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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尾河童:窥视印度

 真友书屋 2014-08-29


种姓制度


文 | 妹尾河童


在印度最常听到的一句话是“No problem”(没问题)(没关系)(不用担心)。


在滂沱大雨中抛锚的时候,计程车司机也是满嘴“No problem”。再怎么试就是没法儿发动。他一脸困扰地想办法,但只是嘴里碎碎念着“Noproblem”。


结果,我只好下来,踩在淹到脚踝的水洼中,两脚踏着烂泥死帝推车。幸亏旁边有人过来帮忙,引擎总算发动了。这时候司机老大露出他那被烟草染红的牙齿,又说了。


“No problem!”一脸得意的样子。


刚开始的时候,以为可能是自己的理解或翻译有问题,才会被这个印度人挂在嘴边的" No problem"给搞糊涂。过了一段时间,总算了解“No problem”在印度的真正涵义,这才真的“No problem”。


譬如,遇到下面的状况,他们也会这么用。


每次搭计程车,如果碰到乱走一通的司机老大,我总会抗议.“去饭店的话,这条路比较远哟!”


“No problem!”


唉,“没问题”的是你.我这边可是问题多多咧。


“这东西吃了不会怎样吧?”


“No problem!”


“可是,这股味道实在是……”


“那,把这去掉就No problem了啊!”


拜“No problem"所赐,事后可整惨我了,肚子泻个不停。


不过.相对地也碰过这种情形。


“我不是印度教徒,可以在恒河里沐浴吗?”


“No problem!”


“我想爬上那屋顶看看……”


“No problem!”



也有些情况连说“No problem”都行不通。


宗教上的戒律、种姓制度等问题是最没办法用“No problem”来解决的事。


我们的车在村镇里跑来跑去时,我突然瞄到了一间用各种材料拼凑盖成的小屋。职业病又犯的我要求:“停!我想瞧瞧那小屋。”但司机却好像听不到我的话似的,完全没有要停车的意思。


等过了一段距离之后,车子才停下来。“我不想让村里的人看到我走近破屋。你自己一个人去吧,我可不去。他们那些人是不可碰触的,你应该知道吧。”直到刚刚还很开朗亲切的年轻司机突然无法掩饰脸上的不悦。


其实,稍早之前才聊到种姓制度,他还对这种“不好的风俗习惯”与“差别待遇真是不应该”大发议论——表里之间的差异未免也太大了,实在让人吃惊。在都市里这点还不会太明显,但是在农村,似乎至今仍留有强烈的歧视心态。


这该说是豁达?或是随随便便?反正大致上什么事情都是“No problem!”就对了。只不过…


前几天与这位年轻司机熟起来.便包下他的车子。他非常尽职地为我导览。由于中午还没到底片就用完了,便要求他载我回旅馆去拿。拿到后心想差不多该吃午饭了,便邀在车上等候的他一同在旅馆用餐。可是他却回答.“我不能进这家旅馆。”“你是我的客人,一起进去应该不会有问题。”但见他嘴里念着“No problem’.人却还是坐车上不动。没办法,只好跑去问餐厅主任“我想和朋友一同用餐”,他立即回答.“请便——不过您说的朋友,该不会是车停在门口的那位司机吧?”


“为什么这么问?他不可以进来吗?”


没想到平时彬彬有礼笑容可掬的主任态度突然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严正地回绝我:“不行!”


回到车上的我气得要命。


“载我到你平常吃饭的地方!”


“又不是什么豪华餐厅……”


“No problem!走吧!”


于是我俩就在街尾的小吃店里吃起沾豆子咖喱的薄饼,他也打开了话匣子。


“那家餐厅从以前就相当坚持阶级划分根本不让中下阶层的人进去,你也拿他没辙。问题就在这狗屁阶级意识还没消除期间有钱人更有钱,与下层民众的差距更大,情况只有更恶化。再这样下去,印度根本无法成为一个好国家,我们也会穷到底、翻不了身。”


那年轻人说得颇为直截了当。


不过,同样是这个人,面对住在破布残枝搭建的小屋的最下层民众时,也露出了他的阶级意识。


其实,不只他这样。


我在瓦拉那西认识的卡马利赛·克马尔·辛堪称是位先进的知识分子,不但日语流利,据他说还正在学意大利语。他也老实不客气地批评了种姓制度。不过他曾多次提及:“我这个‘辛’呢代表的是种姓制度里排名第二的‘刹帝利’(贵族、武士)。”


嘴上说着“种姓制度不好”,其实心里却完全不这么想,这种情况很常见。


在印度走这么一道,虽然有人说因为你是外国人,所以不能理解“种姓制度”.但我就是一直无法释怀。


把这种差异视为“理所当然”的印度教思想不是众恶之源吗?我这么想着……


向印度人问起种姓制度的起源,他们的表情纷纷变得严肃,很正经认真地解释道:“属于《吠陀经》的赞歌《原人歌》(Purusa或称《往世书》)便是在吟唱这四种身份的顺序的起源。”


对于非印度教徒的我来说,这种没啥说服力的神话实在是太……不过对于大多数印度人来说,一切好像都是由此开始的,所以将之引述于下:


