多远,即是赣湘省界,界化陇。

  “明天”,十月十六日,“上午,他们到了界化陇,是江西和湖南的交界。江西公路车不开过去了,他们该换坐中午开的湖南公路车。他们一路来坐车,到站从没有这样快的,不计较路走得少,反觉得净了半天,说休息一夜罢,今天不赶车了。”

  界化陇,如今在地图上已无从检索,即便资源丰富的网络上,也难得只言片语信息。重走三闾大学之路,最是悬心的就是界化陇,之前许多想象,或者也如其他大多城乡一般,早已今非昔比。却不想,却不想,却不想到时才知,界化陇几乎依然七十三载前界化陇,方鸿渐一行所经历的一切,我几乎依然可以看见,以致我强烈地相信,他们曾经真实在那里,这里那里。



  下车处,公路有道明显的砂石与水泥分界线,那即是江西与湖南省界。界化陇,如今地名写作界化垅,不过“垅”“陇”音义皆相通,左右地名常用,其实也并无差别。东侧过来,是江西界,原本不开过去了的江西公路车车站,就在路南。还在那里,只是后代加以整修,改成过去常见的斯大林式车站,如今私人承包为饭店。西侧是湖南界,湖南公路车车站在路北,一栋老旧砖楼,虽然已经废弃,但悬着的“界化垅汽车站”灯箱依旧还在。方鸿渐一行那时换坐中午开的湖南公路车车站,紧临在西侧,不过已成废墟。

  “这是片荒山冷僻之地,车站左右面公路背山,有七八家小店。他们投宿的店里,厨房设在门口,前间白天是过客的餐堂,晚上是店主夫妇的洞房,后间隔为两间暗不见日、漏雨透风、夏暖冬凉、顺天应时的客房。店周围浓烈的尿屎气,仿佛这店是棵菜,客人有出肥料灌溉的义务。店主当街炒菜,只害得辛楣等在房里大打喷嚏;鸿渐以为自己着了凉,李先生说:‘谁在家里惦记我呢!’到后来才明白是给菜里的辣椒薰出来的。”
  界化陇,依然荒山冷僻之地。湖南界内,路南正对着新旧湖南界界化陇汽车站,迄西还是一排七八家小店,还是依然“厨房设在门口”,依然“前间白天是过客的餐堂”,只不过晚上无须再作店主夫妇的洞房,餐堂后大有住房,店主居住以外,兼作往来旅客住宿。找间小店坐下,点了道肉炒鸡腿菇,店主还是“当街炒菜”,炒菜还是依然的辣。

  小店店东侧,一间新砌平房里,几台老虎机,闲坐着几位家长里短的土人。相与攀谈,才知那平房原址,民国年间是家名为东方旅社的客栈。那时在东方旅社与江西公路车车站之间,曾有关城碉堡,据称与左右道路均是彼时进驻莲花的国民革命军第六十三师师长陈光中将军率军所筑,残存在七十年代尽皆拆除,以至如今省界界碑亦无存。界化陇所在,控两省咽喉,随想也知旧时其地之重要,控扼之处筑城称关城隘,素有兵卒相守。非乱世之时,因交通之便,“经商者踵至穷乡僻壤,遂成闹市”。江西界内,路北有新筑诊所,其处曾是青楼,也可想见旧时浮华,实在与后世今时荒山冷僻之地大不同。
  湖南界内,路北向西,公路渐成下坡。距湖南界界化陇汽车站约百米外,两处新筑砖楼之间,有残存木构门脸砖石楼一栋,是民国年间的西南旅社。楼门紧锁,锁锈斑斑,看来闭门已久。楼东楼宇间有窄巷,可到楼后。楼后山间,一片空场,水泥新铺了地面,几只芦花鸡散放其间。
  或者,方鸿渐一行五人曾经那天就投宿这里。而那片空场,孙柔嘉就坐在空场上的竹躺椅上,翻一本若有若无的书。
  “饭后,四个男人全睡午觉,孙小姐跟辛楣鸿渐同房,只说不困,坐在外间的竹躺椅里看书,也睡着了。他醒来头痛,身上冷,晚饭时吃不下东西。这是暮秋天气,山深日短,云雾里露出一线月亮,宛如一只挤着的近视眼睛。少顷,这月亮圆得什么都粘不上,轻盈得什么都压不住,从蓬松如絮的云堆下无牵挂地浮出来,原来还有一边没满,像被打耳光的脸肿着一边。孙小姐觉得胃里不舒服,提议踏月散步。大家沿公路走,满地枯草,不见树木,成片像样的黑影子也没有,夜的文饰遮掩全给月亮剥光了,不留体面。”
  若可踏月散步,无论如何我要夜宿在界化陇。只惜今日初三,又是浓阴,无望踏月。

