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到家前,去附近的“85度C”面包坊买面包。付账时,排在我前面的是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她没有拿面包,只买了一杯胚芽豆奶,然后靠窗坐下,用吸管搅拌两下,喝了一口,开始看报纸。 我买了面包正要出门,老妇人手中的报纸忽然掉在了我的脚下。我捡起来,还给她。 “谢谢你哦!”老妇人朝我微笑道。 老妇人看上去七十岁出头的年纪,保养得挺好,穿一件格子呢外套,里面是乳白色的高领羊毛衫。我注意到她无名指上有一枚钻石戒指,熠熠闪光。 几天后,又在那家面包坊里遇到这位老妇人。她依然只要了一杯胚芽豆奶,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看报纸。 老妇人抬起头,与我目光相遇。“妹妹,又是你啊。”她说。 我向她问好以后,我们随意聊了几句。她忽然问我:“你新婚啊?” 我有些吃惊:“你怎么知道?” “你身上有一股甜香,这是只有新婚的人才会有的味道,遮也遮不住的。” 老妇人复姓诸葛,单名蔚。我当然不会问老人家姓名,是她主动告诉我的。这是个有些自来熟的老人,居然邀我去她家玩。“妹妹,我觉得跟你很谈得来。” 天晓得,我们才没聊几句。我婉拒她:“我还有事,下次吧。”她感到有些可惜:“哦,那就下次吧。” 二 很凑巧,不到两天,我又在超市里遇见了诸葛老太。她在挑选一块牛排,看到我,便让我帮她拿主意。随后,诸葛老太又挑了瓶红酒。 “妹妹,晚上一起吃饭。”她再次对我发出邀请,“我家就在不远处。” 我答应了,老公出差,家里只剩我一个人,想来也不至于有什么安全上的担忧。 结账时,我注意到她是用信用卡付的款。她龙飞凤舞地在回单上签下名字,然后拿出环保袋,把牛排和红酒装进去。出去时,我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以及淡淡的肥皂粉的清香。 很快到了她家,离我家不远。她带我参观了一遍,装修有些古老,颜色很深。好几件家具都是红木的,博古架上的摆设大都是古色古香的风格,除了一件小摆设——一个用木头做成的女人在跳舞,长裙拖地,很飘逸。背景也是一块木板,刻的是熠熠的星空。 阳台上还有一个天台,做成阳光房,种了许多植物,像个小花园。 家里没有家人的合照,阳台上也只晾着几件女人的衣服,没有孩子的踪迹,我肯定这套房子只有她一个人住。 晚饭不一会儿就上桌了,牛排煎得火候刚好,红酒是1904年智利产的赤霞珠。我考虑着该如何还礼,毕竟是个认识不久的老人。我当然不会请她上我家,但白吃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阿婆,”我想了想,“这周末有空吗?要不要去星巴克坐坐?” 她欣然应允了。 临走前,她请我到天台上坐坐。抬起头,满天繁星就在头顶,一颗颗闪着光,仿佛伸手便能摘到。我还是第一次在城市里欣赏到如此美丽的夜空,嗅着花草的清香,感觉好极了。 “你,看见星星在跳舞了吗?” 我一怔。 “你看,星星在动呢——它们在跳舞。”她很认真地说道。 回去的路上,我不自觉地又朝天上望望。星星与天台上看到的没什么不同,它们在跳舞吗?我撇撇嘴,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三 周六、周日两天加班,我竟忘了星巴克的约会。等想起来时,已是周一的早晨了。 下班时,我特意到那家面包坊转了一趟。