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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昵称17617411 2014-0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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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七块   

  ○ 冯骥才

  苏大夫本名苏金伞,民国初年在小白楼一带,开所行医,正骨拿环,天津卫挂头牌。连洋人赛马,折胳膊断腿,也来求他。

  他人高袍长,手瘦有劲,五十开外,红唇皓齿,眸子赛灯,下巴颏儿一绺山羊须,浸了油似的乌黑锃亮。张口说话,声音打胸腔出来,带着丹田气,远近一样响,要是当年入班学戏,保准是金少山的冤家对头。他手下动作更是“干净麻利快”,逢到有人伤筋断骨找他来,他呢?手指一触,隔皮戮肉,里头怎么回事,立时心明眼亮。忽然双手赛一对白鸟,上下翻飞,疾如闪电,只听“喀嚓喀嚓”,不等病人觉疼,断骨头就接上了。贴块膏药,上了夹板,病人回去自好。倘若再来,一准是鞠大躬谢大恩送大匾来了。

  人有了能耐,脾气准格色,苏大夫有个格色的规矩,凡来瞧病,无论贫富亲疏,必将先拿七块银元码在台子上,他才肯瞧病,否则决不搭理。这叫嘛规矩?他就这规矩!人家骂他认钱不认人,能耐就值七块,因故得个挨贬的绰号叫做:苏七块。当面称他苏大夫,背后叫他苏七块,谁也不知他的大名苏金伞了。

  苏大夫好打牌,一日闲着,两位牌友来玩,三缺一,便把街北不远的牙医华大夫请来,凑上一桌。玩得正来神儿,忽然三轮车夫张四闯进来,往门上一靠,右手托着左胳膊肘,脑袋瓜淌汗,脖子周围的小褂湿了一圈,显然摔坏胳膊,疼得够劲。可三轮车夫都是赚一天吃一天,哪拿得出七块银元?他说先欠着苏大夫,过后准还,说话时还哼哟哼哟叫疼。谁料苏大夫听都没听,照样摸牌看牌算牌打牌,或喜或忧或惊或装作不惊,脑子全在牌桌上。一位牌友看不过去,使手指指门外,苏大夫眼睛仍不离牌。“苏七块”这绰号就表现得斩钉截铁了。

  牙医华大夫出名的心善,他推说去撒尿,离开牌桌走到后院,钻出后门,绕到前街,远远把靠在门边的张四悄悄招呼过来,打怀里摸出七块银元给了他。不等张四感激,转身打原道返回,进屋坐回牌桌,若无其事地接着打牌。

  过一会儿,张四歪歪扭扭走进屋,把七块银元“哗”地往台子上一码。这下比按铃还快,苏大夫已然站在张四面前,挽起袖子,把张四的胳膊放在台子上,捏几下骨头,跟手左拉右推,下顶上压,张四抽肩缩颈闭眼龇牙,预备重重挨几下。苏大夫却说:“接上了。”当下便涂上药膏,夹上夹板,还给张四几包活血止痛口服的药面子。张四说他再没钱付药款,苏大夫只说了句:“这药我送了。”便回到牌桌旁。

  今儿的牌各有输赢,更是没完没了,直到点灯时分,肚子空得直叫,大家才散。临出门时,苏大夫伸出瘦手,拉住华大夫,留他有事。待那二位牌友走后,他打自己座位前那堆银元里取出七块,往华大夫手心一放。在华大夫惊愕中说道:

  “有句话,还得跟您说。您别以为我这人心地不善,只是我立的这规矩不能改!”

  华大夫把这话带回去,琢磨了三天三夜,到底也没琢磨透苏大夫这话里的深意。但他打心眼儿里钦佩苏大夫这事这理这人。

  (1993—1994优秀作品奖)

永远的幽会   

  ○ 何立伟

  有一个人梦见了一个不但美丽而且心肠很好的女人。他和她在梦的广场上相识了。当时头上有一轮明月。这个人梦见自己跑了很长一段路,正气喘吁吁,恰好遇见了这位女子。她穿着拖地的白纱裙,头上簪着一朵不知名但很馨香的花。他立即感到一点儿不错,毕生想遇见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她!他于是上前搭讪。他们彼此说了一些很没逻辑但很诗意的话。这证明他们之间距离已迅速消失了。这位仁兄感到一种从未经历过的激动。他感到他的手和他的语言都像月光下的树影一样婆娑颤抖。他还感到从此一刻起一种从未见识过的生活像一本极有意味的新书一样被他们的手共同翻开。他们将从这本新书里读到关于他们自己的令人头晕目眩的故事。他记不清时间怎样从身边淙淙流过,也记不清他们怎么一来就从陌生走向默契。他只记得女子低眉说了一句:明天吧,我们明天再见。于是,他便醒来了。人们不难想像醒过来的他的那份难言的惆怅、忧伤甚至痛苦。人们只要做过这样的美梦他必定就会成为丑恶现实的最坚定的反抗者和庸俗老婆的最彻底的憎恶者。现在,对于这个绝望的人来说,只有一桩事情是有希望的:那就是等待天黑,等待像预言一般的最初的星从这个无聊的城市的高楼群中冉冉升起。这天夜里,当然,不难想像,她如约而至,飘飘地来到梦之广场。广场上月光如水,夜莺的啼唱和丁香的芳馨来自周遭幽蓝的深处。他们拥坐在一张石凳上,不断地滔滔不绝地倾吐着仍然是没逻辑但又很诗意的话,仿佛他们个个沉默了好几个世纪,现在,倾吐成了生存的第一要义。那些语言熠熠生辉,就像天上的流星,在光芒划过天宇之后就消失了,不会再有第二次的涌现,也不会再度忆起。不过他们对此并不惋惜。因为新的流星正无穷地溅射,使这个夜晚的天宇成了节日焰火闪烁照耀的明空。女子手中有一支黑色的郁金香,让他从花心中嗅到了她生命最为隐秘的芳香。当他揽她入怀,想要热吻她的樱唇,她说:明天吧,我们明天再见。又于是,他再度醒来。

