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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父亲的感言

 月未圆书斋 2014-06-12
 
  亲爱的妈妈,请给我哭闹的时间,
  让我迟一些才学会标准的笑脸,
  也许你可以先给我一些时间,
  让我喜欢自己,
  才接受文明的训练。
  ——红唇族歌曲《请让我慢慢成长》
  
  所谓奴隶制,无非就是强制人们服从共同的具体目标,而服从共同的抽象原则(不管他们是否有负担感),则为最不同寻常的自由和多样性提供了空间。
  ——哈耶克《致命的自负》
  
  一、 一种奢望
  
  过完年,我家的菜虫虫小朋友,就要进入他来到世界的第4个年头,我已经在离家最近的幼儿园给他报了名,他就要过上集体生活了。以前,我曾害怕孩子会受到不友善的教育的戕害,长此以往变得不再拥有对天地万物的天真好奇和爱。但我现在渐渐减轻了这种担忧,包括“华德福”在内的一些教育思想,不断确证我以前的一个认识:孩子自身的体验是最重要的。对于菜虫虫而言,重要的是他必将学会独自面对这个世界,而不是被父母的溺爱永远包裹起来,而我的责任,可能仅仅是在他面对困难时,与他站在一起。
  
  即便菜虫虫将来读小学,小学教材还是像现在我们看到的三套那样,我也已经减少了不少担忧。原因有三个,首先是我们学会了历史的看问题。和20多年前的小学教材相比,现行小学教材从观念到文本各方面都有显著的进步,如果还要批评,那不是大家来找茬,而是要求更高了。其次,即便目前还有种种不能令人满意的地方,但我们现在有了丰富的课外读物,比如那些五彩缤纷的绘本。每次带菜虫来到新华书店,置身在高质量的绘本间,我会生出一种陶醉感:世界多么美好啊!再次,就像过去20多年来小语界前辈们持续推动的进步,我坚信未来的进步仍会继续甚至加速。我相信,我们编写小学教材的专家们,会和我自己一样,将更懂得孩童,更懂得教育,将会更具备一种普遍的对人本身的温情,并将之注入到教材之中。
  
  因此,我们在考察置评这三套教材中有关母亲、母爱的文章时,尽管有时似乎刻薄,但其实我们心里充满了甜蜜的爱情。因为“母亲”,那诚然是世界上最为动人的一个名词,因而我们不允许有任何一种扭曲的东西,亵渎我们心中的母爱。而“孩子”这个词语,则会唤起我们全部的柔情蜜意,我们预备着要给予他们最为真挚的祝福。正因为我们心里充满着对母亲的爱,充满着对每一个孩子的爱,我们的求全责备甚至尖酸刻薄,就完全可以理解。试问哪一位父母,会拿着假冒伪劣的奶粉,喂入孩子嗷嗷待哺的嘴唇?请相信我本善良,我们的全部奢望,仅在于,希望孩子们能慢慢成长,去度过他完整的童年,享受他能享受到的全部美好人生。
  
  
  二、 两条原则
  
  我们考察的三套教材,分别是北师大版、苏教版和人教版。从教材涉及母亲与母爱文章的总体情况看,优劣差别还是存在的,我们通过星级评定的方式来呈现。“优劣差别”这个词首先说明它们各有优点,但我们不准备歌功颂德,因为如果用现代教育的尺度来衡量,不尽如人意的地方还很多。总体来看,我们认为,北师大版好于苏教版,而苏教版好于人教版。这个基本判断依据以下原则:
  
  首先是价值观念上的,这些选文,是否符合公民社会价值多元的要求。具体比如,是否将母爱当做了母爱本身,而非一种专制的、残缺的、滥情的,总而言之是扭曲的情感。在对待孩子的时候,是否将孩子看作了与父母平等的独立个体,是否承认孩子的个性发展等。
  因为我们这个国度,封建时代很长,专制的遗留不少,威权的家长制,也不鲜见。鲁迅分析过传统中国专制权力的金字塔结构,认为妇女和孩童一直处在这个权力结构的最底层。至今,五四时代便呼吁的给孩子们以孩子的待遇,仍没有全部兑现。很多专制观念,残存于人们的心中,人们习焉不察。
  比如很多课文,过于强调“孝道”,过分灌输“感恩回报”的观念。而事实上,“孝”作为一种中国特色的传统价值观,在历史上被统治集团提出来甚至提到“以孝治国”的高度,有其政治上的考量。“孝”这个词语的复杂在于,它诚然包括了父母的天性之爱,包括了在缺乏社会保障时“养儿防老”的一定合理性,但更强调的是“感恩回报”与“对威权的服从”。这样,本来纯粹的亲子之爱,就容易变成功利性的投资行为,从而将孩子工具化,不再将之看做一个独立价值的个体,归根究底这是缺乏对生命的敬畏。而那种字里行间浸透着的对服从权威的训练,培养的是奴性。现代教育要求平等与开放,这是人性本身的呼唤,是毋庸置疑的。打倒“孔家店”的先锋吴虞在1920年便说过:“我的意思,以为父子母子不必有尊卑的观念,却当有互相扶助的责任。同为人类,同做人事,没有什么恩,也没有什么德。要承认子女自有人格,大家都向“人”的路上走。”时至如今,已经超过80年了,读起来仍是振聋发聩。
  