没看到诸葛老太,我有些沮丧地在一把椅子上坐下,这时,有人在背后叫我,我转过头,诸葛老太笑眯眯地朝我招手。我顿时有了精神,我向她解释爽约的原因,老太连连摇手:“没关系,工作要紧……” 这次我们聊得更加深入,诸葛老太向我说了她的家庭情况。果然不出所料,她丈夫十几年前便去世了,没有孩子。“我先生是一名建筑师,这座城市里好几幢著名的建筑都是他设计的。他和我是中学同学,大学毕业后,我们就结婚了。有过一个孩子,不到五岁便夭折了。” 她说话的语气很平静,哪怕谈到孩子夭折,也是波澜不惊,像在说别人的事。我也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新闻系毕业,在报社当记者,新婚丈夫是我大学同窗,谈了八年的恋爱,去年年底买的房子,一装修好便结婚了。 我们聊了半个多小时,我起身向她告辞。老太说:“这么快就走了——好吧,下次再聊。”我听这话的第一反应便是——怎么还有下次?笑笑,没吭声。我不是喜欢与陌生人搭讪的人,这几次已是破例,应该不会再见面了。 四 一天,老公电话里说想吃那家面包坊的蒜香包,又说他下班后要去菜市场,没时间,拜托我去一趟。 走进面包坊,一眼便看到诸葛老太坐在窗前。趁着人多,我混在队伍里,想避开她的视线。诸葛老太看报纸时,上身挺得笔直,真是个非常讲究仪态的老人。 我结完账,朝外走去。一个穿灰衣服的老妪推门进来,脚步飞快,与我撞个满怀,然而她并未停留,径直走到诸葛老太面前。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完全是电影里的桥段了。 她端起桌上的奶茶,朝诸葛老太兜头兜脸地泼去。 “你个老贱货!”老妪咬牙切齿地骂道。 事发突然,旁边的人都被这幕惊呆了。 这时,外面冲进来一个老头,二话不说,拉着老妪便往外面走。老妪还要挣脱,被他一把抓住胳膊,趔趔趄趄地往外拖。老头低着头,朝诸葛老太打招呼:“对不起哦,对不起……” 夫妇俩很快出了面包房。旁人大致明白了这场闹剧是什么情况,只是主人公都这把年纪了,未免感到有些意外。 诸葛老太掏出纸巾,把脸上的奶茶擦拭干净。衣服上也沾了一些,她拿湿巾擦,动作很慢很轻柔,依然是非常优雅的模样。几分钟后,她站了起来,整了整衣服,朝外走去。 我远远跟在诸葛老太身后,觉得她的背影有些令人心酸。受了那样的羞辱,换了谁都受不了的,更何况一个老人。像被什么驱使着,我快步走上前去。 我寻思该说些什么逗她开心,忽地瞥见手里印着店名的面包袋,顿时感到有些尴尬。诸葛老太也意识到了,对我笑笑。 诸葛老太告诉我,那老头是她的舞伴,他们天天晚上在家乐福门口的广场上跳交谊舞。“也不晓得他女人怎么了,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她慢条斯理地说来,好像也不怎么生气,至多是有些惊讶。 我们边走边聊,她问我:“会不会跳舞?” 我摇头。 她说:“女人跳舞有好处——能保持身材,还能变漂亮。” 我保持着微笑,心里想,原来女人与女人之间真的可以差别这么大。 五 一周后,公司里搞尾牙,上洗手间的途中,我在角落里看见老公和一个妖娆的女子同席,两人状似亲密。我回到座位,给老公打电话问他在哪里,他却说在加班。 我一夜没睡,早上没吃早饭便去上班了。在公司里只觉得头疼,中午实在撑不住了,向领导请了假,回到家昏天黑地地睡了一下午。到了五点多,打开手机,看到老公的短信:晚上想吃红烧肉,拜托拜托。 我心里冷笑一下,走下楼,到附近的一家饭馆点了份套餐。手机一直在振动,一会儿是短信,一会儿是电话,我只当没听见。 深夜十一点,我一个人走在寂静的马路上,无意中竟然走到诸葛老太家。