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游

居城市有儒者之风，入山林有隐逸之象，城市山林之间，士人临路迟回，颇费踌躇。出城郭踱步山水间，可暂慰孤持，温存伶仃，一半烟遮，一半云埋，那都是心思。寄情山水，本欲求得安宁，松影参差，禽声上下，焚香默坐，消遣世虑，实则大为不然。到处溪山如旧识，此间风物属骚人，也不尽然。文人斯举，百吏从之，千民附之，附庸风雅者也。囿于交通，昔时所游，多城际郊野，而周边名胜，也遍身锦绣、盈头金宝之市民出游热门。

北京之高梁桥一。袁宏道《游高梁桥记》载：“当春盛时，城中士女云集，缙绅士大夫，非甚不暇，未有不一至其地者也。”袁中道《西山十记》又载：“每至盛夏之月，芙蓉十里如锦，香风芬馥，士女骈阗，临流泛滥，最为盛处矣。”

南京之秦淮河一。王士性《广志绎》载：“夏水初阔，苏常游山船百十只，至中流，箫鼓士女阗骈，阁上舟中者，彼此更相觑为景。”几百年后，朱自清、俞平伯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中，仍是“那时河里闹热极了；船大半泊着，小半在水上穿梭似的来往”，“谁都是这样急忙忙的打着桨，谁都是这样向灯影的密流里冲着撞”的描述。

苏州之虎丘一。黄省曾《吴风录》载：“至今吴中士夫画船游泛，携妓登山，虎丘尤甚，虽风雨无寂寥之日。”李流芳《游虎丘小记》载：“虎丘中秋游者尤胜。士女倾城而往，笙歌笑语，填山沸林，终夜不绝。遂使丘壑化为酒场，秽杂可恨。”

杭州之西湖一。张岱《西湖七月半》载：“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看七月半之人，以五类看之。其一，楼船箫鼓，峨冠盛筵，灯火优傒，声光相乱，名为看月而实不见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楼，名娃闺秀，携及童娈，笑啼杂之，环坐露台，左右盼望，身在月下而实不看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声歌，名妓闲僧，浅斟低唱，弱管轻丝，竹肉相发，亦在月下，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看之。其一，不舟不车，不衫不帻，酒醉饭饱，呼群三五，跻入人丛，昭庆、断桥，嚣呼嘈杂，装假醉，唱无腔曲，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实无一看者，看之。其一，小船轻幌，净几暖炉，茶铛旋煮，素瓷静递，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树下，或逃嚣里湖，看月而人不见其看月之态，亦不作意看月者，看之。”世无花月美人，不愿生此世界，郁达夫西湖边观察，每隔五分钟，便可见“缫衣秃顶的佛门子弟，漫然阔步在许多摩登士女的中间”。

承平日久，难免民佚志淫。张岱《陶庵梦忆》描述清明上坟情形：“越俗扫墓，男女袨服靓妆，画船箫鼓，如杭州人游湖，厚人薄鬼，率以为常。”时和气润，草长莺飞，此探春之乐也。踏青游之外，尚有庙会游。人如蝶，蝶恋花，此间红男绿女，趾错同途，交往多不受限，进香之外，看戏购物皆杂陈一处，太原晋祠庙会便有佻达少年“挤姑娘”的轻薄之俗。为此，乡绅刘大鹏《退思斋日记》感慨：“男女混杂，不成事体，风俗如此，太谷县令并不禁止，一任愚夫愚妇肆行，殊失父母斯民之义矣。”服妖庸众，遇上了冬烘先生，反差生趣。风气所及，难免有些及时行乐的颓废。红尘漂浮心独静，人世喧嚣神自悠，还是心不净，没有闹中取静的修道，缺少坐怀不乱的定力。

诸多文字，中含不屑，心灵游与大众游之冲突也。虽如此，这些文字记录的日常细节，恰是那个时代的风气。事过境迁，人非景也非，看景的心情也无重复，然游览的喧嚣，依然如故，或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