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拙政园很美,我常去。 去得多了,自然看见得也多。拙政园的景是美,人也多。一般,我是去园子里看景的,但有时也是为了去看人。看什么人?自然是看游客和导游。看景的同时,也看人。看人的时候,也看景。有时候,看景多一点,有时候看人多一点。人和景,景和人,动静结合,天人合一。 但是,还有一种情况,既看到了景,又看到人,但其实什么都没看到,直管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这种境界,就叫散心。苏州人把散心叫做“散散心”。去拙政园散散心,这多好! “疏朗”和“淡泊”,写在拙政园的两边门楣上。那么,散散心的结果,是心散淡了呢?闲适舒服了呢?还是,心愈加愁闷了?郁结百肠了? 有一年冬天,我和女友去公园散心。至于为什么选拙政园,完全是一种无意识,但好像这又是首选之地。我们坐在“绣绮亭”里,女友穿着棉袍,神情枯涩。我亦心戚戚。冬天么,公园里是萧条的。四周哪里有牡丹啊?枝条上的树叶都落光了,光秃秃的,一只未知的鸟从我们的头顶掠过,疏忽一下飞远了,寂寥而空旷。 对面,坐着母女俩。母亲手里在剥火龙果,红艳艳的颜色,在冬天倒是很好的衬托。三下两转,母亲很麻利地剥开了大半果皮,然后递于女儿。很大的女儿,已经有十八岁了吧。母亲四五十岁,也未见很老,但总是有一种做母亲的操劳在脸上刻着、写着,有浅淡的倦意。女儿接过母亲手里的果子,几大口就啃完了,连声说好吃。剩余未剥开果皮的,继续递于母亲手里。继续剥。继续吃…… 我和女友呆呆地看着,一动不动。 我说:“也许,这就叫母爱吧。” 女友说:“当然,谁像你。” 此刻,我在心里想念着一个女孩,内心的疼痛像胃底升起的寒气,不断冒出来。歇斯底里。一个女孩,从她穿着一件花布小褂、一双粉色小凉鞋的十九个半月,在晨风飘荡的夏季庭院的葡萄藤下撒开小脚丫欢快地奔跑,到二十岁风华正茂的女学生,坐在遥远大西北的一所大学图书馆里孜孜苦读,隔着时光漫长的黑暗隧道,我养育着一个叫“母爱”的词。我把这个词揣在怀里,反复解读,不断揣摩,捂热它,想让它生根发芽,想让它像一根豆芽菜一样不断生长,长成一棵肥硕的菜,长成一棵粗壮的树。 时间,是我把她丢弃的?还是她把我遗忘了? 又是一年夏天,我和女孩坐在拙政园的“荷风四面亭”,背景是一幅“清水出芙蓉,自然去雕饰”的图画。园子里真热闹,不经意间我们谈起了什么。 我说:“有孩子真好,比如这会儿,我可以和你一起坐在这里。” 女孩说:“你想法太老土了。” 女孩说:“人要学会孤独,享受孤独,与孤独相处。我要是没遇到合适的,一辈子不结婚也挺好。” 女孩说:“有时候,养动物比养人好。” 当然,女孩又说:“当然,这只是一种想法,到底怎么样要以后再说。” 我愕然,继而惊诧,害怕,警觉,自省,忏悔。 拙政园,有很多种玩法。有一种玩法,无关风月,惟有游客们自在一旁暗自欢喜或悲伤。这时候,拙政园,你可以叫这个名字或者别的什么,但你依然是你,你的风景无人能替代。其实,在拙政园完全可以谈点别的。 据说,拙政园的第一任主人王献臣当初因官场失意还乡,建造了这一园子,借西晋潘岳之《闲居赋》,“筑室种树,灌园鬻蔬,以供朝夕之膳,此亦拙者之为政也”一句的意境为园命名,想要隐退于林泉,守拙归田园。却不料,王献臣的儿子不成器,将老子留下来的园子一夜之间输个精光。此为另一题外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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