  其次,我们基于对事实本身的基本判断,构成第二条原则。每一种教材,天然含有编写者的某些价值观念,这种价值观念诚然和我们秉承的观念会有差异,但我们也不是全部无条件反对这种观念本身。
  然而,我们发现,即便光着眼于他们对所秉持观念的表达和在教材中的贯彻,其过程一样存在问题。胡适云:光做好事是不够的,必得用好的方式去做。具体到教材中,便有两种情况。一是教材的编写者,不够尊重孩子认知阶段的事实,不分年龄段,总是趋向于说教和灌输。说教和灌输,很大的原因在于成年人的自以为是,从而将观念强加于人,不尊重孩子自身的世界。第二,再伟大的道理也需要真实的事例来表现。很多课文,编著者想要表达的意思我都不反对,但由于他们不合适的采用了一些虚假的材料,最终使得他们的教育意图失效,甚至走向反面。又则,他们想要讲述的事实可能是客观存在的,但是由于教材文本的拙劣,最终使得这个真实的故事像一个假故事。于是几年下来,孩子们都学会了说瞎话,将滥情矫情当抒情。
  法律上有实质正义和程序正义一说,我尤其想提出程序正义这个词语,如果论证的程序不对,如果论据不够有说服力,我们何以坚持一个无罪推定呢?
  
  对程序正义不重视,而对自身秉持的观念坚信而不容质疑,这是三套教材共同的问题。而自由的教育,会允许一些不同的观念平等的呈现出来,在一种教材之中,甚至一篇课文之中,给孩子们一个开放思维的空间。如果只是片面灌输其中某一种,正是哈耶克指出的企图逼迫孩子去服从某一具体目标,而非将他们团结在一个共同的抽象原则之下。所谓抽象原则,是更有弹性和延伸空间的,是丰富多彩的幸福本源。我担心,统一观念的灌输,将会让人们重新走上通往奴役之路。
  
  三、 四大缺失
  
  综观这三套教材的问题,我们概括出四大缺失。
  第一, 经典的缺失。
  所谓经典,卡尔维诺这么表述:“经典作品是一些产生某种特殊影响的书,它们要么本身以难忘的方式给我们的想象力打下印记,要么乔装成个人或集体的无意识隐藏在深层记忆中。”(卡尔维诺《为什么要读经典》p3,译林出版社2006年8月版)因为孩童所处生长阶段的特殊性,因为经典本身的重要地位,我们期盼在教材中能有更多的经典作品。但这三套教材中有关母亲和母爱的文章,来自经典的文本并不多,并且时有篡改。苏教版一共17课,只有4篇可称经典。并且原来琅琅上口的《游子吟》,被费尽心思地包裹起来,仿佛农民家里新买了空调,室内机上颇费气力加做的木套,沾沾自喜以为是伟大的发明,其实臃肿而赘余;《少年王冕》节选自《儒林外史》,但只要翻开原著对一下,几乎每一句话都作了改动,面目全非。
  北师大版倒是有《游子吟》的原文,但包括这首诗歌在内,24篇课文中,真正属于公认的经典,也只有4篇,另外3篇是泰戈尔的《新月集》选、托尔斯泰的《穷人》和罗大里《不肯长大的小姑娘》,其中罗大里的还是“山寨”版。人教版中更少一点,全部考察课文22篇,属于经典的,只有两篇,分别是选自《爱的教育》的《卡罗纳》和托尔斯泰的《穷人》。
  诗人黄灿然说,本世纪以来,整个汉语写作都处在两大传统(中国古典传统和西方现代传统)的阴影下。目力所及,涉及“母亲”的经典文本可谓众矣:
  《诗经?凯风》“有子七人,莫慰母心”,《论语》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杜甫“肥男有母送,瘦男独伶俜”,阮籍丧母而“呕血数升,废顿久之”,蒋士铨“见面怜清瘦,呼儿问苦辛”的《岁暮到家》,应修人《小小儿的请求》,顾城给妈妈的《安慰》,于坚《纯棉的母亲》;泰戈尔《飞鸟集》,密斯特拉尔《母亲的诗》,川端康成《母亲的眼睛》,黑塞《幸福的时刻》,帕索里尼《祈求母亲》,塞弗尔特《窗旁》……
  舍这些优秀文本而不用,原因不外乎二:不是出于对中外经典的无知,就是为了别有用意的思想灌输。
  