  就这样,这个人每天等待着进入夜晚,进入令人心驰神往的梦乡中。有一天,他终于感到了不堪重荷的地步时,他吞服了整整一瓶安眠药。这是一个明媚的中午,阳光使城市的所有玻璃合唱出闪亮的歌声。他服完药以后躺在床上,喃喃地说:“我可以永远不离开你了。”但是,他自己却离开了这个明媚的中午、城市和我们,没有人了解他的死亡的秘密。他有一个漂亮的太太,一个七岁的男孩和一大笔令人艳羡的财富。

  (1995—1996佳作奖)

太阳是火   

  ○ 谢应龙

  闺女回来三天了。

  三天后的晌午,四叔自个儿摆了条小木凳,坐在门前的晒谷坪上,叫上闺女,要她也搬条凳子出来坐。

  闺女看着外边老大的太阳,有点不情愿地叫了声“爹”,但一见爹正青着脸抽旱烟,也就磨磨蹭蹭地出来了。这时,她就感觉到太阳已不是太阳,而是火。

  四叔捧着一把金黄的稻子,放在鼻子下边嗅着边对闺女说:还真香呢!

  闺女的脚不经意地在谷地划了大半个圆圈,就现出几颗白生生的米粒来。这当儿,她就看爹的眼往她这边瞪了一下,闺女忙不迭地说:还真香呢!爹。

  〖BFQ〗闺女就端端庄庄地坐在那里了。不一会儿,她清秀白皙的脸上就冒出一层晶莹的汗珠来。她看着爹仍一味地弄着稻子,就有点弄不明白这谷子看了这么多年还有啥看呢?她忍不住又叫了一声“爹——”

  四叔抬起头,看了闺女一阵子后,忽地把谷子扬开出去。四叔轻声说:明天就走?

  闺女说:明天就走。

  四叔说:走也好,这穷山沟沟还有啥糊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些天,爹着实让你委屈了。

  闺女不好意思起来:爹,我会常回来看您!

  四叔说:用不着,这年头,爹还有什么好看!再说回来一趟不容易,你这回又花了不少钱吧!

  闺女说:不多,才一千多呢!

  外边弄钱容易。说着时,四叔浅笑着站了起来:光顾着说闲话,倒忘了该要把谷子翻过来晒了,你看,太阳多好。闺女抬起头眯着眼看一阵子天,心里嘀咕着,这哪是太阳,明明是火。闺女感觉到自己快要晒干了。

  四叔已拿过长长的梳耙,来来回回小心翼翼地在散发着梦幻般光晕的谷地梳理着,这当儿,四叔竟爽朗地笑了起来。一阵子后他说:隔村王石匠的女儿今春儿去外赚钱,你猜怎么着,上月那妮子沿路讨着回来,闺女,你看那多丢脸。

  闺女似乎受到四叔的感染,也银铃般地笑了起来:在外边走,不多长几个心眼,脑子不多转几转,咋行呢?

  四叔忽然转了话题:你上月给爹寄四万,这回,你又要给爹五万,爹还不知咋用呢?

  建房呗!闺女说。

  建房?把这红砖瓦房拆了,爹倒想过,人生在世,也有图个好窝的。可是爹又想这房子一俟建起,别人倒会说话了。

  咋说呢?

  这时,四叔已把谷子翻了,大汗淋漓坐在木凳上,裹了根旱烟闷闷地抽着,半晌,问闺女:出去半年是吗?闺女说:是半年。一个月三十天,你帮爹算着,这一天你弄了多少钱?

  闺女扳着指头算了算后,她一脸兴奋:是五百,爹。

  听人说咱县县长一个月发薪还领不上五百呢?四叔说,闺女你一天弄的事比咱县长一个月干的事还要多,那就更不可以和我们这些种田的庄稼汉比了。

  四叔把已烧着指头的烟蒂远远地丢了,他一脸平静:别人若问爹说,他四叔,你闺女不会偷不会抢,你这房子咋造法?爹怕到时说不上话来,让人指着背说笑话。

  闺女这时已僵坐在那里了,她觉得脸火辣辣地在痛,一串长长的汗珠“吧嗒”地轧在谷地里,她也全然不知。

  四叔看着闺女,又看了一会儿天,太阳已是白色了。四叔接着说:有时爹也让你弄糊涂了,天底下若有这么好赚钱的法子,爹这两亩地还有啥耕头,还会有谁来耕这地呢?都去赚钱了,将来又弄什么当吃喝呢!闺女,你就行行好告诉爹这钱咋来法呢?到时,爹见了你的祖宗,见了你娘,爹也得有个好交代……

  闺女的脸变得煞白,她望爹那乞求的目光,就默默地站了起来,走过去拿起放在一旁的梳耙,学着四叔的样子在谷地里细细慢慢地走着,走着走着,忽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叫了声“爹——”便大哭了起来。

  ……

  月儿东升的时候,父女俩坐在收拢的谷堆之间。

  爹,我不走了。

  不走了?

