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贯碑帖 具足庄严 ——谈启功、沙孟海、赵朴初三位先生的书法 邓宝剑
在二十世纪,沙孟海(1900-1992年)、赵朴初(1907-2000)、启功(1912-2005)三位先生几乎身跨整个世纪,曾相继担任西泠印社社长,既仁且寿,人书俱老,对当代书画界乃至文化界影响巨大。华辰拍卖公司在2013年秋拍之际,汇集三位大家的墨宝,用心可贵。在此,笔者愿不揣浅陋,略陈学习心得,以就教于方家。 清代以来,有所谓“碑学”与“帖学”,人们谈论书法,言必称碑派、帖派。从风格上看,沙孟海先生的书法雄强生辣,赵朴初、启功二先生的书法秀雅温和,书坛或称沙孟海先生为“碑派”,启功、赵朴初二先生为“帖派”。然而事实上,碑、帖之辨已被他们重新审视,其格局远不能被清人的“碑学”、“帖学”所囿了。 清人讲实证,在他们看来,历代法帖几经翻刻,并不可信;唐人碑刻久经捶拓,亦已失真;唯独南北朝碑刻或新出土,或未经捶拓,可以展现古人笔法的原貌。清代包世臣、康有为诸家笃信南北朝碑刻展现了真实的古法,为了追求碑刻字迹的形态,他们从执笔运笔的方法、碑刻范本的风格系统诸多方面进行了全新的探索和描述。清代碑学振起了一种力追古朴的艺术风气,但千虑而一失的是,清人没有考虑刀刻对墨迹形态的改变。这种情形由于二十世纪晋人残纸、经卷的出土而改变,人们发现,诸种碑刻、造像记、摩崖石刻和真实的书写形态颇有不同,而历代的摹本、刻帖与晋人遗墨并无太大差别,于是,原先被清人捆绑起来的南北朝碑与古法之间的纽带一下子被解开了。 在这种情形之下,书学界的有识之士对清代碑学进行消化与反省,产生了新的理论和创作成果。在这其中,启功、沙孟海先生的著述与创作堪为代表。赵朴初先生是一位宗教领袖,对书法的讨论并不多,但他含蓄深稳的书作以及关于书法的只言片语透露出他对碑、帖之辨亦有独到的体认。
一
严格审视碑刻与墨迹的不同,启功先生对此最为着力。他从执笔、运笔、点画形态诸多方面还原书法史的真相,破除清代以来人们对于碑刻的“迷信”。他告诫学书者说:“学书如不知刀毫之别,夜半深池,其途可念也”[1]。分辨碑刻与墨迹的不同、重视从墨迹学习笔法,自然是启功先生对“碑学”的辨正之功。然而笔者以为,启功先生真正的贡献,并不是区别碑刻与墨迹,而是在此基础上重新建立二者的联系。前人之多览墨迹者,亦能深明碑刻与墨迹之不同,如米芾曾说“石刻不可学,但自书使人刻之,已非己书也。故必须真迹观之,乃得趣”[2],董其昌亦云“作书最要泯没棱痕,不使笔笔在纸素成板刻样”[3]。而启功先生的“学书别有观碑法,透过刀锋看笔锋”[4],乃发前人之所未发。细审之,比起“运笔要看墨迹,结字要看碑志”[5]来,“透过刀锋看笔锋”更有一层深意。从墨迹学习笔法、从碑刻把握结构固然重要,然而这并非学书之完成。因为有些古代书家的传世作品只有碑志而没有墨迹,比如欧阳询的楷书便只有碑刻,我们不能简单地将他人墨迹中的笔法照搬过来。古人用笔固然有相通处,然而诸家毕竟各有特点。若要逼近原汁原味的晋唐笔法和结构,还应当对碑刻有“透过一层观”。由于有了临习古人墨迹的经验,我们便可以通过合理的想象,将碑刻中被改变、被忽略的笔法细节进行尽可能的还原。比如,我们可以通过临习智永《真草千字文》墨迹而深化对笔法的认识,带着这种用笔经验而体察欧阳询、柳公权诸碑,便可对欧、柳各自的笔法进行相当程度的还原。还原之后的笔法与智永有相通之处,亦有相异之处。启功先生对柳公权的《玄秘塔碑》临习多遍,他的临本堪称“透过刀锋看笔锋”的典范。其实,除了柳公权,还有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颜真卿,乃至南北朝碑刻、晋人小楷,甚而汉代隶书碑刻,皆有待我们作“透过刀锋看笔锋”的功夫。启功先生对汉碑、魏碑亦多有讨论,其一以贯之的思路是参照墨迹而尽力还原碑志的原初书写形态。“透过刀锋看笔锋”汲取了碑学对汉魏碑刻的重视,却又开启了学习古代碑刻的一条新路径,它是一个学术结论,更应成为某种富有新意的艺术实践的起点。