  左右打听,吉安还有一班发往邵阳客车路过界化陇并可到衡阳,可惜傍晚五点半才从吉安发车,到界化陇在入夜九点,到衡阳在午夜。只有中转茶陵,再转道衡阳,其实也在路线之上,只不直达而已。不过界化陇村中相询许久,也都不知各地班车首末车具体时间。只才十一点半,见有一辆株州运输公司的莲花发往茶陵的县际客车,拦下向司机打听,说是茶陵去衡阳末班车只在下午两点,而界化陇至茶陵还需近两个小时,所以只有搭他的客车才能赶去衡阳。无奈,加上吃饭的时间,也只在界化陇逗留一个小时,实在不舍。
  略可安慰的是,天空愈发阴沉,实在也是不宜拍摄。且出界化陇后不久,即是一阵山雨。界化陇村南,百米外可见垄茶高速工地,衡茶吉铁路工地也在不远,或者就在以后不久,左近交通将愈发的便捷。只是愈发便捷的交通并非对所有人所有地均是福祉,比如界化陇,以干道咽喉而繁华的界化陇,在交通疏离以后,愈发边缘,愈发冷僻。



  旧西南旅社对面,独居的老妪,土屋地上一口土灶,几把柴禾缭绕着她的午饭。土屋门槛低矮,路基已高出一米有途。邻居老妪走过来,两人土语不知说些什么。邻居蓝衣老妪说今年七十四岁,一般而言皆指虚岁,所以算来,老妪恰是方鸿渐一行五人来时那年,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生人。不知道他们是否曾相见?不知道,我更不知道的是,七十三年前与七十三年前,这一切困窘,可有丝毫改变?
  不如都散了吧。

  县际客车进高陇镇候客,再回公路时见前有也至茶陵的客车,为争取前客,超车后一路疾驶。水泥省道崎岖,又有许多减速坎,客车颠簸,人“有如赌场中碗里的骰子”。继若干年前在江苏句容赛车般的农用车里,又一次感觉到自己的胸的存在。出高陇镇以后,有高陇水远远相随。
  腰陂镇前,过不知何名细流时,见路西北有古桥,桥上正有一对父子,父牵子推着一辆满载着不知何物的架子车。虽然阴郁,远空恰有云薄处,正隐现天光。光耀着桥上父子,自出吉安以后,难得又见如此画意景致。
  腰陂镇上再停片刻,不多久后,北向南过洣水,茶陵县城就在洣水之南。客车过茶陵汽车站,一恍惚间感觉极像河北鹿泉汽车站。进汽车站时,还不到下午一点,穿过车场刚找到衡阳方向客车,车已将发。询问司机,才知道茶陵去衡阳最晚三点半还有客车,被那莲花到茶陵的司机有意无意地欺骗,本可以在界化陇再多逗留一个小时,悔之晚矣。

  茶陵至衡阳客车上,只有五六乘客。也听来茶陵那司机说去衡阳客车不走高速,见乘客又如此之少,以为会走国道,却不想仍然直上衡炎高速。
  若以国道省道及旧县城为旧时路线参照,方鸿渐一行五人初时应是北出茶陵至攸县,再西去衡东县,然后西南向入衡阳。高速方向虽然也大体如此,但越岭穿山,更为平直快捷。以洣水为参照,方鸿渐一行五人走在洣水之北,我在洣水之南。
  客车过高速攸县以后,雨势渐大,远望群山空濛,草市镇上,与洣水最后一相逢。两山山隙间,江水一现,水上雨若雾霭。然后就此一别,客车向西入衡阳,洣水向西北入湘江。
衡阳雨,淅沥不休。无处可去。

