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第一次通信,是在1949年,有一天,与世隔绝、嗜书成命的海莲在报上看到书店的广告,从纽约千里来函,索买她在昂贵、世俗的纽约已经无计可施、全然变味、遍寻不得的旧书。事实上,以海莲的穷困,也只买得起旧书 。
于是,陌生的客人海莲不停地来函索书,敬业的店员弗兰克不停地找书供书,前者看了好书欣喜若狂,看了坏书骄蛮大骂,后者常跑到乡间,到处拜访私人宅邸,搜寻待售的旧书。海莲的信热烈真挚,幽默活泼,关于书的评论文字,全是性灵之作。弗兰克平和稳淡,一直在兢兢业业设法寻求她要的好书。他们之间的距离,不再是伦敦到纽约的距离,而是书与书之间的距离。相知无远近,天涯若为邻。
海莲穷困潦倒,自身难保,却十分慷慨和豪侠。50年代战后的英国,物资匮乏到极致。弗兰克和他们书店里的人们有一天突然收到了千里迢迢从美国寄来的“重达六磅的火腿”,这火腿是他们“不是久未见到,就是只能在黑市上匆匆一瞥”的最慷慨的礼物。此后,各种各样的美国食品频繁地送到贫荒的英国书店里给所有店员(六人)分享。海莲和弗兰克他们之间,慢慢地,有了像亲人一样的情感。他们有时在闲话家常,但大多时候,是在谈书。
海莲这个“稍乏才华”的编剧,在谈书的信里妙趣横生,弗兰克想必和我们一样尽情享受了她文字后面的嬉笑怒骂皆性情吧,虽然她的境况从来都没有如意过,住的是“白蚁丛生、摇摇欲坠、白天不供应暖气的老公寓”,却一直都是那么乐观和热烈。有一次,她告诉弗兰克“我要一本情诗集,不要济慈或雪莱,请寄给我一本不太煽情的情诗集,你自己挑选吧,要一本小开本的,可以放入裤兜中带到中央公园去”,为什么她心血来潮要看情诗集呢,仅仅只是因为“春天到来了”。
有一次,当她“看到书店竟忍心把这么美的古书五马分尸,拿内页充当包装纸、填箱料”直想跑到书里“向被包在里头的约翰·亨利告状,‘主教阁下,斯文如此扫地,君岂信乎哉?’”还有,她看到标致的书,竟感叹“打出生起我从没见过这么标致的书。拥有这样的书,竟让我油然而生莫名的罪恶感。它那光可鉴人的皮装封面,古雅的烫金书名,秀丽的印刷铅字,它实在应该置身于英国乡间的一幢木造宅邸;由一位优雅的老绅士坐在炉火前的皮制摇椅里,慢条斯理地轻轻展读……而不该委身在一间寒酸破公寓里,让我坐在蹩脚旧沙发上翻阅。”
还有一次(1951年),她一切都筹划好了去看他们,突发的“牙齿”事件让她再次失去游资,百般懊恼的事情在她信里只有幽默:“我不得不陪着我的牙,而我的牙医带着娇妻度蜜月去了,他的全部费用都是我出的.......”,她还调侃“伊丽莎白只能在她缺席的情况下加冕了”,而此后的几年,她得留在纽约“看着她的牙齿一颗颗地加冕了”。开始极力伪装成“英国式骄矜”的弗兰克,有着同样的幽默,弗兰克回信说,他们在享用海莲的食物时,只能“全体同仁举杯恭祝海莲和女王陛下都凤体康泰”了。
那一次他们险些见了面,实际见面这事双方筹划了很久,一度成为双方通信的主题,弗兰克甚至说:“橡原巷37号永远会有一张床等待着你,你爱呆多久就呆多久”。海莲太穷了,于是整整20年,他们缘悭一面。直到1969年的某一天,一封绝望的信件,宣告了这个“一生之愿”永无可能再实现:弗兰克因病去世了.....。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
电影中最令人难忘的一个镜头,法兰克在知道海伦因为治疗牙齿花费了本该来伦敦参加女王登基大典的费用,不能前来伦敦的时候,他在镜头前喃喃自语,呆滞了一阵,眼神空寂落寞,尽管持续时间不长,可是充斥在全场甚至弥漫到电视机前的伤感让人扼腕痛惜。那是唯一一次有可能见面的机会最终还是没有实现,而海伦的伦敦之行已经是在法兰克因病去世的几个月之后了。人生就是一场阅读和写作的过程,阅读是为了学习,写作是为了记载,只有书本才可以见证永恒的人生,正如海伦·汉芙朗读的英国17世纪诗人约翰·邓恩(John Donne)的诗歌一样:
“All mankind is one volume,
When one man dies,
one chapter is not torn out of the
book,
but translated into a better
language.
And every chapter must be so
translated,
God employs several translators,
Some pieces are translated by
age,
Some by sickness, some by war, some by
justice,
But God’s hand shall bind up all our scattered
leaves again for that library,
Where every book shall lie open to one
anoth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