她显得很欣喜。在这个糟糕到极点的晚上,看到有人如此欢迎我,不能不说是一种安慰。我鼻子忽然有些酸,眼泪已汹涌地夺眶而出。 诸葛老太拉我进房,为我泡了杯普洱茶。 我直截了当地把老公的事情说了,深更半夜叨扰,也由不得我隐瞒。 普洱茶淡淡的香气弥漫上来,触到脸上一片温润。诸葛老太朝我看:“你,是不是很喜欢他?” 我想了想,心有不甘地点了点头。 又坐了一会儿,诸葛老太竟劝我回家。 “不是我要赶你走,妹妹,回到家只当什么都不晓得,别再提了。女人和男人不一样,女人要抓紧一样东西,有时候反而要放得松些。眼泪只能落在心里,脸上要笑,还要笑得很漂亮。这样才能把想要的东西抓得紧紧的,也才能笑到尽头——你自己想想吧。” 我呆呆坐着。诸葛老太问我想不想学跳舞,我一怔,说:“好啊。” “那你先回去,周五晚上到这里来,我教你。” 回到家,老公躺在床上看电视,问我去哪儿了,手机也不接。我说,调成振动了没听见,晚上碰到一个老同学,一起吃的饭。我想到诸葛老太的话,连做了三次深呼吸,把已经到嗓子眼儿的那些话压下去,但还有怨气。 六 周末跟诸葛老太去跳舞,她教我伦巴。试了几个基本动作,她夸我挺有感觉,应该会学得很快。她让我全身放松,心情也放松。 她的声音有催眠的功效,那一瞬,我好像真的什么都不想了。耳朵里只有音乐,脚下只有舞步,心里只有自信。 我又来到了她的天台,又一次躺在藤椅上,欣赏头顶的星空。星空那样华丽,却不让人望而生畏。美丽的东西不见得一定是冰冷的,星星像顽皮的孩子,不时朝我眨着眼睛。天空竟是流动着的,像块黑色的绸缎,看得出细细密密的纹理。我怔怔看着,像是痴了。 诸葛老太说:“看,星星在跳舞。” 我抬头望去,可不是,星星真的在动,而且是有着某种旋律的。 这一晚,我睡在诸葛老太家,对老公说跟几个同学到杭州去玩了。 诸葛老太给我看她以前的照片,她与她丈夫的,还有她儿子三岁时的模样。 睡意渐渐侵袭了我,我很快进入了梦乡。这晚我梦见自己不停地在跳舞,似是身在一个不知名的所在,周围影影绰绰,看不甚清。渐渐地,有光亮一点点露出来——头顶是满天繁星,我在星空下跳舞。 第二天临走时,诸葛老太把那个木头做的跳舞女人送给我。 “这叫‘星空下跳舞的女人’,是几年前我在香港买的。送给你——妹妹,我总觉得跟你很谈得来。”她说。 七 之后,我被派到广州工作半年,再回来时,诸葛老太似是搬家了。我去她家按门铃,没人应。“85度C”里也见不到她喝奶茶了,问服务员,回答说好久没来了。我有些怅然若失,但很快便淡忘了。 不久我怀孕了,之后生下一个女孩。产假后,我就上班了,所幸以前的职位还留着,一切顺利。老公的事业也节节高升…… 女儿满周岁时,我们搬了新家。女儿三岁的时候,我那一直居住在市郊的奶奶去世了,葬在嘉定的松鹤公墓。落葬那天,一家人都去了。我抱着女儿,在墓前鞠了三个躬。 忽地,前排一块墓碑上“诸葛蔚”三个字陡然映入我的眼帘。我怔了怔,不由得走上前去。果然是诸葛老太的照片,她与丈夫、儿子葬在一起。 我看了看遗像旁的生卒日期——原来她两年前就去世了。 想到与她交往的那些日子,不免有些酸楚。她是那么豁达,跳舞时美得像个仙女…… 我又把目光转向墓碑,忽地有些感慨——若不是诸葛老太,也许此刻老公就不会站在我身边了,更不会有女儿。 我走到墓碑后面,看见下面刻着一行小字:“深爱着这个男人,还有这个孩子。为了他们,我选择努力活在这世上,活得更加洒脱,更加美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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