  夜宿界化陇,“那一晚,山里的寒气把旅客们的睡眠冻得收缩,不够包裹整个身心,五人只支离零碎地睡到天明。”

  22:16 衡阳 解放西路 七天连锁酒店内

  09.30  衡阳 邵阳 涟源   时阴时雨。夜雨。

  晨起,雨住,却依然浓阴欲雨。

  解放西路上的衡阳汽车西站已经拆迁,只有再去昨天到停的中心汽车站。往来衡阳与邵阳之间的旅客许多,所以客车不再固定发车时间,改作随满随走的流水票。
  西越蒸水,蒸水桥上,彤云密布,秋意郁浓,水畔枯草芦花。几日前在南城宁都,依然暑热似盛夏,倏忽间,夏而秋深。
  车走衡阳邵阳间315省道,过英陂村后,右转东北走未竣工连接线上衡邵高速。衡邵高速在Google Maps中未有标注,携带地图中图例也是建筑中高速公路,应是新近通车。

  “从界化陇到邵阳这四五天里,他们的旅行顺溜像缎子,他们把新发现的真理挂在嘴上说:‘钱是非有不可的。’”
  方鸿渐一行五人十月十六日夜宿界化陇,明日出发,且游且走四五天至邵阳,应是十月二十一日。依然以国道省道及旧县城为旧时路线参照,五人应是沿今315省道西略北向过衡阳县与后置邵东县,然后再转折西略南进邵阳。虽然衡阳至邵阳我也走高速,但高速与旧道距离不似昨日茶陵至衡阳般遥远,还是大体相当。
  衡阳县北,再过蒸水,水天外略有天光,江水因此波光潋滟。彼时高速在省道迤北,两道之间多林山,彼此不相望。高速路基也高,俯看路北坪冲,几家黛瓦白墙,几庙旱地水田,鸡鸭犬牛芜杂其间,浑然似不知今昔何年。冲也坪也,若是大些,也可充盈至远山间。远山外,山峦层叠,北也如此,南也如此。雨云流笼山上,山之青黛颜色,愈远愈淡,直至天地一片空濛。
  或忽然,空濛间有人家屋上飘袅起炊烟。这样多雨天气,炉灶里定然是潮湿柴禾,于是飘袅起炊烟如雪。如雪炊烟,是墨色间最后的一缕留白。

  衡阳之蒸水,源出邵阳邵东,自衡阳至邵阳,亦自溯蒸水而上,愈远衡阳蒸水愈小。山谷间最后再越蒸水时,已似涓流。应是山路高处,或入雨云忽然而微雨,若不是车窗上凝集的水珠,几可以忽略的微雨。
  自水东江镇出口后,高速西南转向,与省道交错而其后即在省道之南。省道略北向去邵东县,高速不复经过。或已略下得山来,道路渐缓而雨亦渐止。越邵水支流槎江之后,甚至略有晴意。再过邵水,客车折入潭邵高速,不多时间,午前十一点半车停邵阳东站老站。

  三国吴宝鼎元年(226年),吴分零陵北部为昭陵郡,郡治于今邵阳城区。西晋太康元年(280年),武帝平定东吴,为避父司马昭名讳,改昭陵为邵陵,移郡治于资江北岸。唐时设邵州。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于邵阳置湖南省第六行政督察专员公署。邵阳因邵水而名,邵水蜿蜒邵阳城,北向入资水。邵水与资水,共绕邵阳城。
  三闾大学之行一路走来,途经的地级市中,邵阳是见而即觉其老的。从汽车东站,搭摩托再过汽车西站,直到两水交汇处的水府庙,许多城区仿佛依然觉睡在过去的某岁某年。
  明天即是假期,邵阳汽车东站前满是赶着回家的旅客,熙熙攘攘,刺耳嘈杂声更似许多心切归家的焦虑。以站内车次表来看,邵阳至涟源每天仅四班客车,上下午各两班,下午一点二十分与三点二十分。路程标示为77公里,以为不远,本想买三点二十分车票好多些时间在邵阳,却不想向售票员打听才知道不足百公里却需要行驶三个小时。赶紧买两张一点二十分的车票,座号已是后半。
  未进水府庙,明显新筑,只是在邵水桥堍旁走下水岸。河风裹胁着水腥气吹来,已经明显感觉到冷,却已是秋深。在水府庙街对面的饭馆草草午饭。近旁下河街口,房屋老旧,等饭前略进去走走,南向折入永庆街,老旧更甚那日吉安仓口。