  不走了!

  山村的夜很静,有风吹过来。

雅盗   

  ○ 孙方友

  陈州城西有个小赵庄,庄里有个姓赵名仲字雅艺的人,文武双全,清末年间中过秀才。后来家道中落,日子越发窘迫,为养家糊口,逼入黑道,干起了偷窃的勾当。

  赵仲是文人,偷盗也与众不同,每每行窃,必化装一番。穿着整齐,一副风雅。半夜拨开别家房门,先绑了男人和女人,然后彬彬有礼地道一声:“得罪!”依仗自己艺高胆不惧,竟点着蜡烛,欣赏墙上的书画,恭维主人家的艺术气氛和夫人的美丽端庄。接下来,摘下墙上的琵琶,弹上一曲《春江花月夜》,直听得被盗之人瞠目结舌了,才悠然起身,消失在夜色里。

  赵仲说,这叫落道不落价,也叫雅癖。古人云:有穿窬之盗,有豪侠之盗,有斩关劈门贪婪无厌冒死不顾之盗;从未有从容坐论,怀酒欢笑,如名士之盗者。——赵某就是要当个例外!

  这一日,赵仲又去行窃。被窃之家是陈州大户周家。赵仲蒙面入室,照例先绑了主人夫妇,然后点燃蜡烛,开始欣赏主人家的诗画。当他举烛走近一帧古画面前时,一下瞪大了眼睛。那是一幅吴伟的《灞桥风雪图》。远处是深林回绕的古刹,近景是松枝槎桠,板桥风雪。中间一客,一副落魄之态,骑驴蹒跚而过,形态凄凉。中景一曲折清泉,下可连接灞桥溅溪以助回环之势,上可伸延向窗渺以续古刹微茫……整个画面处处给人以失意悲凉感!

  赵仲看得呆了。他由画联想到自己的身世,仿佛身临其境,变成了那位骑驴过客,不由心境苍凉,心酸落泪。不料趁他哀伤之时,周家主人却偷偷让夫人用嘴啃开了绳索。周家主人夺门而出,唤来守夜的家丁。家丁一下把主人卧室围了个严实。

  赵仲从艺术中惊醒,一见此状,急中生智抓过夫人,对周家主人说:“我只是个文盗,只求钱财,并不想闹人命!你若想保住夫人,万不可妄动!”

  周家主人迟疑片刻,命家丁们后退了几步。

  见形势略有缓和,赵仲松了一口气。他望了周家主人一眼,问:“知道我今日为甚吃亏吗?”

  “为了这幅画!”周家主人回答。

  “你认得这幅画吗?”赵仲又问。

  周家主人见盗贼在这种时候竟问出了这种话,颇感好笑,缓了口气说:“这是明朝大家吴伟的真迹《灞桥风雪图》!”

  “说说它好在哪里?”赵仲望了望周家主人,挑衅般地问。

  周家主人只是个富豪,对名画只知其表而不知其里,自然说不出个道道儿,禁不住面红耳赤。

  那时候赵仲就觉得有某种“技痒”使自己浑身发热,开始居高临下、口若悬河地炫耀道:“吴伟为阳刚派,在他的勾斫斩折之中,看不出一般画家的清雅、幽淡和柔媚,而刚毅中透凄凉的心境处处在山川峰峦、树木阴翳之中溢出。不信你看,那线条是有力的勾斫和斩截,毫无犹豫之感。树枝也是钉头鼠尾,顿挫分明,山骨嶙峋,笔笔外露……”说着,他像忘了自己的处境,抓夫人的手自然松了,下意识地走近那画,开始指指点点,感慨阵阵……

  周家主人和诸位家丁都听得呆了,个个木然,目光痴呆,为盗贼那临危不惧的执迷而叹服不已。

  赵仲说着取下那画,对周家主人说:“此画眼下已成稀世珍品,能顶你半个家产!你不该堂而皇之地挂它,应该珍藏,应该珍藏!”

  周家主人恭敬地接过那画如接珍宝,爱抚地抱在了胸前。

  赵仲拍了拍周家主人的肩头,安排说:“裱画最忌虫蚀,切记要放进樟木箱内!”说完,突然挽过周家主人的胳膊,笑道:“让人给我拿着银钱,你送我一程如何?”

  周家主人这才醒悟,但已被赵仲做了人质。万般无奈,他只得让一家丁拿起赵仲开初包好的银钱,“送”赵仲走出了大门。

  三人走进一个背巷,赵仲止了脚步,对周家主人笑道:“多谢周兄相送,但有一言我不得不说,你老兄抱的这幅画是一幅赝品,是当初家父临摹的!那真品仍在我家!为保真品,我宁愿行窃落骂名也舍不得出手啊!”

  那周家主人这才恍然大悟,一下把画轴摔得老远,忿忿地说:“你这贼,真是欺人太甚!”