“原人(purusa)的嘴巴变成‘婆罗门’(职司宗教祭祀的僧侣);‘刹帝利’由其双手诞生;‘吠舍’(从事农业、商业的平民)是从双腿而生;最后剩下的两只脚成了‘首陀罗’(劳动者)…”虽说是伟大的神谕,但那时并不将此称为“种姓制度”(caste)。这个词其实不是印度话。据说是到印度旅游的葡萄牙人见此阶级差异非常惊讶,描述时用了“casta”(葡萄牙语的“种族、血缘”)一词才转化而成。(印度社会自古在身份阶级区别上便是森然有序、毫无质疑余地。也就是说,根本不觉得有啥“差别待遇”,因而没有表达此意之词。)


而指称身份阶级的词则是“瓦尔纳”(原意为“颜色”的梵语)。


关于“颜色”,代表地位最高的“婆罗门”是“白色”,接下来是“红色”的“刹帝利”,第三位“吠舍”是“黄色”,最下层的“首陀罗”为“黑色”。


”白色”是代表什么?“黑色”又是啥意义?


那是指皮肤的“颜色’。


以颜色代表身份阶级的起源,得追溯到太古时期。据说是距今三千年前的事。当时雅利安人从中亚高原入侵印度次大陆,原本定居此地的达罗毗荼人在多次对抗中慢慢趋于下风,有许多被迫移居到东边与南边。


入侵的雅利安人身材高大、皮肤是白的。而战败的达罗毗荼人则个子矮小,肤色偏黑。


这两个种族虽然一是征服者一是被征服者,但在男女之事上似乎颇有交流;当然就产生了不少混血儿。对此非常惊恐的雅利安人,为了维持种族血统纯净和保有征服者的优势,便制定将人种清楚区隔的阶级制度。


于是在根据“瓦尔纳”(颜色)所制定的阶级制度中,将“黑色=首陀罗”.归为奴隶;达罗毗荼人的子孙就世世代代一直属于下级劳动者的阶级。


留存在今日印度的“种姓制度”,其实是在古印度的“瓦尔纳”上又添加了更为复杂的阶级制度。


刚开始只是为了明确划分种族、血缘,到了后来又依职业细分出“次阶级制度”来。从公元四世纪到十三世纪的中世封建时代由于商业发展社会形态有所变化“次阶级制度”因而占了相当的分量。


话虽如此,司宗教祭祀的婆罗门及掌握政治军事的刹帝利权力倒没有因此减弱,相反地,身为封建统治阶级的他们反而得到更多权力。结果人数占百分之八十的中下阶级职业又被分得更细,最后出现了近三千种层级。


在英国统治时期,英国人不但没有改革这个制度,反而利用它来推动殖民事业。结果被归为下级的人只能从事细分后的某些职业,更加无法脱离贫穷。



到了现代,这种情形仍然延续着。


有一次我投宿的房问浴室水槽漏水、水流满地,那时曾发生这样的……


我请房问服务生过来瞧瞧,告诉他有这状况。


他满口答称“是的,先生”,但就是杵在那里不动,好像在等我给小费。唉!这又不是我弄坏的……他收了钱,做个胸前合掌的动作就离开了。等了一会儿,带着抹布的清洁工出现,用抹布吸取地上积水.慢吞吞地等抹布吸好水后拧干。好不容易水吸干了,又有水从上面滴滴答答不停滴下来。也有水从墙壁渗出来。这位老兄却对我说:“地板以上不是我负责的不能插手。”就算我塞了小费、再怎么拜托还是毅然决然地回绝我。


来修理水槽的师傅相当自豪自己是个技术人员,对地板清洁工的态度傲慢到简直像在践踏人家。想不到连职业之间都有如此强烈的阶级意识。他立正站好说着“是的,先生”的时候,我觉得很不舒服。


后来,我还是拜托了这位自诩为技术人员的人帮我处理墙壁的渗水问题.但是他也不愿伸出援手。算了,反正这本来就不是啥大事,没必要劳烦别人,我干脆自己来。没想到正要动手的时候,对方突然开始对我说教“请等一下!我们各有自己的职业,也靠这职业过活。您是客人,插手抢人家的工作不太好。”


我心想“哪有那么夸张!”但还是只好再请个人来。就这样,四个大男人在房里进进出出——每个人的工作真的是没啥区别——最后各自拿了小费才离开。


连这样的相关作业都要细分,一个人能做完的工作要好几个人分担,实在没效率。 “种姓制度如此不便,实在让人感到困扰,难道就没有什么对策吗?”会说出这种话的正是长久以来著用种姓制度来维持封建社会结构、从中获利的布尔乔亚阶级。


自十九世纪后半起,与贵族、地主阶级拥有结盟关系的商人开始投资机械工业,印度进入了工业化时代。他们雇佣劳工时总会面临种姓制度的问题——在工厂调度运用人力这点上,种姓制度实为一大阻碍。


苦恼的资本家于是应和甘地提倡的“神之子运动”,并捐了不少钱;但其本意仅在于打破碍手碍脚的种姓制度。


甘地在了解他们企图的情况下接受了资助。


甘地倡导的是“恢复种姓制度实施以前的人人平等”。他所要解放的“不可触贱民”一直被排除于种姓制度的四种身份之下,饱受歧视与差别待遇,其他阶级认为“光看到他们就会被污染”。


因此,如果这个运动能够渗透人心,当然种姓制度也会随之瓦解。至少双方就这点而言方向一致。


甘地诉诸民众的讲词中有如下内容“我们如果一直不把我们的兄弟‘神之子’当人看待,又如何向白人抗议不把我们当人看?在愤恨白人的控制与侮辱的同时,我们必须先自己解放‘神之子’才行!”