  回汽车东站,运营涟源线路的客车归属娄底。买票时见标示为空调大巴,实际却是满载也有二十八人的老旧中巴。距发车时间还久,车上已满坐,还有不少没有买到这趟车票的旅客在车下与司乘相商,甚至车站工作人员也领着亲朋要求搭乘,暗自庆幸午前到时即立即买票的正确。将出站时,三点二十分车次客车进站,发现才是空调大巴,或者轮开如何,不知道如何买到,抱着行囊挤坐在中巴仅在容人立挺坐正的车座上很是难受。
  车站的规距,出站例检时是严禁超载的,可客车刚出车站转弯,久已等候在站外无票的旅客即蜂拥而上。令人咋舌,额定二十八人的中巴车里居然挤进整整二十人,后来在新邵县里又塞进两人,客车几乎超载百分之百。虽然这已严重影响安全,但我却心思泰然,一者好运气有车厢略后临窗的好座位,总幸运过那些将站着颠簸三个小时的旅客;二者诸人归家心切,总不好谴责如此危及安全而让人不得回返;更重要的是,也算是补上了方鸿渐、赵辛楣与李柔嘉第二天从溪口去金华时所经历的遭遇。
  “一堆人全上了车,真料不到小车厢会像有弹性,容得下这许多人。这车厢仿佛沙丁鱼罐,里面的人紧紧的挤得身体都扁了。可是沙丁鱼的骨头,深藏在自己身里,这些乘客的肘骨膝骨都向旁人的身体里硬嵌。罐装的沙丁鱼条条挺直,这些乘客都蜷曲波折,腰跟腿弯成几何学上有名目的角度。”

  客车出邵阳,依资水东岸一路北上。“邵阳到学校全是山路”,果不其然,而且所走207国道多处修路,道路坑洼,又有单边放行,忽然便知何以不足百公里需要三个小时行走。离资水入山以后,许多道路走得很是惊心,国道狭窄,山左谷右,两车交汇时外车车轮几乎将出路基。危险的是失修坍塌,路基多有滑坡,即见着一辆货车倾覆谷间。
  这总略好过七十三载前,那时“得换坐轿子。他们公共汽车坐腻了,换新鲜坐轿子,喜欢得很。坐了一会,才知道比汽车更难受,脚趾先冻得痛,宁可下轿走一段再坐。一路上崎岖缭绕,走不尽的山和田,好像时间已经遗忘了这条路途。走了七十多里,时间仿佛把他们收回去了,山雾渐起,阴转为昏,昏凝为黑,黑得浓厚的一块,就是他们今晚投宿的小村子。”
  方鸿渐一行五人一日轿行七十多里,恰是半途,夜宿不知荒山哪村中。明日,十月二十二日,“轿夫说今天下午可以到学校了。”
  我到微雨中的涟源时也是下午,却比他们整整早到了二十二天。拜现代交通快捷所赐,不过凡事得失相互,收之桑榆,失之东隅。节省了这许多时间,却也失却了许多经历。二十二天,几次慵懒也便又还将回去,经历却是得之即是一生,所以某些方面而言,实难说这快捷便是一定的好事。