  赵仲飞前一步,捡了那画,连银钱也不要了,双手抱拳,对着周家主人晃了几晃,然后便飞似的消失在夜色里……

  从此,赵仲再不行窃,带着全家躲进偏僻的乡村,用平日盗得的银钱买了几亩好地,白日劳作,夜间读画——读那幅《灞桥风雪图》。

  据说,赵仲常常读得泪流满面……

  (1993—1994佳作奖)

风铃   

  ○ 刘国芳

  兵回家探亲时,小琪抱一个孩子来看他,兵屋里一屋子人,很热闹,小琪进来,把一屋子的热闹熄灭了。

  旋即,众人离去。

  一屋子只剩下兵和小琪,还有那个抱在小琪手里的孩子。

  相对无言。良久,小琪开口说话了:“我对不起你。”

  兵无言。小琪说:“是我母亲逼我嫁给大狗的,他有钱,给了聘礼两万块,我不嫁,母亲跳了两次河。”

  兵无言。小琪说:“我是爱你的,一直爱你,我也知道你喜欢我,你还同意的话,我跟大狗离婚,跟你结婚。”

  兵无言。小琪见兵不说话,出去了,俄顷,小琪走了回来,她手里除了抱着一个孩子外,还多了一只风铃。

  小琪说:“这风铃是你以前送我的,这两年我一直把它挂在门口。”

  兵看见风铃,开口了:“你现在来还我风铃,是吗?”

  小琪摇头:“我刚才说了,你还同意的话,我跟大狗离,跟你结婚。这事,你不要急于回答我,你考虑考虑,同意的话,把风铃挂在你门口,我看见了风铃,会来找你。”

  小琪说着放下风铃走了。

  屋里剩下一个兵。

  兵呆着,许久许久,后来兵拿起风铃,在手里晃动,于是有丁零丁零的声音在屋里响起,小琪住在隔壁,听得到风铃声,她跑出来,抬头往他门口看。

  他门口没有风铃。小琪呆在自家门口,眼里潸然泪下。

  兵回部队时,也没把风铃挂在门口,兵把风铃带走了。回连队后,兵把风铃挂在营房门口。是大西北,风大,风铃整天在门口丁零丁零地响,兵没事时,呆呆地看着,还说:“小琪,我把风铃挂在门口了,你看到了吗?”

  军营里挂一个风铃,起先让兵们觉得好玩,久了,兵们烦了,觉得丁零丁零的声音很吵人,于是让兵拿下,兵拿下来,把风铃放好。但没事时,兵会把风铃拿出来,兵找一个无人的地方,坐下来,然后把风铃在胸前晃动,让风铃丁零丁零地响,还说:“小琪,我把风铃挂在我的心口了,你看到吗?”

  小琪看不到,兵把风铃挂在心口也罢,门口也罢,小琪都看不到,小琪只看得见他的家门口,那儿,没有风铃。

  两年后兵退伍了,这回,小琪没来看兵。兵问人家:小琪呢,怎么不见?人家说小琪不怎么出来了,整天缩在家里。兵说出了什么事了,人家说小琪老公找了一个更年轻的女人,把小琪离了。

  兵沉默起来。隔天,兵把风铃挂在门口。

  小琪没来。兵便看着风铃发呆,在心里说:“小琪,我把风铃挂在门口了,你看到吗?”

  有风吹来,风铃丁零丁零地响,兵听了,又在心里说:“小琪,风铃在响哩,你听到吗?”

  小琪听到了,也看到了,但她一动不动抱一个孩子坐在屋里,没出来。

  隔天,兵找上门去。

  兵去之前,把风铃取了下来,然后放在胸前,同时用手晃动着,于是在风铃丁零的响声中,兵走进了小琪屋里。

  小琪见了兵,把头勾下,然后说:“我现在被人遗弃了,你还来做什么?”兵说:“来告诉你,我不但把风铃挂在门口了,还挂在心上了。”

  说着,兵又把手中的风铃晃动起来,抱在小琪手里的孩子,4岁了,会说话,听见风铃响,孩子把一只手伸出来,还说:“妈妈我要。”

  (1995—1996优秀作品奖)

永远的门   

  ○ 邵宝健

  江南古镇。普通的有一口古井的小杂院。院里住了八九户普通人家。一式古老的平屋,格局多年未变,可房内的现代化摆设是愈来愈见多了。

  这八九户人家中,有两户的长住人口各自为一人。单身汉郑若奎和老姑娘潘雪娥。

  郑若奎就住在潘雪娥隔壁。

  “你早。”他向她致意。

  “出去啊?”她回话,擦身而过,脚步并不为之放慢。

  多少次了,只要有人有幸看到他和她在院子里相遇,听到的就是这么几句。这种简单的缺乏温情的重复,真使邻居们泄气。

  潘雪娥大概过了四十了吧。苗条得有点单薄的身材,瓜子脸,肤色白皙,五官端庄。衣饰素雅又不失时髦。风韵犹存。她在西街那家出售鲜花的商店工作。邻居们不清楚,这位端丽的女人为什么要独居,只知道她有权利得到爱情却确确实实没有结过婚。

  郑若奎在五年前步潘雪娥之后,迁居于此,他是一家电影院的美工,据说是一个缺乏天才的工作负责而又拘谨的画师。四十五六的人,倒像个老头儿了。头发黄焦焦、乱蓬蓬的,可想而知,梳理次数极少。背有点驼了。瘦削的脸庞,瘦削的肩胛,瘦削的手。只是那双大大的眼睛,总烁着年轻的光,烁着他的渴望。

  他回家的时候,常常带回来一束鲜花,玫瑰、蔷薇、海棠、腊梅,应有尽有,四季不断。

  他总是把鲜花插在一只蓝得透明的高脚花瓶里。

  他没有串门的习惯。下班回家后,便久久地耽在屋内,有时他也到井边,洗衣服,洗碗,洗那只透明的蓝色高脚花瓶。洗罢花瓶,他总是斟上明净的井水,噘着嘴,极小心地捧回到屋子里。

