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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段的绝响

 红瓦屋图书馆 2014-05-05

身段的绝响


  □肖复兴
  过去真正的老戏迷,看京戏讲究的,一是听唱腔,据说当年陈德霖在《祭江》里一句唱:“清风一扫未亡人”,就能唱十多分钟,录制唱片要占一面。听的就是这迂回曲折的味儿,如今谁还有这样的耐心?再一便是看身段,袅袅婷婷的身段,将京戏带进一个新的境界。可以说,这两条,各挑起京戏的半边天。程式化的艺术,欣赏的就是这样的程式,情节和故事,已经不是那么主要了。
  舞台剧与影视不同,无法出现大特写,一般观众看不大清演员的面目表情,更不会如纸面的小说,可以铺陈大段的心理描写。这就要看我国古典舞台剧演员演出的魅力了。作为我这样京戏外行,没有经过专业的训练,对于唱腔的妙处,难得其中三昧;但是,欣赏其中美妙的身段,多少还是可以的。于是,身段便成为我戏曲入门的最佳也最直观的路径。
  读前辈学者吴小如的著作《看戏一得》,他谈到身段在京剧里的重要性,提到当年余叔岩教授孟小冬时说:“脊梁背上得有戏,转过身下场也得有戏。”这样的戏,靠的就是身段。吴先生还曾举俞振飞的冠生戏《太白醉写》为例,“他从不以正面亮相向着观众,一切优美的造型、俏皮的身段、佯狂的表情,无不借助于台上的侧身侧影,这就使得观众感到‘这一个’李白所体现的内涵真是太丰富了。”我理解,吴先生在这里说的“造型”、“身段”和“表情”这三要素中,身段是最为重要的,造型与表情,也是需要靠身段来衬托,方可以相辅相成。
  在前辈京戏演员中,四大名旦的身段最讲究,也最漂亮。可惜,如今已经无法真正欣赏到了,只能从老影视和前人的文字中遥相想象。我一直在琢磨,戏曲里的身段,和舞蹈中的身段,是不一样的。不一样在哪里?一在于舞蹈的身段可以尽是抽象,戏曲的身段大多和生活是密切相关联;二在于舞蹈尤其是舞剧常常有幕布背景,比如《天鹅湖》,在真切的背景衬托下,四只小天鹅翩翩起舞,我们看着一点儿不别扭,相反相得益彰,戏曲是无需背景的,如果有了真实的背景,京戏里那些曼妙无比的身段就没法看了,起码打了折扣。
  比如《文章会》,是一出小姐怀春的戏,但小姐身边的丫环在一旁插科打诨更有意思,有意思就在于丫环的身段。其中丫环打樱桃的身段最为著名,当年荀慧生的丫环最出彩。舞台上只有一个板凳,别的什么也没有,全靠丫环在这样板凳的方寸之间做功课。那身段,不仅将一个天真可爱的丫环攀枝够树,边打樱桃边自己吃的劲头儿和风情都显示出来;同时更是平添了舞台的气氛和情趣,让观众的想象和演员的身段一起参与到演出和创作之中。如果舞台上放上一棵真的樱桃树,即便还是这些身段,一定没有了味道,大煞了风景。
  同样,《战宛城》里曹操马踏青苗,也是戏迷要看的一段精彩的身段。当年侯喜瑞和郝寿臣老先生这样一段马上马下的身段(据吴小如先生讲,郝比侯更胜一筹),在麦田中行走的趔趄与曲折,至今让老戏迷们回味。《李逵下山》里的李逵,上个世纪六十年代袁世海演李逵,台上只有一道素素的幕布,别的什么也没有,他下得山来,却可以演得让我们仿佛看见了万壑松风、千涧寒水,那样的丰富多彩,那样的风生水起。很难想象,在舞台上置放麦田的背景或者干脆是真的麦子地,和山林的真实幕布背景,侯老先生、郝老先生,和袁先生,还怎么演?那些精彩而汁水饱满的身段,还能够派上什么用场?