  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七月,留美博士,曾在上海创办光化大学的嘉定廖世承先生,在香港接教育部部长陈立夫先生电报,聘请其国立师范学院筹备委员会主任,请即赴湖南内陆择址建校。后经自长沙迁至安化蓝田即今涟源的长郡中学校长鲁立刚先生推荐,在与诸筹委反复考察蓝田李园一带之后,遂决定国立师范学院择址蓝田,并得李园主人辛亥革命元勋李燮和先生、李云龙先生兄弟出让大批房屋创办校舍。于是仅以三月时间,国立师范学院即在蓝田创办成立。11月12日,开始新生报到。12月1日学院正式开学,12月5日正式上课。国立师范学院由此在蓝田六载,直至民国三十三年(1944年)春,湘桂战起,长衡沦陷,蓝田形势殆危,国立师范学院被迫西迁溆浦。在国立师范大学赫赫煌煌的教授名单之中,即有时任国文系主任的钱钟书先生之父,钱基博潜庐先生。国立师范学院创办是年之秋,钱钟书先生自法国回国,被清华大学破例聘为教授,次年即转赴国立师范学院任英文系主任。《围城》一书中的三闾大学,那“在平成县乡下一个本地财主家的花园里,面溪背山”的三闾大校,考据种种,实在就是彼时的蓝田国立师范学院。



  “花园”,即是在今涟源一中南门外市委大院中的李园;所面之溪,升平河;所背之山,光明山。在国立师范学院搬迁以后,校址历办有湖南省立十五中、涟源一中,如今依然是湖南省涟源市第一中学所在。



  搭摩托至此,涟源一中南门。明日长假,下午学校即已经放假,去时又晚,学校内已是清寂无人。
  正对着校门,一道缓坡向上,即是光明山。虽然名山,其实并不为高,实在一丘而已。空气中有浓烈花香,浸在湿润空气中的花香,是缓坡下一株桂花。
  落花如茵。
  那天路上,“方鸿渐在轿子里想,今天到学校了,不知是什么样子。反正自己不存奢望。”去时我有着同样的困惑,却不料初遇着落花如茵。



  天已将墨,只是校园内草草走走。自民国三十三年(1944年)国立师范学院迁址,如今已愈六十七载。六十七年风霜雨雪,世事动荡,已经再难找寻丝毫曾经国立师范学院的踪影。
  校门内左转,路北是一排教学楼。沿楼外东侧转折过去,路左一株百年香樟,香樟西外曾是国立师范学院院门。路右,依铁栅围墙复建有国立师范学院钟楼,门上匾额:“三闾钟楼”。
  三闾。三闾大学。
  我终于找来了。

  21:54 涟源 文艺北路 宏都大酒店内

  10.01  涟源   阴雨。

  夜雨侵晨,片刻雨住,再复细雨淅沥。即在细雨中,细细将三闾大学走来。
  民国二十九年(1940年)以后,国师师生日多,李园不堪负荷,于是国师购下李园近旁谭家一片山地,修筑图书馆与新校舍。于是其后,称李园为国师本部,新校舍为国师二院,也即如今涟源一中所在。
  钱钟书先生初至蓝田国立师范学院时,是在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彼时国师仍然本部即李园中,即是那“平成县乡下一个本地财主家的花园里。”

  现在,在东侧人民广场与西侧涟源市政府之间,有条北去窄路尊师路,向前尽头即是涟源一中。曾经的李园,在路西涟源市政府大院内,彼时李园园门东向开,也即是国师本部校门。
  在旧谭家山地上建起的国师二院,在国师本部迤北。涟源一中校门正面朝向尊师路,是为涟源一中老南门。涟源一中整体呈南高北低,南旧北新格局,新校舍大多建在面河背山的河谷中。新北门正建筑中,廖世承先生铜像正面校门,一桥贯通河南河北。
  那河,地图上标注为“新涟河”,即是旧时升平河。这两个名称对左右百姓而言,均是生僻,或者不知,或者以为即是涟水。实际只是涟水支流,在涟源一中北门外西向东流过,然后再右转南去,汇入涟水。
  “面溪背山”,所面升平河,所背光明山,应已是在钱钟书先生执教国师第二年时新建国师二院中。

  尊师路在涟源一中校门前略左转,依涟源一中所在光明山东侧山脚下北去后再左转向东。
  “汪家租的黑砖半西式平屋是校舍以外本地最好的建筑,跟校舍隔一条溪。冬天的溪水涸尽,溪底堆满石子,仿佛这溪新生的大大小小的一窝卵。水涸的时候,大家都不走木板桥而踏着石子过溪,这表示只要没有危险,人人愿意规外行动。”
  尊师路向东,不远即为南去升平河所阻。这左右满住人家的村落,名为李家院子。国师时代左近某村民为方便国师师生往来越溪,便在这河湾处搭起那木板桥。后来不知何时,这木板桥被升平河洪水时冲毁,如今大约原址处新筑一座水泥石桥,额名光明山桥。