  一道厚厚的墙把他和潘雪娥的卧室隔开。

  一只陈旧的一人高的花竹书架贴紧墙壁置在床旁。这只书架的右上端,便是这只花瓶永久性的位置。

  除此以外,室内或是悬挂,或是傍靠着一些中国的、外国的,别人的和他自己的画作。

  从家具的布局和蒙受灰尘的程度可以看得出,这屋里缺少女人,缺少只有女人才能制造得出的那种温馨的气息。

  可是 ,那只花瓶总是被主人拭擦得一尘不染,瓶里的水总是清清洌洌,瓶上的花总是鲜艳的、盛开着的。

  同院的邻居们,曾经那么热切地盼望着,他捧回来的鲜花,能够有一天在他的隔壁——潘雪娥的房里出现。当然,这个奇迹就从来没有出现过。

  于是,人们自然对郑若奎产生深深的遗憾和绵绵的同情。

  秋季的一个雨蒙蒙的清晨。

  郑若奎撑着伞依旧向她致意:“你早。”

  潘雪娥撑着伞依旧回答他:“出去啊?”

  傍晚,雨止了,她下班回来了,却不见他回家来。

  即刻有消息传来:郑若奎在单位的工作室作画时,心脏跳搏异常,猝然倒地,刚送进医院,就永远地睡去了。

  这普通的院子里就有了哭泣。

  那位潘雪娥没有哭,但眼睛委实是红红的。

  花圈。一只又一只。那只大大的缀满各式鲜花的没有挽联的花圈,是她献给他的。

  这个普通的院子里,一下子少了一个普通的生活里没有爱情的单身汉,真是莫大的缺憾。

  没几天,潘雪娥搬走了,走得匆忙又突然。

  人们在整理画师的遗物的时候,不得不表示惊讶了。他的屋子里尽管灰蒙蒙的,但花瓶却像不久前被人拭擦过似的,明晃晃,蓝晶晶,并且,那瓶里的一束白菊花,没有枯萎。

  当搬开那只老式竹书架的时候,在场者的眼睛都瞪圆了。

  门!墙上分明有一扇紫红色的精巧的门,门拉手是黄铜的。

  人们的心悬了起来又沉了下去。原来如此!

  邻居们闹闹嚷嚷起来。几天前对这位单身汉的哀情和敬意,顿时化为乌有,变成了一种不能言状的甚至不能言明的愤懑。

  不过,当有人伸手想去拉开这扇门的时候,哇地喊出声来——黄铜拉手是平面的,门和门框平滑如壁。

  一扇画在墙上的门!

  (1985—1986优秀作品奖)

那团云雾   

  ○ 濮本林

  真见鬼!尽管他一遍遍地自我宽慰,可缠绕在他心头的惆怅,仍像严严实实地包裹着天都峰顶的那团云雾一样,推不走,排不开。

  他是来游玩的,却失落了兴致,那惟妙惟肖的巧石、苍郁虬髯的青松、清澈透明的流泉,在他的眼里,似乎只是一片空白。

  早晨从北海下山,面对大自然的造化神工,他手舞足蹈,如醉如痴,每一个景点,他都细细品味,流连忘返,以至同行的伙伴们再也经不住他那磨蹭劲,先下山了,相约在玉屏楼等他。

  可现在,唉——,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为自己而悲哀,堂堂五尺之躯,竟然被一件小事搅得心绪不宁,而且无法自拔。

  确实是小事一桩——光明顶上,他花了一元钱从一位老太婆手里买了一袋云雾茶,可没到莲花峰,他就知道吃亏了,那里也卖这样的云雾茶,只要八角钱……

  “真没出息。”他在心里又一次骂自己。现在几角钱算得了什么?加个夜班,少吃几根冰棒,或者——虽然他企图从愁云悲雾中解脱出来,可是不行,头昏沉沉的,一切思维都没了头绪,步履也越来越沉重了。

  好不容易走到玉屏楼,他懒懒地坐在一棵松树下。对面有个地摊,不看倒也罢,一看心里更窝火了:那里也在卖茶叶,和自己买的一模一样,可价格只要五角了。

  他又叹了口气,闭上了双目。

  “你怎么才来?”不知什么时候,几个伙伴站在他面前。

  他没有回答,下意识地摸着那袋茶叶。

  “哟,你也买了云雾茶?”一个伙伴问。

  他点点头,小声地说:“刚刚……在这里买的。”说完他感到脸上有点发烧。

  “那你可没吃亏,瞧,我们每人四袋,都是在光明顶买的,一袋要贵五角钱呢。”

  “真的?”他眼睛里突然迸射出一道光亮,一阵莫名的欢悦使他猛地站了起来。怪呀,眼前的一切又显现出迷人的魅力,每一座山峰,每一棵青松,都像一幅绝妙的图画,在他的眼前跃动起来。

  失去的兴致又在身上复归了,狂喜竟使他的心怦怦乱跳起来。

  再看天都峰,峻峭宏伟,直插霄汉,看着,看着,他感到奇怪了:咦,那团云雾呢?……

  (1985—1986优秀作品奖)

夜色   

  ○ 一 冰

  夏夜桥头,皓月当空,凉风习习,引来许多纳凉的人们。

  桥下的河边,一阵悠扬的笛声传来,随即和上了一段柔美的二胡,接着几个老声便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原来是几个头发斑白的老人在切磋技艺。

  老人们的兴致很高,谈笑风生,又拉又唱,吸引了很多观众。连一个衣衫褴褛、满目肮脏、身上还散发着一股股臭味的乞丐也凑了过来,入迷地听着。

  老人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拉二胡的,听别人喊他“胡局长”或“老胡”,大概没退休之前是个局长。老胡持弓一拉,指间便流淌出舒缓、柔美的音色来,听得人仿佛身上一凉,暑气顿消。

  一曲终了,围观的人喝起彩来。一个老头抢着说:“老胡不但拉得好,这把琴也珍贵呢,值两三千块呢!”

