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家在台江上下杭一带,小时候在那里住过很长时间,留下我许多童年记忆。在记忆中尤其深的,就是关于火灾了。因为上下杭一带民房多是用木板钉合搭建起来的,只要一失火,立刻成排连片地烧过去,火光、烟雾、哭叫、轰然倒塌巨响……种种印象刻入童年脑海中,我用记忆印证了“纸褙的福州城”这个别名。
今天惊闻上下杭民国青楼“杏花天”失火烧毁,恰好上周末刚去了一趟上下杭怀旧之行,匆匆一瞥“杏花天”,真是别有洞天,从窄门进入,豁然开朗,高大通透的天顶、两侧开合的窗子,让我遐想当年此处莺歌燕舞。还计划再去细细一看,谁知已经面目全非。晚饭时和母亲聊天说起这事,又说起外婆家往年种种关于失火的记忆,趁兴记录下来,以免记忆被时间慢慢烧光。
外婆家位于上下杭的一端“小桥头”,一大片连排木板房,大约二、三层楼,最顶上还有一个小阁楼。清晨时推开阁楼的窗,可以看见高高低低的青瓦和袅袅升起的炊烟,鸽子在头顶盘旋,一只花背鸽子落在眼前咕咕叫,又被我的手惊飞。夏夜里,在瓦片上铺一床草席,凉风吹来,听舅舅讲故事,睡眼朦胧中好像看见一颗流星划过天际……木板房旁边就是一条河,外公外婆靠在河边替人洗衣为生,我想有时间还要替他们写写洗衣这门生计的辛酸。小河夏天时常发水灾,洪水漫入房内,泡软了泥地,过几天水退了,地上角落里忽然就冒出许多绿芽——原来是我将吐出的西瓜籽、龙眼核踩进泥中(以这做由头,我给儿子编了一年的原创睡前故事)。(此处有点啰嗦,容我借回忆抒情一番)木房一排排靠得近,以至于巷子十分狭窄,只要跨大一步,就可以踏到对门邻居的房前。这也为发生火宅时消防车无法及时进入巷道深处埋下隐患。
火灾的记忆几乎伴随着妈妈从小到大。她还记得,火灾常是半夜里骤然起来的。有一回,竟然就在隔壁邻居家着起火来。待到他们惊醒过来的时候,房子里满是烟熏火燎,处处哔剥作响。一家子仓皇逃到街上,却发现我的大姨、二姨不见了。外公外婆急忙冲回去找。楼梯已经开始着火,他们找到二楼,怎么呼唤都听不见回答,正在伤心欲绝之时,外婆在燃起的火光中瞥见床下躲着瑟瑟发抖的姐妹俩。外公外婆花了大力气才拖出她们,刚抱出大门,房子轰然向内坍塌下来。全家人搂着哭泣起来。那时正值寒冬,天快亮了,一家人全穿着褴褛单衣,身无分文,茫然四顾,左右邻居个个都是蓬头乌面,仓皇失措。
天亮后,火渐渐熄灭。这次过火数十家,由政府统一安置到附近小学礼堂食宿。全部穿着统一发放的棉服,像学生穿校服一样整齐。空空的礼堂变得异常热闹。那时妈妈才五岁,在家家户户的被褥家当中跳跃玩耍,等着三餐派送来的粥和咸菜,这成了她独特的童年乐事。似乎在礼堂里住到春天暖了,又住到酷热难熬的夏天,人们晚上都到操场上去睡。忽然有一天,学校广播喊:“去领树!去领树!”妈妈几个姐妹跟着人们一哄而出,走到一座大仓库前,仓库里堆满了砍伐下的圆木。每家每户依次领取属于自己的那份树木。
“那时候你二姨身体很好,还能扛树。”回忆起早逝的二姨,妈妈声音低沉。
“那么,你们怎么搭起房子的?”我转移话题。
可是妈妈记不起怎么将树木再次在废墟上变成木房子:“大约是政府派工人来建的吧。”
不过妈妈记得,这次搭起的木房子,没隔几年又被大火烧毁。
那次,火是从隔壁一条巷子的那头蔓延过来。一家人来得及收拾些细软带出去。正在手忙脚乱时,妈妈却哭喊起来,非要上厕所不可,她缠着外婆不放,外婆只好提起马桶躲在角落给她解手。这么一耽搁,火势又吞没几户人家,渐渐逼近了。待一家老小将箱子细软等能带出去的东西放好,眼睁睁站在路边看着先是浓烟淹没房子,接着火苗窜出来,房子塌下去的那一刻,全家人再次放声大哭。
天亮后,正庆幸着带出点东西来,打开箱子准备盘点一番,却愣住了:箱子里只放着一条长长的粗绳,除此之外别无他物。这是怎么回事?外公外婆和儿女们面面相觑。最后外婆回忆起来,因为担心失火,邻里们曾互相告诫:一定要准备一条结实的绳子方便扎起家当抬出去。外婆铭刻在心,时时不忘这条绳子。失火时她过于紧张,竟然将箱子里的衣物全部抛出,将绳子放进箱子锁好,带出去。外婆再次伤心地痛哭起来。她和外公都是底层劳苦百姓,这样一次又一次毁灭性的打击让他们屡次濒临绝望的境地又顽强坚韧地挺过来。他们最后给妈妈的遗物是两只沉甸甸的金镯子。
后面又经历了几次火灾,直到我也在这座木房中长大,我也开始“闻火变色”。记得有一次,起火点距离外婆家几条巷子之外,又是白天,舅舅喊来了单位同事,表哥也喊来同学,大家齐心协力将房子里的东西全部搬到外面的街边,甚至,连家里的大门门板都卸下来抗走。我虽然小,也里里外外地凑热闹。奇怪,人们都有点看好戏的劲头。大了才知道,舅舅一家以及邻居们因为这里的居住条件日益恶劣,向往住上新村楼房,暗暗盼望着烧了或许能得到更高的赔偿?可是,这回,大火没有烧到家里来,隔了几户人家火势渐小,在一堵砖墙前止住了。我们看着堆满街边的家什,开始发愁怎么再搬回去,先找找门板搁哪了吧……
这好像是最后一次关于火灾的记忆,不久之后,搬到新村里住了。表哥说:“终于不要再怕'呜哇哥’叫了。”“呜哇哥”是福州话,指消防车。因为我舅舅的名字用福州话念起来近似“呜哇哥”,表哥的伙伴们常常在我们面前模仿消防车:“呜……哇……”的声音来取笑他,表哥气得也呜呜哇哇乱叫要跟他们打架。
随着福州拆迁改造的进程发展,这些木房子将渐渐消失。走在上下杭,闻到房子里散发出的陈年木料气息,我会深深吸一口气,在心胸间变出童年种种声音、光彩来。这种味道,可能也属于老福州的味道之一吧?到最后最后,总是会消失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