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子固路上走着时,远远看见两个人,手牵着手过来。那略微走前一步的女人,和我已过花甲之年的母亲年纪应该差不多。身材是松垮了,脸上倒还没有完全皱纹密布,她的五官还是清清爽爽的,年轻时的端庄与美依然有迹可寻。 但是她的一头头发已经灰白了,那种白还不是像高山白雪,刺人眼目;而是像刚熄灭的炉中灰烬,柔和而又暗淡地堆积在她那张仁慈的脸的上部。 她一手牵着的那个人,总有一米七十以上了。他挪移着,脚步迟缓,像始终不肯去上学的孩子。有时他手上抓一包“旺旺”或者“浪味仙”,都是幼儿食品。他走几步,停下来,把塑料袋子往嘴巴里倒一倒。袋子已经放下来了,他的嘴还仰天张开着,像一尾贪玩的鱼,不肯回到水里去。 她便驻足等着,回头以目光查询。她的目光,她的身体姿势都表明,她这样的等,已经有一辈子那么久了。 我慢慢经过他们身边。他的长相是人们早已熟悉的那种,胖腮帮子直往下塌,小眼睛眯眯的,眼神散着,没有光,一看就不对。他的动作直而僵,并不比木偶灵活。明明是天生如此,却像故意在搞笑。 你知道了:他是一个智障者。 一个介乎男人和男孩之间的人。 她的儿子。 五六年了,每天我都在子固路上和他们相遇。子固路是一条狭窄的街,两人都是胖大臃肿的个子,站在街边简直像占了半边马路。子固路还是嘈杂的,人声如浪不歇。只有他们两人,一举一动完全无声无息,像一部默片上映。身边人来人往。没有人关心或注意他们。谁不知道他们呢?他们从来就是子固路的一部分,像一个人身体的一部分,没什么奇怪的。 他们喜欢在街边的大排档吃那种几块钱一碗的炒米粉。常常是,儿子伸着脖子,要凑到碗里去,母亲便喂他,米粉因此一根根贴到了他的脸。他的脸上,这一点,那一点,就都是酱油色的斑。 母亲拿餐巾纸去帮他揩。左一下,右一下。都是动作,没有语言。周围的孩子好奇地盯着这一切看,母亲丝毫没有注意到——我敢保证,在那时刻,喧嚣的街面上,她的眼前只有她的孩子一人。 他呢,让自己的脸顺着纸巾的周转节奏和方向转。就像葵花顺着光线转动一样自然,丝毫不被察觉。 他那么顺从,因为他感到安全。几十年都是这样的,就像一块石头之所以坚硬,就是因为它十年、百年、千年都是这样的,不会改变。 我总是想,纵然他什么也不明白,凭着本能,他还是了解:他可以一直绕着这个喂他米粉的人转动下去。日头会落下西山,他的母亲却连夜晚也是光彩照人地眷顾他。 如果一个智障者也有梦,如果他梦中也会出现天使,那么他生命中唯一的天使,一定是他母亲的形象。 ——一个仁慈、苍老,而且心碎的天使。 父亲却从来没有出现过。永远是一个六十岁的母亲,牵着年龄至少三十岁、智力却至多三四岁的儿子,在这条车辆只可单行、青苔布满墙面的老街道上散步,日复一日,永无休止。或者说至死方休。 在他们中间,一个男人长期缺席。不知道他是不在了,还是羞于三人同行。 所以,他们两人是靠得更紧了。那种紧密,并不是空间上的。就像植物的根系,只在地下纠缠。 有段时间,他总是背着一只孩子气十足的双肩包,包上面印着卡通米老鼠。 母亲看着他时,眼神有一瞬间是年轻且灿烂的,就像开学第一天,一个三十岁的母亲送七岁的儿子去报到。 虽然很快地,她的眼神又恢复了无语。就像一堆烧过的炭灰里,爆出几颗红火星的短暂,就像一个乞丐的美梦,醒来后的苍凉,我还是感觉到了,对于这个母亲来说,一个儿子,永远是她的天使。 ——一个需要牵手散步、永远无法长大、令她心碎的天使。 如此说来,他们是彼此的天使。 有一回,我在门口和守门女人聊天。