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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黑暗王国里的残烛

 谢芪 2014-04-19

子现实政治活动的失败使中国少了一位晏婴、子产或管仲式的人物,但却使世界从此有了一个伟大文化的源头。这活力绵绵不绝的文化之源,浩浩荡荡,渐远渐无穷,使整个东方世界都浸润其中。是的,当孔子的现实政治活动失败后,他埋头于古代典籍的整理;在被自己的时代拒绝之后,他成功地通过文化符号进入了未来的世纪;在被几个诸侯国的诸侯和政客拒绝后,他的影响力却遍及全世界,名声响彻天下。

孔子本来是想通过立功来传名后世的,像他终生倾慕的周公一样。但这一点已经毫无疑问地没有可能了。“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君子很惧怕死后没有名声留传啊)于是他便想通过立言来不朽。我们知道,在这一点上,他成功了,而且在立言中他还立了德。“三不朽”他完成了两项。据司马迁的记载,“六经”都是经他手订的。也正因了他的手,这些积满时光尘土的古典才成为“经”,而为后世不断地钻研,又在这不断的琢磨中发出历久弥新的光芒。

那本“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的三百零五首“诗”,记录着那么遥远时代的真切的痛苦,更是因为他的手订,由愚夫愚妇引车卖浆者流的歌吟一跃而成为六经之首,“子曰”与“诗云”并称。实际上,就是因为“孔子曰”,孔子的赞誉,《诗》中愚夫愚妇们的“云”,才成为中国古代文学的圣经。他对这三百首《诗》说过些什么呢?他和子夏讨论过“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他和子贡讨论过“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他说:“不学《诗》,无以言”,他还说,“《诗》可以怨”!他把《诗》当作教材,传授给弟子们,正是因为这种口耳相传式的传授,才使得《诗经》能避开暴君赢政的焚书之火和莽汉项羽的复仇之火,斯文不灭。他还庄重地为《诗》回护,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这就使后世很多对《诗经》暗怀不满的人,比如朱熹,只能做些鬼鬼祟祟的歪曲的勾当。孔子是文学的守护神呢。原来他不仅是一位庄严谨恪的人,还是一位情感丰富的人!因此,他不仅要求人类要有道德,就是对人类的情感——包括对人性的弱点,他也有那么多善意的回护与爱惜!他要人们好德,但也不反对人们好色,“国风好色而不淫”,不过分,就行了嘛。

说到这里,插入一件小事。跟孔子学语言修辞的子夏,有一个毛病,那就是吝啬。知生莫如师,孔子深知子夏这一毛病,于是就刻意为他遮掩。一次孔子出门,碰上下雨,而子夏有伞,孔子却不去借,甘冒雨淋之苦。有人问孔子为何不问子夏借伞,孔子说,子夏有这个小毛病,若向他借伞,借,他心里不痛快;不借,不是把他的缺点暴露给众人了吗?如果能掩盖住别人的缺点,我淋点雨算什么呢?

文学是人学,文学就是人性的表现。不能对人性的优点有极崇高的敬意,对人性的弱点有极宽厚的怜悯,是不可能理解文学的。我们再举一个相反的例子,朱熹。对这个人我老实说没有一丝一毫的好感。且不说他的那一套“存天理,灭人欲”的理论是多么仇视人性,我只想举他对《诗经》中一首诗的评论来说说。《诗经·卫风》中有一首诗叫《氓》,是一位被遗弃女子的哀歌。这个女子坚持要明媒正娶地嫁给她所爱的男人(这就是“乐而不淫”),做了妻子后她辛勤贤慧,但最后还是被抛弃了,即便这样,她也依然那么理智,节制,哀而不伤,怨而不怒。老实说,我读到这首诗的最后“亦已焉哉”(唉,算了吧),是颇失望的,我私下里希望她能报复对方一下。我知道这种想法不对,既不合法也不合理,但我觉得这才合情。美狄亚就实施了惨烈的报复么。孔子也提倡“以直报怨”么。但朱熹对这个不幸女子的评论,使我觉得他很卑鄙,很没有人性。他说:“此淫妇为人所弃,自叙其事以道其悔恨之意也”(这个淫荡的女子被别人始乱终弃了,自己追叙自己的所作所为,倾吐出悔恨之意)”读到这样的议论如果不觉得朱熹卑鄙下流,就不是正派人。因为朱熹凭空污人清白(在这首诗中一点也看不出这个女子有什么淫荡的地方);他对一位多情的恋人(婚前)一个贤淑的妻子(婚后)毫无首肯之意,理学家之不懂欣赏女人,于此可见一斑,而理学家之仇视—切鲜活的女性,对人间痛苦毫无同情心也在此原形毕露。这些只知“以理杀人”的后儒们,他们何曾及得上孔子的一分—毫啊。