  众人“啧啧”称奇,老胡的脸上溢出得意来,他解释这琴为什么这么贵,他说琴头是象牙,琴杆是黑木,这蒙的蟒皮可不是一般蛇皮,而是蟒的颈皮——试想,一条蟒蛇的七寸之处的皮能蒙几把二胡?这都是珍贵之物所制,故而值钱。

  众人又是一番惊叹。这时,忽然一个不和谐的尖尖的声音插过来:“琴是好琴,可惜废了。”人们一看,原来是那个乞丐在说话。

  众人立时哑然,先前说话的老头显见是个爽快人,他反问道:“怎么废了?”乞丐说:“二胡这东西属贱,要越拉越好,不拉就算废了。三年不拉,便是废琴;十年不拉,便是死琴了。”

  人们一听还有些讲究,但有几个年轻人挑逗乞丐:“你既然懂琴,想必也会拉,你就拉一段我们听听。”

  乞丐连忙推辞,那老头却不由分说,从老胡手里抢了二胡就往乞丐手里塞。乞丐拿了琴也就不再客气,他在台阶上正了正身子,调试了几下音,手腕一动,立刻就令人感到是个内行。

  琴声响起,听众马上分辨出和老胡拉得完全不一样,老胡拉得单薄、轻飘,仅仅是成调而已;而这乞丐却拉得厚重、连绵、凄婉,如怨如诉,如泣如诉,把音符当做一支支利箭,射到每一个人的心里!

  人们再看乞丐,不禁大吃一惊!月光下的乞丐乱发飞扬,双目炯炯,与先前的模样判若两人!乞丐昂头挺胸,意气风发,神采气韵俱佳,显出一个音乐大师的气概;一摆头,一抖弓,一弹指,莫不潇洒自如、顾盼神飞,把一群人都看得呆了,听得呆了!连月亮也似乎听得醉了!

  一曲终了,乞丐凝然不动,最后一个音符还在他的指间环绕盘旋。人们还看到,他的额头和面颊闪动着细密的亮光,虽是夏夜,但这河边甚是凉爽,人们早已落了汗,却见乞丐浑身湿透!

  之后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静。

  等人们反应过来让他再拉一曲时,他已经摆着手,趿拉着拖鞋飘飘而去。

  夜深了,凉气下来,众人便都散去了。

  老胡回到家,找出一块净布,把二胡擦了又擦,才郑重其事地放入琴盒。

  (1999—2000佳作奖)

逃兵   

  ○ 曹德权

   “预备——”随着执刑官的一声厉吼,一排枪刺齐刷刷地抬起,对准了五米外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十一条汉子。

  十一个战场逃兵有的耷拉着头,有的双目紧闭,有的瞪圆充血的双眼盯着执刑官,有的嘴角斜拉出一丝惨笑……

  逃兵们面前,肃立着一千多刚从战场上撤下来的国军弟兄,这场恶仗拼去了三千多条国军弟兄的生命,换来日军一个半大队的尸首,此时,一千多生者愤怒地盯着面前这十一个败类,十一个丧失血性的孬种。

  逃兵是在上士班长向二狗的带领下从河堤上溜走的,他们没跑出去,被连长带人截住。

  少将旅长冷酷地盯住面前这十一个兵,鼓起的腮帮抽搐着。

  执刑官的右手凝固在右耳上方,就要劈下。突然,少将旅长向执刑官摆了摆手。执刑官举起的右手缓缓放下。行刑队抬起的枪刺缓缓放下了。

  少将旅长来到向二狗面前:“你说,你为什么要带着全班当逃兵?!”

  “旅长,我错了,我前天接到家里的信,我媳妇被保长给糟蹋了,跳了井……我七十岁的老娘……也气……气疯了!我想,这一仗我们会被打死的,打死了,我怎么报仇呢?!我就……就……跑了!”向二狗泣不成声。

  少将旅长盯住向二狗,一言不发。

  “旅长,我向二狗不是孬种啊!我不是孬种啊!我犯了军纪,死而无怨,只求旅长为我做主,给我报仇啊!”向二狗仰天惨嚎,嗵地跪下。

  少将旅长将向二狗扶起,命人拿来十一支手枪,二十四颗手榴弹,蹲下身亲手将手枪压满子弹,然后站起,亲手解了逃兵们身上的绳索,再将枪和手榴弹发到逃兵们手上。

  少将旅长的双眼挨个将逃兵扫过,说:“生死一人一回。你们犯了军纪,罪不容留,必须死!可这个死法,如何对得起父老乡亲?!你们……自个选个死法去吧!”

  逃兵们惶恐而不解地望着旅长,好久才回过神来,向旅长行了个礼,拖着沉重的双腿在一千多生者鄙视愤恨的眼光下离去了。

  五天后,情报处长将一份详细书面报告递到少将旅长手上,下面是一段节录:

  “逃兵李二牛、何喜发,刑场下来后逃往伏牛山,加入赵明英匪部;逃兵方财旺、陆邦才日前夜袭高桥日军弹药库,炸毁其2号炮弹库后滚入烈火中自焚;逃兵王磊、王玉清,深入汪伪张汉田旅部,击毙张旅参谋长高志国部下多名,弹尽拉响手榴弹自尽;逃兵刘四方、魏功德、毛金银,在上士班长向二狗带领下,猛攻日高堡车站,炸翻日军军列,击毙日伪军多名,向二狗以及三名逃兵全部阵亡……”

  少将旅长长久地盯着报告,叹了口气:“派出两个小组,将李二牛、何喜发和那个保长杀掉。余下这九名逃兵……把他们记入阵亡将士英名录吧!”