二
据沙孟海先生自述,他学习书法曾“转益多师”、“穷源竟流”,于历代墨迹、刻帖、碑刻多所临习。在近世书家中,沈曾植、康有为、吴昌硕对他深有影响,吴昌硕更是对他亲自指点。他说:“在我廿五岁至廿八岁四年中间,得到吴先生指教较多。听他议论,看他挥毫,使我胸襟更开豁,眼界更扩大。我从此特别注意气魄,注意骨法用笔,注意章法变化,自觉进步不少。”[6]对气魄、骨法的注重贯穿其一生的学书历程,无论师法帖、师碑刻、师墨迹,都运以雄强的气魄。 虽然沙孟海先生从魏碑之中汲取了宝贵的营养,但是他并不像清人那样笃信碑上的字样即古法。他说:“字经过刻,不论是书丹或摹勒,多少总有些差异,有的甚至差异极大。我们学碑,必须估计到当时刻手优劣,才不会上当(这里必须补充几句:尽管有些碑版写手刻手不佳,由于它或多或少带来几份天趣,从另一角度看,同样可以作为我们学习的参考。近代书法家有参法《爨宝子碑》峻拔可喜者,便是一个例子)。”[7]明确地意识到碑刻与墨迹之不同,这是沙孟海先生不同于清代碑学之处;认为书刻不佳而富有天趣者亦可取法,而非一味以古人墨迹为标准衡量书法,这又是其消化碑学而有所发扬之处。 用毛笔表现碑刻般的厚重,本身是一个难题。由于对碑刻和墨迹之不同有深入的了解,沙孟海先生在发扬碑刻中的“金石气”时,特别注重保持自然的书写状态。他并未采用清代邓石如“逐步顿挫”的方法,而是在流畅的用笔中表现苍浑和生辣。这种特色,一方面得力于吴昌硕,一方面也源于自己的深刻体悟。
三
对于赵朴初先生的书法,启功先生评价说:“朴翁擅八法,于古人好李泰和、苏子瞻书,每日临池,未曾或辍,乃知八法功深,更无怪手书韵语之罕得传为家宝者矣。”[8]从结构上看,赵朴初先生的书法得法于苏轼最多。与苏轼不同的是,赵朴初先生的书法少了些率意放达,而多了些沉静含蓄。他写于一九九八年的诗句“老年作书用退笔,不求妍润存骨力”[9]透露出其艺术旨趣。笔者亦曾在友人处见到赵朴初先生书写的小条幅:“逆入、涩行、紧收是行笔要法。”此语本于清人刘熙载《书概》:“逆入、涩行、紧收是行笔要法。如作一横画,往往末大于本,中减于两头,其病坐不知此耳。竖撇捺亦然。”“逆入”可使锋藏,锋藏故而含蓄;“涩行”可使笔画中段饱满,“紧收”可使结尾处不虚,点画饱满、不虚故能有骨力。这和他晚年喜用退笔、以骨力为尚的追求是可以相印证的。逆入、涩行之说,清代包世臣、康有为诸家讲之尤甚。赵朴初先生虽取法苏轼,但颇能汲取碑学的某些用笔趣味,从而自成一格。 由上所论,三位先生皆以自身的方式得力于清代碑学,而又能扬弃碑、帖之争而另开新境。正如他们深入反思、借鉴前代的书学一样,我们亦当对诸先生的艺术和理论成果致以敬意。 [1] 启功:《论书札记》,见启功:《论书绝句》,北京:读书·生活·新知三联书店,第264页。 [2] 米芾:《海岳名言》。 [3] 董其昌:《画禅室随笔》,《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第540页。 [4] 启功:《论书绝句》,第64页。 [5] 启功:《论书札记》,见启功:《论书绝句》,第262页。 [6] 沙孟海:《我的学书经历和体会》,见《沙孟海论书丛稿》,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87,第201-202页。 [7] 沙孟海:《碑与帖》,见《沙孟海论书丛稿》,第163页。 [8] 启功:《<赵朴初诗词曲手迹选>后记》,《书法世界》,2003年第9期。 [9] 殷实:《不求妍润存骨力——赵朴初先生和他的书法艺术》,《收藏家》,2007年9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