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口教师中,年青好胜者颇多。一次全区年终教师会议听报告中,有四五个爱好语文的棒小伙在嚼汉语言文字上可能也下过一些功夫,或许比那些不肯超过课文知识的人要多识几个字。他们想试试我的功底。一边佯装听报告,一边交头接耳凑他们曩日道听途说或山寺庙宇、街道、民巷楹联招牌中收存自己智囊库的生僻字。其中一个说:“国胡子,烟溪那边几个公社承认他在语文上比较彪。信用社陈立信主任说:‘几个汉字叫他摸光了’。今天试试他的钢火,挫挫他的锐气,要他在平口充不了‘胡子’。这二十个字看他认识几个?”我坐在他们前边烤着木炭火听报告,笔记本放在腿上记着领导讲话的内容。欻然,我背后屁股上有人撮。反身一望,是一个常和我一起爱讲卵包劲的伙计。他将个纸条递给我,笑着囔囔地说:“刘老师,这二十个字你能认几个?”我接过看了。这二十个字,笔画都在十五画以上,尽管我嚼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字典,但汉字繁多,古今异体,读音差别都变化较大,识字的多寡只能比较而言。况且陈立信主任的说法也是站在比较的角度发的个人感慨,并不等于就名符其实。且各人头脑里储存的汉字,都是根据各人的兴趣择储的。谁的仓库里都有各自搜集的或多或少的一些难字。我看了纸条说:“你们写的这二十个字我认不完。可能认得十六个。”他们说:“那你认认看!”我认读了。他们说:“十四个对,还有两个声调不准,但意义讲对了,也算是识得的。刘老师倒还真有牛皮。”我心里觉得好笑,但伙计们这种锋芒、锐气,我还是佩服的。因为不争强好胜的人就猎取不到别人的知识,老是认为我有半勺水,能解自己的渴就行。如果认为他们飞得起的,学生喊他们作老师,我们飞不起的,学生也呼我们老师呀!这就阻碍师资队伍素质的提高。为助他们一把火,激将他们一下,使他们知道天外有天,汉字掌握难于达顶。用他们给我那张纸条翻过面,思考了一下,他们以笔画多的汉字来考我,我就反之以笔画少的汉字来激他们,写了二十个不超过五画的字:“凷(同块)、曱(音约:即取物)、甴(同由)、冮(音缸:即姓)、禸(音柔:即野兽的足跡)、亍(音臭:即小步慢走)、厶(私的古字)、巜(同浍:即田间水沟)、乂(音义:即治理)、彳(音斥:即小歩慢走)、卆(卒的俗字)、圠(音亚:即山曲)、犮(音拔:即狗跑)、乇(音折:即草叶)、卝(同矿)、夨(音仄:即侧头)、乜(音咩:即眯眼看)、氶(同拯)、乄(双音师么:即合计的意思)、夲(音涛:即速进)。”将纸条还给他们。他们一看,傻了眼。“喔唷!这些字很少晤面。”又一个说:“晤过面没去留意,因为极少用到这些生僻字——除非专攻古文。”几个人笑着指指点点,面面相觑了一阵。我对他们说:“看了吧!能认多少?汉字比世界上任何一种语言文字都庞杂,没有一个都能把握得了。一篇文章,一本书,只能动用个人字、词库里的东西。掌握得多,下笔信手拈来,行文语句变幻多样,艰深。晦涩字往往出现。我读过的《离骚》、《聊斋志异》、《诗经》……却很有些犯难字。有些字,现代的字、词典里是不容易找到的。个人字、词库里储存量小,下笔行文触及的难字就少,浅显、通达,读一篇文章不要费力,三下五去二就完了。快节奏的今天社会看来很适用,因为人民都在为权、钱、家、爱奔忙,哪有时间去推敲文字,能达意就行。現在的公文、广吿、招牌、文牍,白字、别字、错字比比皆是。除了那些有咬文嚼字兴致的读者摘录下來向《咬文嚼字》杂誌咬咬嚼嚼外,忙于权钱的人们、花街柳巷的雅士,又有几个去揭短鸡蛋里挑骨头招來晦气呢。有些年轻小伙子看作品囫囵吞枣,碰得几个难字,就不屑地丢下不看了,甚而至于怪作者故弄玄虚,作文字游戏。如果我们一味只重浅、俗、通、易,那我们还要字典、词书干什么!也用不着咬文嚼字、学点古文;行文绝迹难字、艰深,尽用遍知的‘一、二、三、四、五’,使头脑简单化、数码化、报时化,行吗?你们能掌握一些难字,也估计识难字的人少,敢露头,敢出手,我是敬佩的。”他们说:“班门弄斧了。有眼不识泰山。”我说:“不,这是班荆道故。‘亲不亲,故乡人,美不美,乡中水’。过来不在一起,疏远了。见面试字识字,这是道情的新鲜,高雅方式。”引得他们都笑了。其中一个说:“难怪有人喊你‘国博’的!名不虚传呀!”