由于孔子丰富的文学情怀,他把人格修养的最高境界理解为一种自由的艺术境界,而不是严谨的道德境界。在这一点上他又和后世的道德家们大相径庭。我们也一直没注意这一点。孔子在道德的熔炉里冶炼自己,而最后出炉的结果却大出我们意料:他熔炼出的不是森森剑戟,而是更加的幽默生动。你看他说的:“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又说“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他最后的形象是“成于乐”而“游于艺”!他一下子变得亲近了,不再壁垒森严了。你看他:“闻《韶》,三月不知肉味”,这时他能是一位皱着眉头板着面孔不苟言笑的人么?他是一位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老顽童哩!他极爱音乐,即便在围困之中,也是每日“弦歌不衰”,只要附近没死丧,他每日都大声地唱歌。司马迁的《孔子世家》中记载了孔子与音乐的一件轶事:他在师襄子那里学了一首曲子,一连弹了十数天还不换其他曲子,直到他从这首曲子里“听”出了那个肤色黝黑、身材顾长、眼神忧郁的文王的形象!“作《易》者,其有忧患乎!”文王可不就是一个满腹忧患的古之高人么?孔子的精神通过飞翔的音符而与之相通了!

有这样的音乐修养与音乐情怀,“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这是多么宏伟壮丽的大乐章啊。我们今天已经不能再聆听孔子弦歌过的音乐了,“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但那古老而简朴的文字仍留传下来,那远古时代活生生个体的欢乐与哀伤,希望与失望,怨愤与爱慕……仍然如此鲜活,是的,那远古的神经末梢仍在向我们传来敏锐而清晰的刺痛……

《诗经》中有一百六十首都是采自民间,包括黄河流域,汉水、汝水流域。我们可以由此贴近这片辽阔土地上的风、水、丘陇与庄稼,贴近这片土地上的阳光、情感、悲欢与离合。班固与何休都提到当时有专门采诗的行人,摇着木铎顺着乡间小道去采诗。我有时痴想,没有比这更好的职业了。如果我在那时,我一定做个采诗者。不采诗还干什么呢?还有什么比这更快乐的工作呢?

——冬日的蛰居过去了,春光融融,芳草萋萋。我立于道口,望农夫荷锄远来,而他的歌声亦悠扬而感伤……

我在村落间徘徊,看顽童嬉闹;我亦走上田头,看麦苗油油,静观灌溉之水汩汩流淌。

多忧伤的故事啊。有一个人因想念远方的恋人而去了,从此杳无音信;一位多情的女子被人遗弃了,哭泣着回到娘家;而服役归来的人,拄杖立于田头,他的家园已成一片废墟,丘垄上葬着他的亲人……

在还处飘来的歌声面前,我老泪纵横。

我是被《诗经》感动了。最幸福的时候就是被感动的时候。谁能说当孔子对这三百零五首诗逐一弦歌时,他不也是感怀万端呢?“四方有羡,我独居忧。民莫不逸,我独不敢休”(《十月之交》),这样的句子,如此贴切他忧患人生的情怀,如此真切地反映他奔波为天下的辛苦,他能不感慨吗?而那一位走过周朝旧都,面对废墟上的野黍而“中心摇摇”悲不自禁的诗人,不更是他的同调吗?面对伟大朝代的文化废墟,他不更是忧患满怀吗?“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黍离》),是啊,孔子,他是—位什么样的人呢?