  有一次,看上海的昆曲《蝴蝶梦》,梁谷音饰演庄周的妻子田氏,第一场“扇坟”,一出场破扇遮脸优美碎步的身段,就赢得了满堂彩,确实精彩。最让我惊叹的是,梁谷音能够将看不见的心理和心情演绎得惟妙惟肖,如状目前,看得见,摸得着。这真是本事。特别是后来爱情失去了信任,猜疑和试探成了家庭的主旋律,庄周荒诞装死,化作翩翩美少年楚王孙考验妻子。看她那身段与台步,水袖和眼神,真的是一枝一叶总关情,似乎都会说话,都长着眼睛,都绽开着笑靥。一招一式,拈襟揽袖,曳裙拖裾,带动得整个舞台跟随着她一起婆娑摇曳,柔柔软软,飘飘欲仙。尤其是那一方透明的红纱,袅袅婷婷,上下左右、胸前身后、眼前嘴中、地上地下,让漂亮的身段翻飞得如同火一般燃着的精灵。
  我常常为今天戏曲舞台上增添那么多实景,甚至不惜声光电的高科技多维立体之景的画蛇添足而悲叹。京戏和所有古典戏曲的表演,讲究的是无中生有,方才让那些从生活中提炼出来、而后经过艺术磨炼出来的身段,一下子有了异样的光彩。那劲头儿,很像我们的中国画,一张白色的宣纸上,一点墨色晕染上去,立刻恣肆蔓延开来,呈现出意想不到的画面。
  当然,京戏里的身段,也不见得都是写实。《春闺梦》是程砚秋的一出新编戏,也是他的拿手戏,至今仍还有演出。新婚妻子经历了与丈夫的生离死别之后的春闺梦,那一段哀婉至极的身段梦魇般的摇曳,洁白如雪的水袖断魂似的曼舞,带有很大的写意性,却将无可言说的悲凉心情诉说得那样淋漓尽致,荡人心魄,充满无限的想象空间。如果加上真正的战场上的尸横遍野,鬼声啾啾,这一段程先生创造的著名身段,还会让我们那么的揪心揪肺吗?
  年轻时的梅兰芳,曾经为身段专门请来钱金福为其授技。当时在三庆班里,钱金福的身段表演方面有绝活儿,是当时唯一得到前辈身段真传的演员。旦角梅兰芳向他学了两出武小生的戏,一出是《镇潭州》的杨再兴,一出是《三江口》的周瑜,因为两出戏里的身段格外多,才会学出真功夫,过瘾,过硬。所以,在京戏演员中梅兰芳的身段最美,令人倾倒。功底在那儿,即使老年身体发福之后,《贵妃醉酒》里的身段,依然那样的婀娜多姿,雍容华贵。
  没有机会看过梅先生的《宇宙锋》,看过梅葆玖的。赵高之女赵艳容装疯的身段,那样的丰富,那样的有层次,至今依然是梅兰芳的经典。赵艳容先是头发弄乱,后拍赵高的头,唤他儿子,然后,又翘起兰花指揪下赵高的胡子,高高吹向空中,最后边走边笑,边笑边拍起巴掌,大幅度的扭捏作态,甩动漂亮的水袖,走到赵高的身边叫他丈夫。这一系列的身段,曼妙无比,一气呵成,流动的河水一样,波光潋滟,不仅勾勒出赵艳容的心情与性格,同时也成了推动情节发展的外部动作。这一段装疯的身段,让人物比生活中的装疯要美,要艺术化。难以想象,如果在影视中表演赵艳容真的披头散发的装疯,该是什么样子,起码没有梅兰芳这样的美了。
  可惜,我看的梅葆玖,年纪毕竟大了,想象当年梅兰芳年轻时演的赵艳容,该会是何等的动人和迷人。
  据说,年轻时的梅兰芳演了《宇宙锋》之后,别的流派的旦角,便不再唱这出戏了。《御碑亭》,也是这样的一出戏。我也曾经看过梅葆玖的《御碑亭》,想是无法和梅兰芳比的。只演了第一折,便没再出场,留下想象给我,也给舞台。
  美妙的身段,和美妙的唱腔,如今渐成绝响。
  2014年3月27日写毕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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