  越光明山桥,尊师路傍升平河东岸再折向北,尽头与新建通衢环北西路相连。环北西路北侧群山,山脚路旁一片村落,德志园。三闾大学时代,汪处厚家那与校舍隔一条溪租住的黑砖半西式平屋,即在德志园中。如今德志园已败落,深处最旧一栋老宅,也是民国以后砖基土坯房,土砖上还有旧时白灰涂刷“坚决打倒反革命”“ 巩固无产阶级专政”云云的标语。旧房门楼倾敧仍在,其他已尽皆颓圮。左右村民在废墟中种些菜蔬,还可囫囤圈起的土坯房里圈养着许多土狗,不知为何所用。
  旧房迤北,一栋似在同时代的土房依然约略完整,越过柴栅近看,开在南侧山墙上矮门上还有旧时门牌:“蓝田街道办事处 蓝郊居委会 德志园 21”。涟源城区,旧为蓝田镇,隶属其北安化县所辖。平成县,也即安化县的县名同意假托。
  德志园21号屋内极昏暗,没有开灯只就着些许天光,女主人坐在屋中小火炉前,一口铁锅油炸着些面糊饼,饼里略洒上几枚涟源本地常用来作小食的炒黄豆。那家中真是家徒四壁,两个儿子似乎都有些智力障碍,木讷迟钝在枯坐在母亲身旁。母亲和我说,她这所房子是附近开建的第一栋住房,而那栋倾圮的是第二栋。她极友善地递过来四五个新炸的糊饼,居然很是焦脆可口,遗憾的是却没有什么可以回赠于她。

  “汪家的客堂很显敞,砖地上铺了席,红木做的老式桌椅,大方结实,是汪处厚向镇上一个军官家里买的,万一离校别有高就,可以卖给学校。汪处厚先出来,满面春风,问两人觉得客堂里冷不冷,分付丫头去搬火盆。两人同声赞美他住的房子好,布置得更精致,在他们这半年来所看见的房子里,首屈一指。”
  七十余年过去,在这里却再也看不到那如汪家般的精致华屋。国贫国富,似乎与百姓无关,兴亡皆苦,自古而然。

  方鸿渐与赵辛楣寒假同去桂林顽儿,方才回来,便因着汪夫人欲为二人作媒,所以同去汪家。只可惜,当二人看见介绍的是平庸乏味的同事范懿与刘小姐,“失望得要笑”。饭后归校,“四人并肩而行,范刘在中间,赵方各靠一边。走近板桥,范小姐说这桥只容两个人走,她愿意走河底。鸿渐和刘小姐走到桥心,忽听范小姐尖声叫:‘啊呀!’忙借机止步,问怎么一回事。范小姐又笑了,辛楣含着谴责,劝她还是上桥走,河底石子滑得很。才知道范小姐险的摔一跤,亏辛楣扶住了。刘小姐早过桥,不耐烦地等着他们,鸿渐等范小姐也过了岸,殷勤问扭了筋没有。范小姐谢他,说没有扭筋——扭了一点儿——可是没有关系,就会好的——不过走路不能快,请刘小姐不必等。刘小姐鼻子里应一声,鸿渐说刘小姐和自己都愿意慢慢地走。走不上十几步,范小姐第二次叫:‘啊呀!’手提袋不知何处去了。大家问她是不是摔跤的时候,失手掉在溪底。她说也许。辛楣道:‘这时候不会给人捡去先回宿舍,拿了手电来照。’范小姐记起来了,手提袋忘在汪太太家里,自骂糊涂,要赶回去取,说:‘怎么好意思叫你们等呢?你们先走罢,反正有赵先生陪我——赵先生,你要骂我了。’”
  那时国立师范学院冬日淌水可过的溪水,如今水宽为河,新桥下又筑一矮坝,上游河湾内正是水缓而深。这已是秋深,想来冬日也断然再无淌水而过的可能。
  那一晚,范小姐处心积虑地要制造和赵辛楣单独相处的机会,“急得赵辛楣心里直怨,‘难道今天是命里注定的?’忽然鸿渐摸着头问:‘辛楣,我今天戴帽子来没有?’辛楣愣了愣,恍有所悟:‘好像你戴了来的,我记不清了——是的,你戴帽子来的,我——我没有戴。’鸿渐说范小姐找手提袋,使他想到自己的帽子;范小姐既然走路不便,反正他要回汪家取帽子,替她把手提袋带来得了,‘我快得很你们在这儿等我一等,’说着,三脚两步跑去。他回来,手里只有手提袋,头上并无帽子,说:‘我是没有戴帽子,辛楣,上了你的当。’辛楣气愤道:‘刘小姐,范小姐,你们瞧这个人真不讲理。自己糊涂,倒好像我应该替他管帽子的!’黑暗中感激地紧拉鸿渐的手。刘小姐的笑短得刺耳。范小姐对鸿渐的道谢冷淡得不应该,直到女宿舍,也再没有多话。”