一九四七年,印度脱离英国统治成为独立国家。


翌年一月,就在印度宪法颁布前夕,发生了暗杀甘地的事件。不过,他的遗志融入了宪法之中。


印度宪法第十五条:“国家对公民不得在宗教、人种、阶级、性别、出生地及相关范围内行差别待遇。”此外还明文规定“商店、餐厅、旅馆、公众娱乐场所等的出入,水井、水槽、沐浴场、道路等必须公平使用,不得有所妨碍。”


由这些条文就可以想见实际上的差别待遇有多严重了。



第十七条还明文规定.“废除不可触贱民制度.并禁止有任何形式的不平等对待。若有以‘不可触贱民’为由剥夺其资格者、将依法于以惩处。”


终于,将“平等”一项示诸宪法,只是……


拥有三千年历史的“种姓制度”思想哪可能就这么轻易消失——加上不知道有此宪法和条文存在的民众何其多啊!所以,依然不把“神之子”视为人、排斥他们使用水井、出入餐厅等情况也多有耳闻。基于纷争不断出现,一九五五年还追加了“不可触制度处罚法”。


一旦证明有差别待遇,将惩处六个月以下的拘役、五百卢比以下的罚金。(此法在一九六七年更名为“市民权保护法”。)虽然制定法律、将“不可触贱民”改称为“神之子”或“市民”,但差别待遇的根源还是……


另一方面以前想像不到的事也随着宪法颁布应运而生。


甘地夫人内阁时期,在国会发表“印度古时也吃牛肉”之言论并引起争议的粮食农业部长恰克吉芬拉姆,就是“神之子”出身,除他以外,还有近七十位国会议员,也是“神之子”背景。这是因为选举法规定,在一定数目的选区中只允许有“神之子’身份的候选人参选。


不仅是国会议员,富豪中也有他们的身影。因此也有了“以‘遭受差别待遇为武器取得特权,‘身属布尔乔亚阶级的神之子’不断出现”的声音。


或许如传闻所言,有些“神之子’的确生活优渥,但那毕竟只是极少数,绝大部分的人仍陷在差别待遇和贫困的深渊之中。


像我在乡下看到对“不可触贱民”有很深歧视的村民,他们连自己的贫穷处境都无法改善,遑论犹有余力顾及其他。


我本以为印度独立的时候曾实施土地改革,但当时好像并没有将土地交给贫穷的农民,而是和官员、商人勾结的银行家、实业家,继封建地主之后掌控了大片农地,摇身变为新的地主阶级。


结果,就算废除了种姓制度,那些没有自己土地的农民还是注定得出卖劳力,身处过去的地位继续相同的工作。


“废除种姓制度”的种种举措,对于过去与现在仍受虐、被歧视、受差别待遇的人来说,还不能算是有“本质上的改革”。


“不过,跟以前比起来,好像没那么严重了。”在加尔各答带我去参观孟加拉榕的阿布都拉老弟曾这么说。


“因为在学校、工作场所等地方,如果太过在乎种姓制度便不易运作.但涉及婚姻的时候就…”


身陷囹圄的尼赫鲁在写给女儿印蒂拉(即甘地夫人)的信上提到:“种姓制度是源于雅利安人骄傲的征服者控制欲而产生的差别待遇;其实那只是一个表示‘颜色’的词,你可以往这方面去想。”他在信中不忘藉由字源的说明来教导子女要奋力对抗阶级意识。(顺带一提,印度共和国独立后成为首位总理的尼赫鲁,在世袭阶级中乃属于最上层的婆罗门。)


后来,他女儿所选的结婚对象竟是位佛教徒。


这时候,照理应该举双手赞成并且说:“No problem”的尼赫鲁却激烈反对。


这就是不断主张“人人生而平等,各种宗教教派都必须同等对待”的尼赫鲁吗?


结果,甘地介入他们父女之间,在经过一番协调之后,总算成就一桩不平凡的婚姻,只不过……即使是”伟大领导者”尼赫鲁,在面对他人时可以夸夸其谈的事情,一旦发生在自己身上时便……


我觉得这段轶闻意味着“要将种姓制度的差别待遇观念从全印度人心里连根拔起,必定要花上非常非常久的时间”。


其实,不只是印度而已,不管哪个国家都或多或少有这类问题存在。若要将这些歧视或差别待遇消除殆尽,不从改变自身意识做起是不会有所进展的。



本文选自《窥视印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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