  第二, 儿童视角的缺失。
  周作人在《儿童的文学》一文中说,“儿童应该读文学的作品,不可单读那些商人杜撰的读本,读了读本,虽然说是识字了,却不能读书,因为没有读书的趣味”(《儿童文学小论》P37,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1月)。仅就这三套教材的课文来看,有赞美母亲的,有提倡发明的,有呼吁保护环境的,有歌颂伟人的……大部分都重在说教,极少有真正符合童心,富有童趣的。如苏教版一年级上册里的《汉语拼音儿歌》,都处处是教育与禁止:“大喇叭里正广播,爱护大佛不要摸”,“弟弟河边捉蝌蚪,哥哥走来劝阻他”。如北师大版《流动的画》:“哦,妈妈,我知道啦!窗外是祖国的画,千万不能弄脏它!”《妈妈的爱》:“我们都是祖国的孩子,我们都爱祖国妈妈。”是的,我们诚然爱妈妈爱祖国,但枯燥的说教,如何能让孩子明白,“爱”是个什么东西,“祖国”又究竟是个什么概念呢?林达写到美国的公民读本,第一课是“你”,爱国,从个体开始,推己及人,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爱吾爱以及人之爱,也许才能给孩子以切身的感受。人教版中这种说教更是随处可见,像《看电视》,《可贵的沉默》之类,不一而足。缺乏儿童灵性的奇思妙想,勉强编出来的拟人童话,既非童谣,也非诗歌的打油之作,成人读来都觉得干瘪乏味,岂能奢望孩子们的喜欢?
  好的儿童文学从不说教,人生的道理自然蕴含其中。因为,孩童的世界,自有逻辑规则,这些逻辑规则,区别于成人的世界而圆满自足。还记得《小王子》里那条吞吃大象的可怕蟒蛇吗?孩童和成人的区别就在这里。这些教材的编者,若是读过方素珍《妈妈心妈妈树》,酒井驹子《我讨厌妈妈》,后藤龙二《妈妈你好吗?》等图画书,再看看自己编的这些东西,恐怕会汗如雨下吧。
  
  第三,快乐的缺失。苏教版17篇课文,北师大版24篇课文,人教版22篇课文,快乐并不多见。
  以苏教版为例。小黑兔不服气地问:“我今天得了冠军,为什么把大蘑菇给小白兔?”;孟郊“母亲的头上又多了几根白发”;沉香“心里又难过又气愤,恨不得马上就去解救妈妈”……
  北师大版中,一言难尽的是《花脸》中的男孩。在这个非常态的家庭中,父亲的喜怒反复无常,天知道这个孩子会落下怎样的心理阴影!
  最不快乐的孩子,我觉得是人教版玩具柜台前的那位孩子。“只要看到谁买小汽车,他就马上跟过去,目不转睛地盯着柜台上跑动的小汽车”,可是他得不到他心爱的玩具,他还必须懂事,必须分担父母的生活之重。有什么能够安慰,这位貌似坚强的孩子孤独的心灵呢?
  不快乐是有原因的,可能是贫困,比如苏教版的《水》、人教版的《玩具柜台前的孩子》和北师大版《母亲的纯净水》。也可能是疾病或者不健康,比如爱迪生救妈妈的故事;比如《第一次抱母亲》;比如《花瓣飘香》,无名小姑娘的爸爸在南沙当解放军,妈妈生病了。
  但我想,这些原因都不是根本的,母爱不会因为贫困而打折。要说根本原因,评论《小狮子》一课的《药》这篇文章,有尖锐的分析。《小狮子》,这篇北师大版和人教版都有的课文,可以看做是集不快乐之大成的“典范”之作。《药》一文的点评,直击要害:对吃苦精神的推崇正是中国人的集体无意识。“悬梁锥股”成为中国最著名的激励人苦学的典故,并非偶然。然而,“锥”和“悬”这两种最典型的自虐自杀动作,恰是这种“苦学”精神背后“毁人”本质的形象表露。
  还是来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快乐吧,试比较一下泰戈尔《小大人》片段:
  我人很小,因为我是一个小孩子,到了我像爸爸一样年纪时,便要变大了。
  我的先生要是走来说道:“时候晚了,把你的石板,你的书拿来。”
  我便要告诉他道:“你不知道我已经同爸爸一样大了么?我决不再学什么功课了。”
  我的老师便将惊异地说道:“他读书不读书可以随便,因为他是大人了。”
  每一个孩子,若是读到这样的句子,一定会开怀大笑吧,因为这才说出了他们的心里话。
  
