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位和尚自稱沈默大師,其實是個騙子,對佛法沒有真正了悟。為了賣弄騙人,盜取名譽,他帶著兩個能言善辯的和尚替他回答問題,自己卻一言不發,裝作高深莫測的樣子。
有一天,兩位和尚不在,正好碰上一位雲遊僧人來向他解問佛法。問:「禪師,何謂佛?」沈默大師不知如何應付,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好絕望地東張西望,尋找那兩位能言善辯的和尚。雲遊僧人卻覺得沈默大師的這番舉動很有道理,深含禪意,他覺得很滿意,便繼續問道:「禪師,何謂法?」沈默大師也不能回答,便抬頭看天,又俯首視地,迴避雲遊僧人詢問的目光。雲遊僧人又問:「何謂僧?」沈默大師什麼也不能做了,只好閉上眼睛。雲遊僧又問:「何謂福樂?」沈默大師徹底絕望了,只好張開雙手,表示回答不了這些問題。但雲遊僧人卻興高采烈地離去了,他覺得滿意,覺得從沈默大師那兒悟到了很多東西。
雲遊僧人告別沈默大師,又踏上旅程,過他的雲遊生活去了。剛上路,他就碰上那兩位能言善辯的和尚,他不知道沈默大師與他們的關係,便向他們宣講沈默大師的修為。他說:「沈默大師真是悟道深切啊!我問他何謂佛,他立即將臉轉向東邊,又轉向西邊,意思是說,人類到處尋找佛,其實,佛是不應該東找西找的。我又問他何謂法,他只是上下看看,意思是說,法是完全平等的,沒有高低上下之分,只有染淨之別。我問他何謂僧,他閉上了雙眼,什麼也沒說,儼然就是位隱居深山的世外高僧。最後我問他何謂福樂,他伸出雙手,放在我面前,表示助人為樂,化導一切有情就是福樂。啊!一位悟道多麼深切的禪師,他的教誨又多麼深刻,真是一位了不起的高僧!」
這番話直把兩位和尚聽得目瞪口呆,趕緊回到沈默大師身邊。沈默大師見兩人回來,不禁怒氣大發,說道:「你們怎麼搞的,用得著你們時就沒蹤影,難道忘了當初的約定了嗎?剛才,我幾乎被一位好問的雲遊和尚問垮了。」
這是佛教史上非常有趣的故事,一位裝模作樣的和尚被逼無奈的幾番舉動,卻被誤解為偉大的禪法,實在值得人們深思。禪宗的主張是不立文字,直指人心,但其最初開始時卻有著深厚的思想依據,是對心性問題、本體問題、認識論問題等佛教重大理論問題進行深刻反思之後的表達。他們雖然不立文字,但浩瀚的佛經文句卻是他們不立文字的思想基礎、潛在支撐。然而,禪宗發展到後來,由於一味強調機敏的詞語、超人意表的禪機,對佛典的研習日漸缺乏,禪法也就逐漸失去潛在的思想基礎,變成了空耍嘴皮,賣弄詞句,或裝模作樣,故作玄虛,沈默大師便是這類人物。所以,禪宗如果脫離佛經,發展得越遠也就越變得不成樣子,似乎刁鑽古怪的言語、荒謬絕倫的行為就是禪了。然而,由於禪宗直指人心,那刁鑽的言語、荒謬的行為是否便是開悟的標誌,也就失去評判的客觀標準。任何人都可以胡言亂語、裝腔作勢一番,但他是否真正悟道,便只有自己心裡知道了。
禪宗同時強調禪的普遍性、平等性。按照這種道理,任何一句怪語、任何一種舉動都可以包攝禪機。所以,騙子們的伎倆也就著實不易識破戳穿。這就是上面故事中雲遊和尚被沈默大師騙了的原因。騙人者心中恐慌,而被騙的人卻對騙子五體投地。
類似的故事在日本也曾出現過,同樣反映了這樣一種情況。
在日本,任何遊方僧人只要在法戰(辯論佛法)上贏得方丈的認可,便可以掛單寄宿,否則只好另覓他途了。
日本北部某座小寺院,只住著同門師兄弟二人。師兄博學多識,權充方丈;師弟卻根機遲鈍,且一目失明。一天,一位雲遊和尚前來投宿,依例應當進行法戰。但這天方丈師兄讀經太多,未免疲倦,便令師弟以「無言禪法」來應付對方。
所謂「無言禪法」,其實就是無論對方如何提問舉動,我只一句不答,不理會而已。按方丈師兄的想法,由師弟應付一下過場,然後讓對方住下來就是了。
豈知一會之後,那位雲遊僧便來告辭,說:「大師的師弟果然是位法將,學人已被擊敗,特來告辭。」方丈非常奇怪,他對師弟太了解了,知他根機遲鈍,如何會戰勝對手,成了法將呢?方丈於是說道:「你們法戰的過程是如何進行的?」來僧回答:「我先豎起一指,表示佛陀世尊,人天無二;他就豎起兩指,表示佛法為二,一體兩面,合二而一。我又豎起三指,表示佛法僧三寶和合,缺一不可;他就在我面前握起拳頭,表示三者皆由一悟而得。至此,我已技窮,無法再戰,只好前來告辭。」
來僧說罷就走了。方丈這下對師弟也佩服起來,心想,原來師弟並非根機遲鈍,而是大智若愚啊。
剛想到此,只見師弟氣喘吁吁跑來,張口便問:「師兄,剛才那個禿驢躲到哪裡去了?」方丈回答:「他法戰戰不過你,已經告辭而去了。恭喜師弟法戰取勝。」師弟回答:「我沒贏,我要揍他一頓。」方丈一驚,忙問:「這是怎麼回事?」師弟回答:「哼!他侮辱我們。法戰開始,他只向我瞧一眼,就豎起一指,諷刺我只有一隻眼睛。因他是來客,必須禮貌,所以我就豎起兩指,表示他非常幸運,有兩隻好眼睛。誰知禿驢無禮,竟又豎起三個指頭,說我們兩人只有三隻眼睛。你說氣不氣人?因此我豎起拳頭,正要好好揍他一頓。想不到他是個膿包,拔腿就跑了。」
這個故事到此也可結束了。那位師弟雖不是故意騙人,卻與沈默大師一樣收到騙人的功效,可見禪法自有禪法的弊端。本來,語言是人類交流思想的工具,禪宗認為語言不足以表達事物的實相,因此經常使用機鋒棒喝等動作語言。然而,既然語言都容易造成誤解,那些動作語言又怎能準確地為人理解呢?誤會自然更多了。
臨濟宗曾認識到這個問題,因而建立過「四賓主」的評判辦法。所謂「主」,指禪師或悟了禪理的人;所謂「賓」,則指參禪者或不懂禪理的人。「四賓主」是「賓看主」、「主看賓」、「主看主」、「賓看賓」。「賓看主」指參禪者掌握了禪理,而被參禪師不懂裝懂,裝模作樣。「主看賓」指禪師掌握了禪理、而參禪者不懂裝懂。「主看主」指雙方俱通禪理,便是真正的禪門應對。「賓看賓」指雙方都不懂禪理,又裝腔作勢,那便是一派胡言亂語了。
理論雖有了,但如何判斷賓主關係呢?這仍是禪宗的一大問題。如果不懂的人不承認自己是「賓」,而是像沈默大師那樣故意騙人,或像那位師弟那樣歪打正著,恐怕不會有人識破他們的廬山真面目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