  方鸿渐在桥上灵机一动,解围了对范小姐全无兴趣的赵辛楣。这夜相会之前,两人初见汪太太后回校的路上,“鸿渐到自己卧室门口,正掏钥匙开锁。辛楣忽然吞吞吐吐说:"你注意到么——汪太太的神情里有一点点像——像苏文纨,"未说完,三脚两步上楼去了。鸿渐惊异地目送着他。”
  赵辛楣虽然性格洒脱,却因为对苏文纨求之不得的爱,似乎一生都将纠缠于此。赵辛楣自然对难看的范小姐全无兴趣,却不合事宜对“汪太太有点儿迷”,方鸿渐劝赵辛楣少去找汪太太,赵辛楣“春假里寂寞无聊”,忍不住再去汪家。与汪太太散步时,与汪太太说起苏文纨,汪太太似嗔似怒地告诉赵辛楣“切忌对一个女人说另外一个女人好”。赵辛楣急于辩解,向汪太太表白着“我觉得你有地方跟她很像”,“汪太太推开他拦着的手”,结果恰被汪处厚与高松年撞见,“在半透明的夜色里瞧见两个扭作一团”。于是难以辨白的,赵辛楣被汪处厚认定是“引诱有妇之夫”。这莫须有的丑闻实在让人难容于三闾大学那弹丸之地,于是赵辛楣当夜便逃也似的离开三闾大学。失却了英文系主任赵辛楣的庇护,方鸿渐由此在三闾大学里成了再无人上门的孤魂野鬼。“身心疲倦,没精神对付”一切的方鸿渐,匆忙与还依然关注着他的孙柔嘉草草订婚,孙柔嘉已经是方鸿渐在三闾大学里唯一的安慰。挨到暑假后,连聘书也未再得到的方鸿渐,只好与孙柔嘉一起离开三闾大学,转道桂林、香港,重回上海。

  至此,三闾大学便再无音信。
  高松年、汪处厚、李楣亭等等,虽然并无真才实学,却总有些虚枉的名头,或者以后也纷纷回到上海。“没梦想到被聘为历史系副教授”的顾尔谦,女生指导范懿,“大学没毕业”的刘小姐等等,难得大学里谋得一职,或者也就随这三闾大学老去了吧。
  这一日阴雨,光明山上还是弥漫着雨打不散的馥郁桂花香。桂花香里,虽然假期却还是许多学生因着种种留校,中午去曾经李园门前临街食肆里吃一碗粉,然后再走回馥郁花香里。自方鸿渐来时,此景即应是年年如此吧。
  只是,升平河河左河右,德志园村前村后,却已燕麦菟葵,荒草蓬蒿。后来他们老去了,不知道是否就一直留在这里。
  魂魄如花香,随风,却总在这左右。

  15:59 涟源 文艺北路 宏都大酒店内

  后续旅程:湘渝边地

Panasonic Lumix DMC-LX3
Leica DC Vario-Summicron 1:2.0-2.8/5.1-12.8 Asph.
无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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