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鲍鹏山曾有一个很有意思的观点,他把《水浒》里的女人分为三类:
第一类是“说错误的女人的话的坏女人”,比如潘金莲、阎婆惜,她们的语言声口都是纯粹的女人,但因为“淫”,政治上不正确,所以她们的话是“错误的女人的话”。
第二类是“说正确的男人的话的好女人”,比如孙二娘、顾大嫂,她们粗声大气,爱兄弟,讲义气,没欲望,政治上倒是完全正确,但半点女人味也没有了,所以她们的话是“正确的男人的话”。
第三类是“不说话的女人”,代表人物是扈三娘。作为一百单八将里模样最美的女人,她必须不邪不淫,政治正确,却又不能粗声大气,破坏了美丽;她既不能说正确的男人的话,又不能说错误的女人的话,所以只有——不说话。
一部《水浒》,从头到尾,扈三娘确实基本上不说话。
在对待女性的问题上,金庸比《水浒》温存了太多,也比同时代的许多武侠作家温存了太多。我的老师说恩格斯说傅立叶说过,不管在什么社会,女性解放的程度都是衡量整体解放的天然尺度,那么相对于《水浒》,金庸的江湖堪称是解放区了。
在他的江湖里,好女人、坏女人都基本可以自由说话,都有均等的机会登台阐述自己的人生观爱情观。
于是,在金庸江湖里,我们看到一位位“坏女人”风姿绰约地翩翩走过,甚至傲娇地放下话来:我们就是要追求不同寻常的人生!
二、
但是,但是,不要高兴得太早。对她们,金庸自觉不自觉地留了一手:她们可以不贞,但不能不死。
看看那些所谓失贞过、出轨过、背叛过的女人,飞狐里的南兰、马春花、田青文,射雕里的包惜弱,天龙里的刀白凤、康敏,连城诀里的戚芳,倚天屠龙里的阳夫人……几乎无一例外都被安排了悲惨的结局。
她们有的是情有可原,有的是咎由自取;有的纯粹是好像一生下来就立志做荡妇,有的则是本想做良家,却被人误打误撞撬开了欲望的阀门,从此食髓知味,不惜赴汤蹈火。
金庸对她们的爱,有的多,有的少。比如同是《飞狐》,对马春花的爱就明显比对田青文多;同是《天龙》,对刀白凤的偏袒就比对康敏多。然而,当金庸换上法袍,走上她们命运的宣判台时,最后的判决仍然只有一个字:死。
还真是法不容情啊!
三、
在这里,我并不是想说金庸小说的什么“局限性”之类,但事实是,他潜意识里觉得女人一旦迈出“淫”的那一步,就踏入了命运的窄门,如同纯洁的天使选择了堕落,要赎罪,唯有投身血池。
比如《连城诀》里的戚芳,她爱着师兄狄云,但又嫁给了有钱有势还会甜言蜜语的万圭。最后她发现狄云好、万圭坏,又偷偷帮着狄云对付万圭,结果死在万圭手上。
这就是武侠江湖上的“戚芳困境”:女人的一次背叛,不能用另一次背叛来救赎。
她的每一步选择都情有可原。但事实是,对于狄云来说,戚芳是“淫妇”;对于万圭来说,戚芳还是“淫妇”。即便狄云们不介意,但万圭们会介意,那个江湖会介意。
在这个江湖里,男人的“色”是可以洗白的——哪怕田伯光这样的淫贼,割了家伙,还能到衡山别院里当一条好汉;而女人一旦沾上了“淫”,则永远无法洗清,江湖里上哪儿去找她们的“衡山别院”。
金庸肯定并不认为那些“污点女性”都该死,但他想必下意识地觉得,在这个江湖里,那些女性没有出路。他觉得很难给南兰、马春花、刀白凤、戚芳们安排一个好去处,最后大笔一挥,死啦死啦地。
四、
我其实多么想看到,哪怕有一个“污点女性”能在江湖里活得很好,最后得到圆满的人生。当她回想起过去荒唐事儿的时候,能只当作是青春的骚动和懵懂付之一笑。然而这种例子几乎没有。
这是金庸的遗憾之处。他塑造了那么多风情各异的“坏女人”,书写她们跌宕起伏的故事,为她们献上爱和叹惋,但却只差一步,终于他笔下没有一个女性冲破了曹雪芹“情既相逢必主淫”的判词,没有一个女人跳出了秦可卿的影子,活出了另一种人生。
也许他的每一个“坏女人”都死得很深刻,但如果所有“坏女人”都不得好死,那就又成为另一种肤浅了。反正在六神磊磊的世界里,坏女人有时候是比好女人过得好的;污点不是都会变成负担的;好女人偶尔坏一次,往往是赌对了的。
幸好还有一个刘瑛姑。
她私通老顽童,背叛了段皇爷,三个人纠结了几十年,最后算是大家尽释前嫌,做了邻居,终老花谷。
但刘瑛姑的代价也忒沉重了一点:孩子夭折了,自己的青春年华也毁了,用大半辈子的孤独,才换来了晚年花谷里的一点安宁,几个意思,几个意思啊?
其实这三个人最后只勘破了“恩怨”,还没有勘破“情仇”。刘瑛姑和周伯通最后做了夫妻吗?没有。金庸最后仍然吝啬了一把,终于没有为刘瑛姑送上最完满的祝福。
或者有人会问:反正都七老八十了,做邻居和做夫妻有什么区别。
呵呵,呵呵,我倒是希望没有区别。
那么,美女,愿意和我做邻居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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