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有一次叹息:做一个共产党员真难。母亲更正说,做一个人就很难。一次反右斗争之后,父亲问母亲:假如我划成右派,你会和我离婚吗?母亲连想都没想,说:“必须离,孩子他们一辈子重要。”这个话是父亲快要走到生命尽头时,垂老风烛中传告给我的,这是多么凄冷的情景。 父亲母亲都很安分,都不是惹是生非的人。他们入伍早,进步慢,在革命队伍里,本来是个弱者,处处不如人。在供给制下,大家区别不很大,一下子跳进工资制,人们一个早晨就明白过来,这个吃中灶的老凌,原来比首长还有钱。 我们家收入高,不讲究穿,但吃的绝对是军区头一份,每天我和妹妹到军分区食堂打菜,红烧内、木樨肉、红烧鱼、烧肚片……用塑胶大盘——直径有一尺,打得冒高,河南话说叫“岗尖”一大盘,招招摇摇穿过大院端回家,所有的人都看见了,走过去都嗅到了,我认为是嗅到了心里头,这种“味道”,也是会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的。 母亲逝世后,父亲有一天向我们兄妹交代账目:我家仅余一千余元。他把情况详细介绍说:“我要给你们续娶母亲,有句俗话说,有了后娘就会有“后爹”。但现在我还不是后爹,把经济情况告诉你们,把余钱也给大家分了……”他生恐自己“变心”,在“变心”之前,把不变的原则交代清楚。 这时,我才知道邯郸大姑家的祖母、大舅舅家的聚财大表哥、写着《二月河源》的大哥,是他的长年资助户。另有二姨家表姐、大姑家大表哥,是他临时困难资助户。这几个受资助的亲人,除了表姐之外,在1957年前我只有个影影绰绰的印象:知道有这个人,没有见过面。我常听父母在灯下议论,父亲问:“振祥的钱寄了没?” “寄了。” “这个不能短。” “知道。也给聚财寄了点。” “爱明,还有责成,要想着点,写信问问。” “信已经寄出了,还没有回信。” 这种场合很多了,但我不知道它的意义,认为和我没有关系,但事实上,这和我家的经济情况有关。 我始终有个感觉,父亲对伯父有一种负债的情结:伯父是他的引路人,亲密无间的长兄,把他带进了人生新境界,而自己离开了人问……留下的这两个孩子.当然应该全力照拂。 1963年,母亲工资因久不上班减少20%。1966年部队取消军龄补贴,我不但没看到父母沮丧,反而见到他们有点高兴:“少一点好。钱够用就好。”“旱就该这样做了。”也许他们经过时间的沉淀,看到了“比人强”的危害性,或者是下意识地认为,可以让别人稍微消消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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