  第四, 事实的缺失。
  上述种种缺失,也许尚可有说辞,但是,事实的缺失,是最严重的,也是最不可原谅的。可以讲不好故事,也可以不那么快乐,但捏造事实就显得居心叵测了。
  北师大版和苏教版都有爱迪生用智慧救母亲的故事。这个故事流传甚广,人们已经忘记去质疑其真伪了。但美国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的中国学生何易,竟然就去研究了,得出的结论是:“最早的急性阑尾炎手术是在19世纪末,最早对阑尾炎手术的论述是1886年。爱迪生生于1847年,电灯发明于1879年,1886年他已经是一个39岁的已婚男人了。也就是说,爱迪生小时候根本没有阑尾炎手术,不可能有一个医生在他做的有影灯下为他得了急性阑尾炎的的妈妈做了这个紧急手术——这个故事是虚构的。”
  这一类虚构的故事在三套教材中并不少见,再举一例,如《陈毅探母》。《亲爱的母亲,这是什么道理》的作者搜寻了很多史料,从历史事实角度,证明了这个故事从时间到地点都是虚构的。但是我不明白,编著者出于怎样的目的,才睁着眼睛大说瞎话。难道实事求是的讲述陈毅同志孝顺母亲的故事,就不能感动人了?
  还有一类,我不敢确定其讲述的是否事实,但因为文学描写的拙劣,故事破绽百出,难以置信。比如人教版的《日记两则》。两个梦之间直接跳跃,缺少平滑过渡,怎么看都像“白日梦”。而文章对女孩子梦境的描绘,亦只有简单的粗线条勾勒,不符合一个女孩子的心理事实。《必须假定有一个完美的精灵》一文有独到分析。
  即便是科普文章吧,或者需要具备一点科学精神的文章,其陈述的事实,也被打了折扣,与科学求真精神背道而驰。苏教版《云雀的心愿》,云雀妈妈似乎是一个环保主义者。之所以选择云雀,大概是因为鸟儿会飞,可以在短时间内考察沙漠、河流和森林吧。可是替换成“喜鹊妈妈”、“大雁妈妈”、“天鹅妈妈”……随便什么鸟都行啊,与云雀何干?貌似科学严谨,却连基本的知识都是错误的——“云雀妈妈擦去头上的汗水”——鸟类没有汗腺,哪有什么汗水?
  还有《乌鸦反哺》,生物学上已经证明了,没有这种习性呢!可这篇习作,却是以目击证人的视角来讲述反哺的故事。当然创作需要虚构,但目击证人的虚构,只能等同于说谎。
  
  四、 请让他们慢慢长大
  我搬不出大堆大堆的教育理论,所有的仅是常识。在考察全部三套教材的时候,我的底线仅在于:我是一个3岁孩子的父亲。
  我初为人父而一直在学习如何做一个父亲。但我可以说,这3年来,若我已经开始懂得一个父亲的责任,我想说这是孩子教给我的。他是上天的恩宠,悠悠嬉戏于他的自我世界。他充满好奇而宠辱不惊,他万物有灵而优游自如;他也会发脾气,也会不愉快。但每次,当我注视着这个天使的时候,心里就有温暖的感动泛起。
  是的,所有的不解和争吵,都将会化作流云消散。我们所有成年人,都有一个光荣的梦想,就是,祈望每一个孩子,都能如此悠然度过他无忧无虑的童年。
  一天,我读到朋友的这段话,就读给菜虫虫的妈妈听:
  孩子们多么希望自己有这样一个母亲,如张晓风《母亲的羽衣》所描述:“讲完了牛郎织女的故事,细看儿子已经垂睫睡去,女儿却犹自瞪着坏坏的眼睛。忽然,她一把抱紧我的脖子把我赘得发疼:‘妈妈,你说,你是不是仙女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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