第一场石韫玉而山辉的文字考试风波欢快地过去了。第二场“烤”试又在积极地酝酿着。 听报告久了,精神易疲倦。台上天花乱坠,春雨霏霏,台下五花八门,气氛沉闷。老师们用搪瓷缸在火盆内烧开水。因围火一圈圈的坐着,前后左右都是火盆,人们都感舒适。会场外却是别样一个世界;飘飘扬扬、霏霏洒洒旋转着一天鹅毛细雪,穿插着窸窣的寒风。站在露地,口、耳、鼻有点麻辣的感觉,但在会场内却截然不同:人气、火气、烧水蒸发的热气,数气混在一起,整个厅内还是暖洋洋的——尽管外面的冷风卷着雪花将闭窗的牛皮纸啪啪地打。老师们围圈团火各自坐在自带的小凳上。有的在腿上搁着笔记本认真地记笔记;有的只听不动手,用铁钳拨弄着烧得红红的木炭,撩得火星哔剥喷溅;有的端着冒着腾腾热气的瓷缸细细地品着每一口“嗯”呑的火盆里烧的别具风味的开水;个别的南郭处士打着小盹到大槐安国当驸马去了。 我正在做着笔记,后面的那个难字伙计又撮了我几下屁股。我反身望着他问:“又要出恭了啵?你怎么老是弄我屁股,我又不想与你同性恋!异性多的是,到底我的屁股有什么奇娧(音:tuì退。义:美。)的地方惹你羡欲不成?”他笑嘻嘻地指了指另一个伙计对我说:“他敬重你这本‘小字典’,听报告两个钟头了。你没带搪瓷缸,他喝了一杯后给你烧了一杯开水让你润润喉,解解乏。”然后指指摆在地面的搪瓷缸。好意难却,我用食指与中指穿进瓷缸的弧形柄端了起来。“哎哟,我的天。”瓷缸掼在地下,开水溅到人家脚上,好在冬天都穿了鞋袜,不然也要搭火烧皮肉了。旁边看到了的人们捂着嘴笑,只是不敢出声惊动台上人。我可苦了,两个指弯的皮烙焦成了痂,痛得我使劲地甩着手,用力咬住牙根弗作声。用口水拌稠地泥将烙成焦皮处抹了一层又一层泥,慢慢的止住了疼痛。那几个耍恶作剧的伙计因阴谋得逞捂嘴笑得特别欢。我说:“伙计!你们作孽的技巧也忒高道,太叫我啮雪呑毡了,教我还怎么披荆斩棘奋勇前进呀!”他们都不回话,只管“作古正经”地听报告。我也故作冷静听报告,像此事没发生过一样。但心里琢磨,“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得剖蚌还珠不还他的利息,起码也应叫他不折本。 我目枼 (音:dié蝶。义:闭目)目用嘴吹着我手指的烙伤。对面的一个老师给火盆内用铁钳夹加了几个木炭。新炭一着火,嚓嚓地跳着火星,我眨眼注视着炭火,脑子里蓦然产生了一个应权通变的歪策,想用來点厾(音:dū都。义:轻轻地搞一下)他一下。 我将一把铁钳手抓的环柄一头煨进红红的木炭里,拑火的一头放外。环柄烧红,我反身望了望后面的伙计,由于他们前计的巧妙使我一时丧失警惕入彀,弄得我极为啳睽(音:quán kuí全葵。义:丑陋不堪),脸面丢尽而使闹剧落幕收场,他们的戏谑之心已满足,再也不想踅(音:xué学。义:折回)来踅去另生他动了。那烧瓷缸烙我的伙计像吃饱了桑叶的蚕宝宝,盹在蚕床上一动不动,两个手肘抵大腿,笔记本掉腿下,手掌托腮,呼噜着均匀的气息,甜甜的进入梦乡。其余三个也边记边晕晕糊糊的,头一点一点鸡啄米似的戳着。我趁他们稀里糊涂不在意时,我将那把烧红的铁钳放入那个给我开水喝的老哥腿下,又故意干咳几声,把他们惊醒。然后将自己烤火的火盆踩舷一偏,滚出几个燃得红红的木炭。因为几个火盆共一把铁钳,我就向那个挨我背近的说:“你叫他递把铁钳我用用。”他将对面的他弄了一下说:“你递把铁钳给刘老师。”他从腿下拾起铁钳时,哇啦一声丢掉铁钳,对前面的骂道:“你碰了屋大个鬼,我要你死不成?”对方随即回道:“你担水寻错了码头,疯狗找我汹汹,岂不是郢书燕说?”我说:“不是不报,时间未到。时间一到,立竿见影。影影绰绰也惹你一下,对等了。癞痢莫诟疤哥,忍笑莫打呵呵。”他也哑巴嚼黄莲,有苦难开言。把几个手指浸入茶缸冷水里,嘴巴嗦嗦地哈气。有一个老师从外面抓来一把雪,让他抓着。好在我们的位子是厅最后的大门边,台上顾前顾不了后。我说:“算了吧!一人之苦,能娱众人之笑,这是社会提倡的献身精神:毫不利已,专門利人嘛!我俩“献”了这一回,謟了(音:tāo滔。义:隐瞒),当个无名英雄吧。” 搞笑自搞,以痛售娱,这是佛界的乐道。率先实践,快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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