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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念父亲

 沉静斋主人 2014-05-28

感念父亲

 

文溪

父亲离开我们七年了。七年里,我似乎已经习惯了没有父亲的生活,他不再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他就像是一阵春雨滋润过我,然后就随风而逝了。

这些年,我很少梦到父亲,我想,父亲应该是怨恨我的,以至于不愿意走进我的梦里。他期待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没有出现,他的儿子在遥远的城市,他临死前苦苦支撑,为的是看他儿子一眼,但是他没看到,而此刻,我正痛苦欲绝的坐在出租车上,向千里之外弥留之际的父亲狂奔。

因为贫穷,父亲只上过一天学,但他对知识有着很强烈的渴求。在我和哥哥相继读书之后,我们的课本就成了父亲百看不厌的课外读物,他和我们一样学拼音,用我们的铅笔写字,他不好意思像个孩子那样摇头晃脑背课文,但是他能放下架子追着我们问这问那。那时候,我的心里很自豪,那个在我心里无所不能的父亲,居然也成了我的学生。

父亲的知识随着我们一起成长,高一那年,我周末回家,赫然发现父亲正捧着一张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报纸在认真的看。黝黑的皮肤粗糙的手指稀疏的白发,配上那副难得带上的老花镜,父亲俨然是个乡村教师的模样了。“戈尔巴乔夫就是个混蛋,这样瞎搞,苏联早晚要完蛋”。当时只知道小虎队和Beyond的我,哪里知道,上过一天学的父亲,竟然对时局有如此深刻的洞察。

小时候,父亲在我们眼里,似乎无所不能。年轻力壮的父亲,和别人一起在山上采石。繁重的体力劳动没有压倒他,反倒是练就了一身腱子肉,当汗水从他前胸后背渗出来,我觉得父亲真的很伟大。为了采石,父亲学会了配置炸药。冬天,农家的院场上,父亲支起一口大锅,用化肥,还有其他我不知道的原料,小心翼翼如临大敌地翻炒,而我们则远远的看着,直到父亲长舒一口气,淡淡的说,好了。我不知道,不懂化学的父亲如何学会了配置炸药,也不知道当时他内心是否也存在着恐惧。

为了生活,父亲摸索着学习养猪技术。他学会了如何配置更好的饲料,学会了给猪接生,给猪打针吃药。有一年,我们养的猪得了猪瘟,一头头小猪相继死去,父亲不知道从哪里学来了偏方,他先是把小猪的尾巴割破,然后捉来农村遍地爬行面目恐怖的蟾蜍,挤出毒液,敷在小猪的尾巴上,奇迹出现了,小猪顺利度过了猪瘟,而父亲,也俨然成为村里人经常上门请教养殖技术的师傅了。为了生活,父亲自制渔网,夜晚拿着手电去钓黄鳝,每次都是满载而归。为了生活,父亲骑着老式的自行车,跋涉几百里路,往返于山东和徐州之间,贩卖辣椒。为了生活,父亲种植西瓜,从一无所知,到村里人经常上门请教的土专家,父亲,在生活的重压下,用他的坚韧,演绎着一个农村汉子的传奇。

父亲没有读过书,但对我和哥哥有着严格要求。初二那一年,我成了班里的逃学大王,觉得教室里老师的话无趣之极,门外妩媚的青山,清脆的蝉鸣却时时刻刻引诱着我。我上山摘果子,下河钓鱼,和伙伴们玩战争游戏,野外生存技能渐长,而成绩一落千丈。一天,我照例逃课钓鱼,晚上若无其事的回家。父亲黑着脸站在那里,奶奶说,快跑吧。那一刻我知道,班主任来过我家了,我转身就逃。父亲在后面紧紧追赶,在村口的菜地里,我被父亲追上,解放球鞋那坚硬的鞋底,像雨点一样落在我背上。或许是少年的叛逆,我抱住父亲的腿,狠狠地咬了一口。那一刻,我看见父亲举着的鞋子停在了半空,那一刻,我看见父亲痛苦的眼神和眼中的泪光。父亲把我拉起来,说,孩子你长大了,我以后再也不会打你了,你喜欢钓鱼,这一辈子就钓鱼吧。后来,我不再钓鱼,老老实实去了学校,虽经常有老师家访,但父亲从此以后没有打过我,只是淡淡地说,你现在已经大了,自己的事情自己决定吧。

我去上大学了。那天早上,父亲骑自行车送我到城里坐火车,我背着大帆布包,仿佛背着父亲沉沉的牵挂和希望。他的儿子终于踏出了农门,奔向他给我设计的方向。大学里,城市光怪陆离的生活让我找不到北。抽烟喝酒打球逃课。一个学期,两门挂科。可恶的班主任竟然把补考通知书寄到了家里。寒假回来那一天,父亲慈爱地抚摸着我,说你瘦了,大学的功课肯定比高中辛苦多了,我知道你的智商不够,补考不要紧,只要你努力就行了。那一刻,我无地自容。父亲用这种激将的方式,完成了对他叛逆儿子最好的教育。

如今,我和哥哥都已娶妻生子,在遥远的城市里过着光鲜的生活,而父母仍然生活在那个破败的山村。父亲已不能干活,长期的肝痛让他更加苍老。满脸沟壑、稀疏的白发和佝偻的腰,父亲老了,已经不是那个浑身腱子肉会制炸药钓鱼养猪无所不能的父亲了。

父亲病重了,癌症晚期。我和哥哥死死地瞒住他,以打消他的顾虑。父亲也很开心,他说,生病了,就能每天看到你们了。他每天高兴地说笑,慈爱地看着我们,努力但很艰难地吃东西。直到有一天,我发现父亲在偷偷抹眼泪。原来父亲早已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他不愿意让孩子们痛苦,他要配合我们那个善意的谎言,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要用微笑来安慰自己的孩子。深秋的一个凌晨,父亲走了。哥哥说,父亲临死前望着门口的方向,久久不肯闭上眼睛,他在等着远在千里之外的我。

在父亲眼里,我是个让他自豪的孩子,而我却是叛逆、让他操心半辈子的不孝子。我忙于工作,很少回家,甚至很少打电话给父亲。我以为,他可以很好地照顾自己和母亲,照顾好我们的家。因为,父亲还年轻。父亲总是说,你们忙,平时就不要打电话,也不要回来,好好工作。而我们就这样心安理得享受着父亲的孤独。陪伴是儿女给父母最好的福利,而我,却极为吝啬的每年只给他们一次机会。

父亲没有享受到儿女绕膝的天伦之乐,没读过书,没去过大饭店,没坐过飞机,没去过电影院,没去过北京看他心仪已久的升旗式。父亲是带着遗憾走的。而我,一直以为拥有无限的时间,我幻想着在我白发苍苍的时候,陪父亲一起回忆生活的过往。而时间没有等我,父亲也没有等我,他就这么匆匆地走了,甚至没有留下一句遗言。

生活就是这样,儿女的成长必然伴随着父母的老去。对父母来说,时间就是一个倒数计时器,是他们买不起的奢侈品。时间不能重来,尽孝不能等待,别等到亲人不在了,才后悔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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