  半月后,派出去的两个小组先后回来,报告李二牛何喜发二匪已被击毙,只有那个保长不知被何人砍了头,祭了向二狗媳妇的坟!

  少将旅长正惊异间,忽听门外一声报告,两名卫兵架了一个血肉模糊的人进来!

  少将旅长吃惊地盯住血人:“是你!”

  血人正是向二狗!

  少将旅长逼前一步:“你,怎么没死?!”

  血人艰难地喘着气,从怀里掏出一件染血的衬衣,双手捧着挪前一步:“旅长,我们攻了高堡车站后,弟兄们掩护我冲出去……去杀保长,报仇!弟兄们要我报了仇把这件、衬衣交给您!我,爬了三天,爬,回,回——来了!……”

  血人说完轰然倒下。

  少将旅长展开那件衬衣,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六个血字:“我们不是逃兵!”

  还有九个血写的名字。

  少将旅长将衬衣裹了向二狗的尸体,紧紧地抱着他,走出旅部,走向操场……

  这一夜,一个国军少将旅长为一个死去的国军士兵守了一夜灵。

  (1993年征文奖)

   

  ○ 谈 歌

  黎明的时候,雨突然大了。像泼。像倒。

  山洪咆哮着,像一群受惊的野马,从山谷里疯狂奔出来,势不可挡。

  工地惊醒了。人们翻身下床,却一脚踩进水里。是谁惊慌地喊了一嗓子,100多号人你拥我挤地向南跑。但,两尺多高的洪水已经开始在路面上跳舞。人们又疯了似的折回来。

  东西没有路。只有北面那座窄窄的木桥。

  死亡在洪水的狞笑声中逼近。

  人们跌跌撞撞地向那木桥拥去。

  木桥前,没腿深的水里,站着他们的党支部书记,那个不久就要退休的老汉。

  老汉清瘦的脸上流着雨水。他不说话,盯着乱哄哄的人们。像一座山。

  人们停住脚,望着老汉。

  老汉沙哑地喊话:“桥窄。排成一队,不要挤。党员排在后边。”

  人群里喊出一嗓子:“党员也是人。”

  有人响应:“这不是拍电影。”

  老汉冷冷地:“可以退党,到我这儿报名。”

  竟没人再喊,100多人很快排成队伍,依次从老汉身边跑上木桥。

  水渐渐蹿上来,放肆地舔着人们的腰。

  老汉突然劈手从队伍里拖出一个小伙子,骂道:“你他妈的还是个党员吗?你最后一个走!”老汉凶得像只豹子。

  小伙子狠狠地瞪了老汉一眼,站到一边。

  队伍秩序井然。

  木桥开始发抖,开始痛苦地呻吟。

  水,爬上了老汉的胸膛。终于,只剩下了他和那小伙子。

  小伙子竟来推他:“你先走。”

  老汉吼道:“少废话,快走。”他用力把小伙子推上木桥。

  突然,那木桥轰地塌了。小伙子被吞没了。

  老汉似乎要喊什么,但,一个浪头也吞没了他。

  白茫茫的世界。

  五天以后,洪水退了。

  一个老太太,被人搀扶着,来这里祭奠。

  她来祭奠两个人。

  她丈夫和她的儿子。

  (1989—1990优秀作品奖)

船工   

  ○ 吴金良

  从汽车站到码头,足足一华里的路程,这个汉子一直跟着王四和他的女朋友。王四几次想赶他走,说:“我们要先找到住处,休息休息再游淀。”这个汉子仍是不肯离开,说:“我可以先帮你们找旅馆,不收介绍费,你们什么时候想玩了,我什么时候来接你们。”说话时含胸塌腰,上半身探出去,小碎步紧跟着王四,黑瘦的脸上满是讨人喜欢的谀笑。王四的女朋友一言不发,一边依偎着王四走路,一边不停地打量这个纠缠不休的中年汉子,脸上是一种调侃的表情,似笑非笑。她倒十分希望这汉子继续跟着王四,继续用那种讨好的乞求式的口吻和他们谈生意。她觉得这很能满足自己的优越感。她想起王四在城里开服装店、当大老板时的处境。说是“大老板”,有时候为了能卖出一件衣服,王四那种曲意逢迎、点头哈腰的样子真让她看着难过。现在,她觉得王四终于有了“优越”一下的机会。

  “你放心,我们来白洋淀就是为了玩的。不过,不一定非得雇你的船,你就别跟着了!”王四有点耐不住性子了,板着脸对那汉子说。

  汉子讪笑着,却不走,仍是跟着:“当然,当然,您雇谁的船也是一样游淀。可有一样,没人比我要的价钱再便宜了!不信您试试。”王四站住了:“我图便宜?图省钱?那我不如在家待着别出来。跟你说吧,我什么都怕,就是不怕花钱!钱!我有的是!”

