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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年前的一个下午，白浩东经过北柳河桥头，望着滚滚而逝的河水，突然想纵身往下一跳。那时候头顶的太阳白花花的，照得人目眩，人来车往，喧嚣而有序，城市里一切都好好的，完全没有电影里那样的狗血场景，比如下着滂沱大雨，电闪雷劈，或片片雪花漫天纷飞什么的，与他当时痛苦绝望的心情一点也不配衬。此后他每次经过桥头，都会想前妻麦乔蕙，这个世界上只有这个女人曾经让他产生去死的心。那天他们刚分道扬镳，从民政局里领了离婚证出来。 当年，白浩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追到麦乔蕙，他是真的爱她。她皮肤白皙，小蛮腰，五官雍容大方——一看便知道她一定有好的家境和幸福的童年，未曾经受多少生活的风霜雨雪的吹打和侵蚀，倒是神色间常有一丝任性和傲人之色，让那些各方面条件不足又对她有爱慕或垂涎之心的男人胆怯。而白浩东来自贫脊寒苦的农村，他少年聪慧，加上焚膏继晷的苦读考上一所大学，浸淫四年，扭转了命运，最终把根定在这座大城市里。他身上有泥土和庄稼一样质朴的本性，同时又对世道人心深入洞悉，过分敏感。他早年刚工作时，除了有一颗积极向上的心和一副好看的外表，在物质上则一无所有，住一间单位宿舍。他第一次见到麦乔蕙就爱上了她，为之神魂颠倒，又有点儿自卑。他记得在读中学时，有一次去县一中参加英语竞赛，看见走在校道上的三两个女生，皮肤那么白，面庞和裙子那么好看，眼神里隐约有点瞧不起人的样子，令他神往，他拼命读书的目的之一就是考上大学然后娶个漂亮的城市女孩做老婆，麦乔蕙是当初爱情梦想的原型。他除了按常规套路去追求麦乔蕙，真心实意，百折不回，更关键一步，他打着伟大爱情的幌子，长相挺俊的他，在麦乔蕙面前甘愿贱到泥里去，可匍匐在地亲吻她的脚趾。这管用，最终他得手了。 然而，好梦易醒。才一年多，麦乔蕙有一天跟白浩东摊牌说，她出轨了，爱上另一个男人了，离婚吧！白浩东像被人突然抽了一记耳光，懵了很久也反应不过来，他那样疼爱她，迁就她，怕她，捧在手心上，幸福生活才刚开始，怎会一下子就要离婚了呢？但麦乔蕙不是在开玩笑。看她态度决绝，他先是暴跳如雷地责问，又低声下气地哀求，最后死皮赖脸地拖着不肯离，慢慢磨耗。麦乔蕙反复只说一个理由：我爱上另一个男人了！你不离我也要跟他在一起。他做梦也想不到她的爱情婚姻观念是这样儿戏和前卫的，冷静细想，他突然“明白”过来，那个给他戴了绿帽子的王八蛋家境富裕，背景好，职位也比他高，而他不过是一个从山沟里爬出来的农民娃，他愤恨交加地拿“嫌贫爱富，见异思迁”这样老掉牙的帽子罩在她的头上，她听了，也无所谓，说你说是这样那就是这样吧！ 离婚后的十多年间，白浩东像战国的越王勾践一样隐忍，怀着“雪耻”之心，奋发图强。他有父辈或黄牛在土地上挥汗犁耕的强大意志力和向前精神，当然他聪明而变通，做事目标明确，能忍辱，知利害，有时不择手段，一步一步地无限攫取可以证明一个男人事业成功的两样东西——钱和权，他实现了，时刻鞭策着他的是麦乔蕙这个女人的影子。他爱她，又恨她。他始终认定是女人的贪婪和势利之心使她离开他而另攀高枝的，他曾立誓要远远超越那个男人，终有一天，他站在一个高高的位置上让他们仰视，让她后悔跺脚。就算后来他又再婚生子，与她的生活八杆子也打不着了，他潜意识里那种复仇泄愤式的心理仍很强烈。 有一次，白浩东和单位的老王一起去外地出差。白浩东是头头，老王快要退休了，仍是个小兵。晚上在酒店里无事，白浩东纡尊降贵跑到老王的房间去跟他喝酒谈天。两人东拉西扯，酒到半酣，在老王随口恭维他“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麦乔蕙，多有感触，借着酒意，他不避上下级关系把一个女人当年狠心抛弃他的糗事全抖出来，他说，“我所有的奋斗和今天的成就，从另一个角度说，全因为她，永远忘不了她离开时那决绝的眼神！我想过杀死她，也想过自杀，真的……老王，你年轻时有这样恨过一个女人吗？”老王两鬓斑白，但脸色红润，举止与神色间显露出一种为人处世的优悠——世事洞明，又平和冲淡。他幽幽地说，“几乎每一个男人都曾被一个人女人那样伤害过，几乎每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都有一个负心女人的影子。呵！不瞒你说，我刚毕业不久和卢娴月谈过恋爱——对，就是咱们单位的卢娴月，情到最深时，突然被她抛弃……”白浩东忍不住“咦”了一声，卢娴月明年就要退休了，体形像企鹅，脸上的色斑好比长在老树皮上的地衣，而那眼角腮边的皱纹就算拿熨斗去熨也熨不平了。老王看出了白浩东的心思，有点俏皮地说：“三十年前，她虽然算不上大美女，却也水灵灵的，身段儿像柳条一样婀娜，肤色倍儿白，也温柔多情……”白浩东听了，压根儿就不信，却点头。老王接着说：“她狠心离开我，嫁给了另一个男人，还给我派了喜糖。我当时跟你一样，真的想过杀死她，或自杀。我也咬牙发誓要出人头地，要干出一番大事业，让她看着后悔跺脚，只不过，我没有你那样的意志和能力，庸庸碌碌，一晃就过了几十年……我和她一直都呆在这个单位里，一起共事，几乎天天见面，生活各有各的悲喜苦乐。岁月如流水，能把一个人心中的爱恨情仇一点点磨洗掉。我现在还恨她什么呢？对一个女人来说，还有什么比当初爱过的情人一天天看着她慢慢红颜褪尽、变成一个丑老太婆还残酷的呢！我已经报复了她……”白浩东听到老王最后一段话，发觉自己的脊背凉飕飕的，又有一点感同身受的快意。 白浩东有一天开车去医院看望老丈人，刚下车，便看见麦乔蕙迎面走来，手拉着一个花儿似的小女孩，蹦着腿儿。在这座城市里，他们曾经碰过好几次面。每一次，彼此都对望着怔愕一阵子，脸上的表情复杂而古怪，难以拿捏。她依然还很美丽和光洁，比以前丰腴，看不出有什么风霜之色和不幸福的征兆。这时候他的身份地位早已超过了她的男人，可这到底又能证明些什么呢？他心里突然有狠狠一拳打空的失落，和莫名的怅惘。罗 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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