《尚书》之流传具有传奇色彩,我们今天读到的本子乃是东晋豫章内史梅赜所献的《孔传古文尚书》。这个“孔”字乃是孔安国,司马迁的老师。他也是孔子的十一代孙。而这个孔安国所传的《尚书》,乃是汉鲁共王从孔子故居的墙壁中得到的。光这—点,就可知孔子与《尚书》之关系了。

如果说《诗经》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诗歌总集,那么,作为“上古之书”的《尚书》乃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散文集。同时,如果说《诗经》是民间的(风、雅都可以算作是民间的),那么《尚书》就是朝廷的。《诗》是民间的情感,《书》是朝廷的意志。《诗》是抒情的,《书》是理智的。《诗》是散漫的,《书》是约束的。 

《诗》唱个性感受,《书》倡国家价值。《诗》是艺术,《书》是道德。《诗》是大地,是天空,是大地上的野花,是天空中的飞鸟;《书》是庙宇,是碑石,是庙宇中的祖训.是碑石中的缄言。《诗》是音乐《书》是建筑,谢林说,音乐是流动的建筑,建筑是凝固的音乐。没错,《诗》是意志的流动,《书》是情感的凝固……我们民族最古老最本质的东西,都积淀在《诗》、《书》之中了。它们都与孔子有关。

《易》据说最初乃是“大墙文化”,乃是周文王为商纣所拘押,在狱中无聊,又担心自己就此玩完,“没世而名不称”,推演而成。但文王的《周易》,纯属卜筮之书,对一般读者不啻天书。“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谈《易》,韦编三绝”(《史记》)。他的研究成果,经口授学生,学生整理成册,始有“十翼”,翼者,辅翼,辅助理解也。应该说,孔子是把卜筮之书改造成了哲学之书,综合天地人,探究天道人道,从“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而“成一家之言”。所以,就《易》在这个意义上影响中国传统文化,我们又是在这个意义上理解《易》,毋宁说,《易》乃是孔子的著作了。孔子晚年,一边穷年兀兀以研《易》,一边却又担心时不我与,叹息道:“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天不灭斯文,孔子而后,《易》果然彬彬而盛。“易者,易也,不易也。”这截然不同却又相辅相承的训释,恰好表明了天道人道的反复,变与不变的统一。《诗经》说:“鸢飞戾天,鱼跃于渊”(《早鹿》)《易》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天地之大德曰生”,这是一个生机盎然蓬勃如斯的宇宙,这也是一个满腹忧患、自强不息的人生!

《礼》《乐》亦是孔子的教化工具。孔子对枯燥乏味的周代官制、礼仪的记录《仪礼》进行研究,指出其内涵、作用与本质。这一切都不过是“托古改制”而已。孔子说:“夫礼,先王以承天之道,以治人之情”,仍然是天道与人道。伟大的周公盛世初建,创建周礼,规范一个大帝国的行为与思想,开创了灿烂的周文化;伟大的孔子身当乱世,礼崩乐坏,他所做的,乃是在文化废墟上的考古、整理与保存。帝国的庞大躯体,已然僵仆,他已不能使之复生,他能做的乃是使帝国的精神与文化长存人间。他所唱的,乃是伟大文化的挽歌,世运不可回,人事有兴替,挽歌者,挽留之歌也!

在《礼运》的记载中,孔子根据可考历史的发展情况,预见着未来的道路。他认为,人类社会之发展经历着三个阶段:据乱世,升平世和太平世。据乱世就是他所处的时代了,而他为后人设想的“太平世”是什么样子呢?

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

谁说孔子只是向后看呢?他也展望未来啊!只是这位衰弱的老人自知自己是等不到那黄河清的一天了!

《乐记》也还是在谈哲学,谈政治:

(音乐)清明象天,广大象地。终始象四时,周还象风雨……乐行而伦清,耳目聪明,血气和平,移风易俗,天下皆宁。

好像不能一味指责孔子把文艺都搞成道德教化,都搞成政治蓝图。你看他所处的是什么时代?一个“仁以为己任”的思想家,他不关心天下不宁,还关心什么?他不祈望天下皆宁并为之奋斗,他还祈望什么?让他回到家里,关上门,温壶春酒,泡杯苦茶,弹琴逍遥吗?

最后就要谈到《春秋》了。这是使一个时代都因此而得名的著作。

晚年的孔子顾视日影,喟然叹息:“不行啊不行啊,君子很惧怕死后没有留下名声啊。我的道行不通了,我凭什么在后世传名呢?”他搬来鲁国历代太史记录的史料,开始著作历史。以前在做官审案时,他很谦虚地与其他陪审官商定判辞,而此时他却突然“专断”起来,“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连插嘴提建议的机会都不给!这本以“微言大义”著称的历史著作,孔子是有意把它写成政治学著作、伦理学著作的!他在这里要审判的,是整个历史!而且他所进行的不止是历史批判,更重要的倒是他的政治批判与道德批判!他希望他的这本书能成为人的道德准则,更希望它能建立一种合理有序的政治运行法则。这就是这本书使“乱臣贼子惧”的原因。