  “话是这么说,可谁也不能拿钱扔着玩。咱这儿的行市是游淀一天十五到二十元,我要是跟您要一百元,你肯定不干,比如……”“一百是一百的玩法,我就给你一百,您能样样满足我么?”王四黑着脸,认真了。女朋友眯了眼笑,特别欣赏王四这种输钱不输嘴的犟劲。

  汉子愣了一下,笑了:“您真敢掏一百,我还怕您玩出什么花样来!咱别说气话,说正格的……”“什么叫气话?上船!”王四一梗脖子,拉着女友就下码头。那汉子小碎步紧跟着,一边偷眼打量王四的脸色。

  船出了码头,拐个弯,进了水道。两边都是芦苇,一望无际。王四不再赌气,和女友偎在船头喝饮料。天是半阴半晴,淀里有风,所以很凉爽。王四随手把变色镜推到额上。航道渐宽,靠近芦苇丛的水边插着几根竹竿,有网状的东西在竹竿周围时隐时现。“那是什么?”王四问船工。“逮鱼的,叫迷魂阵。”“迷魂阵?”王四说着探身伸手,想摸摸这“迷魂阵”。船身晃了一下,王四的变色镜掉进淀中。

  女友尖叫了一声。船工收桨停船。王四却不慌不忙地笑了:“哥们,一百元不能白花,你给捞上来吧!”乜着眼望着船工。船工皱着眉,盯住混浊的水面。

  “怎么着?我这眼镜是五百港币买的,你给捞上来,我再给一百!”王四挑衅地看着船工。

  船工咽一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着,脸色十分难看。稍顷,勉强笑了一下:“您说一百,我咋能真要一百?县里早有规定,要高价就得挨罚。您游完淀,我照市价收您二十元,一个子儿也不能多要。这儿的水少说有四五米深,那么小的眼镜,恐怕我捞不上来!”说完,径自摇桨划船。“哎,你……”女友刚要发话,早被王四挥手打断了,一阵冷笑:“一个破眼镜,不就五百港币吗,不捞就算了。给你们白洋淀留着喂王八吧!”说时阴沉着脸。船工不敢再搭话,只是奋力摇桨。傍晚,船回码头,那船工果然只收了二十元钱,并且介绍他们住进了水边最近的一个旅店。因为丢了眼镜,又隐隐约约地被船工伤害了“优越感”,所以王四闷闷的,话也不多了。女友见他如此,自然不敢再说什么。两人住进旅店,那船工打声招呼,走了。

  第二天中午,王四和女友游淀回来,旅店的服务员请他们去见经理。王四急忙去了,不一会儿回来,脸红红的。女友问他:“什么事?”王四从兜里掏出那个变色镜:“人家今天上午给捞上来了,特意送来,咱们没在,就……”说话时,神色就有些不自然。女友也愣了一会儿,叹了口气。王四躺倒在床上,语气幽幽:“那船工让经理告诉咱们,昨天没给咱捞眼镜,一方面是嫌咱说话不受听,一方面也因为……因为有女的在船上,他只穿了一条短裤,没有替换的。”女友听了,脸也红了,又叹了一声,无话。

  (1991—1992优秀作品奖)

苦秋   

  ○ 侯德云

  两个人,时而一前一后,时而一左一右,交错着,沿沟膛子走。

  夏深秋浅,天还热。两个人都生了满头白毛汗。

  一个人是支书。一个人是村长。

  都不说话。一眼一眼地,东瞅西瞅。瞅大田地的包米棒子,瞅果园子里的苹果。

  终于开了口,约摸约摸,今年是个啥年成?支书问。

  多说,七成年。村长说。

  支书接着说,唉——

  村长也接着说,唉——

  破天荒一年好雨水,田里润了个透。大庄稼一片浓翠,齐整整拔起了个头。果树也枝繁叶茂,示威似的涌着墨绿。

  沟膛子里嗡嗡地起了声,是各种各样的虫们在联欢。听着躁。

  支书有些不耐烦,嗓门粗了一下。说,乡里说是十成年哩。

  村长的嗓门也跟着粗了一下,十成年?嘁!长眼的都瞅准了,传粉的夹当儿,老是他妈的连阴雨,能孕上个籽?能坐上个果?净长些枝枝杆杆的,柴火多,牲口料多!

  可乡里要按十成年收税征公粮哩。支书叹口气。秋底咱俩怕是要难做呢。

  村长哑了口。紧走几步,侧棱着身子,猛飞一脚,把一块小石子儿踢出老远。

  支书咳了一声,赶上来,挨住村长的肩。说,年年收过头的钱,征过头的粮,乡里乡亲的唾沫星子要淹死咱哩。

  村长凝下了脚,真就喷了支书一脸唾沫。乡里咋不来瞅瞅,也替咱想想?

  支书搓了一把脸。乡里也没法子不是?说是县里压得紧呢。

  村长脸上的皮肉僵紧了。要不,要不把小砖厂挣的那几个钱拿出来?好歹不能再多收了。

  支书的脸灰了一瞬:俺也这么想过,可村干部的工资就指望那几个钱了。两年没开工资,你不是不知道。

  反正已经拖了两年,再拖一年也没啥。村长说。就这么办吧,但愿明年能弄个大秋,十成年!

  支书又咳了一声,噗吐出一口浓痰,突然亮开了嗓门,唱。村长吓了一跳。定定神,也随着,翻来覆去地,唱:

  锄田郎,锄田郎,

  你一天锄头落几行?

  苍老嘶哑的嗓音,粗犷哀怨的旋律,起起伏伏地向四周激荡,把初秋的大野,震得乱颤。

  (1995—1996优秀作品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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