她是子固路的土著,生于斯长于斯,不像我是外来户。关于这两个“天使”,我想从她的嘴里能够知道更多。于是我说:“你看,母亲带着她儿子过来了。” 守门女人织着她永远织不完的毛拖鞋,十岁的女儿坐在她身边的小凳子上做课外作业。她告诉我,毛拖鞋是要脱鞋进门的人家必备的,一双可赚八块钱。她的头只微微抬一下又回到毛线针上。她叹气,说:“也不是我心太煞,我就是觉得这样的孩子生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用呢?” 我看看她的女儿,头上扎着蝴蝶结,这个年龄已经戴起了一副斯文小眼镜,嘴里念着ABC。是的,她是每月只能够拿到几百元,她住一次院要犹豫很久,因为乳腺炎开刀所费不菲。可是毕竟,她的女儿是她可期待的——那小小的身体、智力、情感都像春天的青草或蘑菇一样,一天天见阳光和雨水就长。现在她看顾女儿,到了一定时间,却是女儿反过来牵她这双年轻时不倦编织、年老则布满褐斑的手。 老景苍凉,总还有可抚慰的。世事本当这样,才是符合伦常。可是对于一个智障者的母亲呢? “这个娘肯定最放不下的,天天想得睡不着觉的事就是,她死了儿子怎么办啊。”我听见守门女人又说。 这句话真是让人的心都要被揪起来了。 母亲在一天天苍老,儿子却“驻颜有术”,从来没有变老过一分。这种感觉不仅暗示了时光格外的缓慢悠长,而且,我几乎发疯般地,体会到了“造化弄人”这四个字。 对于我来说,母亲曾经有过欢笑如春天的时光吗?她曾期望过她的爱会得到爱的回报吗?她的心里,是否也曾诅咒命运的不公,让她满头秀发无声息地就化作了灰烬的故乡? 她和他的名字,她和他的年龄,她和他的故事,都是怎样的? 在子固路上,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比这些问题,更能让我一次次心绪难平的事情。我的目光偷偷追随他们,甚至有几次我想跟着看看他们住在哪里,他们的家究竟是怎样——然而我终于遏制了自己。 我还非常地想听见一次他们母子的对话。就像一个生活的录音师,我狂热地想捕捉他们的、一切属于小人物的声音。哪怕简短到只有“好吗?”“好”这样的几个字。 ——却从来没有听见过。 他们为什么不发出一点声音呢?哪怕就像那些音质低劣却时时不忘以卡拉ok自娱自乐的人们。 他们只是竭尽全力地安静着。就像两张紧连着的纸片,留在一本大书里;就像两枚连体的树叶,呆在一棵巨树丛中。 也许所有的大爱,就是这样无言无语。 夏天的早晨,我走路上班,经过佑民寺。拜庙的人明显比平时多。一个卖香的老妇对我说:“买把香吧。今天是观音老母的生日。” 一个熟悉的身影被我发现了。在密集的人群里,这个永远牵着儿子手的母亲,今天她的手里握着三根巨大的香烛。 她的背影肃穆得就像是只有她一个人,她是一个人站立在空阔的原野上,站在离上苍那些能够洞察人世苦难并可解救他们的菩萨最近的地方。 我看见她深拜下去。倒身下拜的时刻,她灰烬般的白发缓缓飘垂,我想起茨维塔耶娃的那几句诗: 灰白的头发, 这是珍宝的灰烬: 丧失和委屈的灰烬。 这是灰烬,在它们面前, 花岗岩变成尘土。 生活的火焰并不能够总是燃烧得旺盛与鲜艳。尤其对于小人物而言,更多的时候,它是灰烬的代价和化身。然而,当你于灰烬里埋头寻找,尘灰扑面呛人的刹那,你能发现的,总有一块心一样形状的钻石或珍宝,让你怦然心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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