孔子在给弟子们讲授《春秋》时感慨地说:“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丘吉尔说,影响历史的最好方法就是写历史,“春秋”以后的历史,不都受着《春秋》的影响么?孔子一直在参与着历史进程啊。只是他本人没有到场罢了,对后来的历史而言,他只是一个缺席者。

我认为,孔子最伟大的贡献乃是他的“私学”。最初开办私学的人未必就是孔子,但把私学办成传授文化、培养人格、培养知识阶层的场所,则毫无疑问是孔子。正是在他的私学里,才出现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批真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这些人既不是世袭贵族,也不是后来的科举士大夫,他们不是官僚机构中的成员。他们是那时代冒出来的“新人”,名称叫“士”,后来孟子宣称“大德者不官不王”,魏文侯之师田子方宣称“行不合,言不用,则去之楚越,如脱屦然。”可以见出这些人的傲慢与偏见——对诸侯的傲慢是那么显眼,对学问的偏见又是那么深固。

谁培养了这一批特行独立的知识分子?是孔子。上引的孟子与田子方都是孔门后学。所以,孔子的私学促成了文化的独立,文化由权势者股掌之间的小妾,蜕变为特行独立的汉子,“大丈夫”(孟子语)。这种文化不以取悦权势换得宠爱为目的,而以社会批判为天职。文化而以社会批判为天职,这就是文化的本质属性了。谁赋予了文化这种本质属性?是孔子。对于世俗政权而言,权力体制自身的制衡是必要的,重要的;而文化批判所产生的文化制衡尤其重要。中国后来漫长的封建社会里,之所以没能在权力体制之中产生制衡,这与封建政权把文化纳入权力体制,取消其独立性,否定其文化批判的必要性合理性有极大的关系。也就是说,当我们否定了文化批判之后,权力内部的制衡也就相应的被消解。官僚系统之内的权力制衡是为了政府及其各职权部门行为的合法有序及防止权力滥用;而文化批判所产生的制衡则是保证整个社会的行为合乎人性,合乎理性。孔子以后的百家私说,不都是在这个意义上讨论世俗政权的合理性么?

孔子曾描述过自己的形象,“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不知老之将至”。在他的身边,一批勤奋好学安贫乐道的年轻人在成长着。看看这些蓬勃的春花,他真的就想不到自己已是秋天的一枚黄叶?这句话我看应该这么理解,正是因为知道自己老冉冉而将逝,才抱定“朝闻道,夕死可矣”的信念与日逐走,学而不厌。同时又把自己的心得传授给弟子们,诲人不倦他已是明白地知道,自己来日无多了!鲁迅晚年自知不久于人世,便一再告诫自己要“赶紧做”。孔子也是在与自己的生命赛跑,赶紧做呵。“天下无道久矣,而莫能宗予,”他已无力回天了,“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他要离开我们去那道山了!

颜渊死了,他的精神受到沉重的打击。“天丧予!天丧予!(天要灭我,天要灭我啊!)安贫而乐道的颜回死于贫困,死后连棺材也没有。孔子为之深深恸哭。“我不为他哭还为谁哭呢?”他越来越老了,世道也越来越混乱了,不久,有消息传来,仲由死在卫国了,正中了孔子以前的忧心忡忡的预言:“不得其死”,被人剁为肉酱。仲由是众弟子中唯一敢于冲撞他的学生,小他九岁,总是雄纠纠的样子。孔子知道这个有些粗野的弟子其实最为忠厚义气,他还曾设想,当他远遁人世时,让仲由跟随着他。可现在又死在他前面了。他已经多次承受着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痛了。他的心境更为凄凉了。做生意的端木赐(子贡)来看他,给老师一些周济,他正拄着拐杖在门外看西山的落日,那落日如血的余辉最后一次染红大地与天空。孤独的孔子问端木赐:“赐啊,你为什么到现在才来看我呢?”接着便低吟了一首绝命歌,那简单的字句和厚重的内涵使人想到宇宙中最简单而又最本质的哲理,人间的生死竟也牵动着宇宙的毁成:

太山坏乎!

梁柱摧乎!

哲人萎乎!

圣人洒泪而尽了。带着他的雄心去了。如蜡烛最后一次耀眼的一跳,熄灭了。天地之间,一片黑暗。但,也就是从那一刻起,他不再仅属于一个时代,而属于千秋万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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