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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母亲给我生命的教育传给我软而硬的性格

 老北京的记忆 2014-06-13

有客人来,无论手中怎么窘,母亲也要设法弄一点东西去款待。舅父与表哥们往往是自己掏钱买酒肉食,这使她脸上羞得飞红,可是殷勤地给他们温酒作面,又给她一些喜悦。遇上亲友家中有喜丧事,母亲必把大褂洗得干干净净,亲自去贺吊──份礼也许只是两吊小钱。到如今如我的好客的习性,还未全改,尽管生活是这么清苦,因爲自幼儿看惯了的事情是不易改掉的。

姑母常闹脾气。她单在鸡蛋里找骨头。她是我家中的阎王。直到我入了中学,她才死去,我可是没有看见母亲反抗过。“没受过婆婆的气,还不受大姑子的吗?命当如此!”母亲在非解释一下不足以平服别人的时候,才这样说。是的,命当如此。母亲活到老,穷到老,辛苦到老,全是命当如此。她最会吃亏。给亲友邻居帮忙,她总跑在前面:她会给婴儿洗三〔洗三〕旧俗在婴儿出生后的第三天给他洗澡,有洗去身上污垢,以保平安健康之意。──穷朋友们可以因此少花一笔“请姥姥”钱,她会刮痧〔刮痧(shā)民间流传的简易治疗方法。适用于夏秋间因中暑或感受秽浊而见头眩、胸闷、恶心、肢麻、吐泻等症。用光边瓷器或铜钱、牛角板等蘸香油或十滴水等刮颈项、胸背、肋间等处,至皮肤呈红赤色爲度〕。她会给孩子们剃头,她会给少妇们绞脸……凡是她能做的,都有求必应。但是吵嘴打架,永远没有她。她宁吃亏,不逗气。当姑母死去的时候,母亲似乎把一世的委屈都哭了出来,一直哭到坟地。不知道哪里来的一位侄子,声称有承继权,母亲便一声不响,教他搬走那些破桌子烂板凳,而且把姑母养的一只肥母鸡也送给他。
  可是,母亲并不软弱。父亲死在庚子闹“拳”的那一年。联军入城,挨家搜索财物鸡鸭,我们被搜两次。母亲拉着哥哥与三姐坐在墙根,等着“鬼子”进门,街门是开着的。“鬼子”进门,一刺刀先把老黄狗刺死,而后入室搜索。他们走后,母亲把破衣箱搬起,才发现了我。假若箱子不空,我早就被压死了。皇上跑了,丈夫死了,鬼子来了,满城是血光火焰,可是母亲不怕,她要在刺刀下,饥荒中,保护着儿女。北平有多少变乱啊,有时候兵变了,街市整条的烧起,火团落在我们院中。有时候内战了,城门紧闭,铺店关门,昼夜响着枪炮。这惊恐,这紧张,再加上一家饮食的筹划,儿女安全的顾虑,岂是一个软弱的老寡妇所能受得起的?可是,在这种时候,母亲的心横起来,她不慌不哭,要从无办法中想出办法来。她的泪会往心中落!这点软而硬的个性,也传给了我。我对一切人与事,都取和平的态度,把吃亏看作当然的。但是,在做人上,我有一定的宗旨与基本的法则,什么事都可将就,而不能超过自己划好的界限。我怕见生人,怕办杂事,怕出头露面;但是到了非我去不可的时候,我便不得不去,正像我的母亲。从私塾到小学,到中学,我经历过起码有二十位教师吧,其中有给我很大影响的,也有毫无影响的,但是我的真正的教师,把性格传给我的,是我的母亲。母亲并不识字,她给我的是生命的教育。

老舍简介

  老舍(1899—1966),原名舒庆春,字舍予,老舍是他在小说《老张的哲学》中开始使用的笔名。北京满族正红旗人,中国小说家、文学家、戏剧家。五四运动时期开始新文学创作。1924年旅居英国,任伦敦大学东方学院汉语讲师。1926年加入文学研究会,1930年回国,先后在齐鲁大学、山东大学任教。1937年《骆驼祥子》问世。抗日战争爆发后,任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理事兼总务部主任,从事抗战文学运动。1946年赴美讲学,1949年底回国。历任政务院文教委员会委员、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协副主席及书记处书记、中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全国政协常委等职。[2]1951年北京市人民政府授予他“人民艺术家”称号。文化大革命初期遭受迫害,1966年8月24日在北京投太平湖自杀。辑有《老舍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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