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珠,谓辞句连续,互相发明,历历如贯珠,故谓“连珠”。傅玄叙连珠,称这种文体的特点是义明而词净,事圆而音泽。《文心雕龙·杂文》篇谓扬雄覃思文阁,业深综述,碎文琐语,肇为《连珠》,其辞虽小而明润矣。此后这种文体在东汉章帝之世盛行一时,班固、贾逵、傅毅三人受诏而作,而蔡邕广连珠又踵事增华,班固喻美辞壮,贾逵儒而不艳,傅毅文而不典,蔡邕言质辞碎。在文学史上连珠体创作最有名的莫过于陆机《演连珠》五十首,见《文选》收录。此后谢灵运《连珠集》五卷、刘祥《连珠十五首》、陈证《连珠》十五卷、黄芳《连珠》一卷、梁武帝《连珠》一卷,和者数十人。
连珠体的起源,傅玄《连珠序》认为:“兴于汉章之世,班固、贾逵、傅毅三子受诏作之。”刘勰《文心雕龙·杂文》指出:“扬雄覃思文阁,业深综述,碎文琐语,肇为《连珠》。”则连珠之作,始於扬雄。沈约《注制旨连珠表》也认为:“连珠之作,始自子云。”从现存文献看,也以扬雄《连珠》为最早。《魏书》卷三三《李先传》云:“俄而召先读《韩子连珠》二十二篇、《太公兵法》十一事。”“韩子”指《韩非子》,今传《韩非子》中并无以“连珠”为篇名者。学者多以为所谓《韩子连珠》是指《韩非子》中《内储说》及《外储说》两篇中类似连珠体的文字。此乃是体裁追认。
西晋傅玄《连珠序》又曰:“其文体辞丽而言约,不指说事情,必假喻以达其旨,而贤者微悟,合於古诗劝兴之义。欲使历历如贯珠,易睹而可悦,故谓之连珠也。班固喻美辞壮,文章弘丽,最得其体。蔡邕似论,言质而辞碎,然旨笃矣。贾逵儒而不艳。傅毅有文而不典。”对连珠的体裁风格作了准确的阐述,并论述了各家作品风格之得失。
连珠这种体裁,篇幅都很小,一篇只有几句。六朝作家多采取成组写作的方法,来解决意繁与篇小的矛盾。如西晋陆机《演连珠》共五十首,齐刘祥“著《连珠》十五首以寄怀”,梁武帝萧衍“作《联珠》五十首,以明孝道”。
连珠体的文章韵脚较疏,可以四句只用一个韵脚。如《艺文类聚》卷五十七载梁吴均《连珠》两首,其一云:“盖闻艳丽居身,而以娥眉入妒;贞华炤物,而以绝等见猜。是以班姬辞宠,非无妖冶之色;阳子守玄,岂乏炫曜之才。”其二云:“盖闻义夫投节,未必识君;烈士赴危,非期要利。是以墨子萦带,不蒙肉食之谋;申胥泣血,非有执圭之位。”前一首猜、才为韵,后一首利、位为韵,韵脚之疏,显而易见。另外,诔、碑、铭、颂、赞等韵文则以四言句为主体。
《文选》选录陆机《演连珠》五十首,每首皆以“臣闻”二字开头,大都陈说事理,且多与政治有关。如其中一首云:“臣闻鉴之积也无厚,而照有重渊之深;目之察也有畔,而视周天壤之际。何则?应事以精不以形,造物以神不以器。是以万邦凯乐,非悦钟鼓之娱;天下归仁,非感玉帛之惠。”是说统治者应以精神感召人,不要以物质引诱人。程千帆认为连珠和七体、对问一样,“实为赋体之旁衍”,程章灿则认为连珠“是一篇精粹的微型赋”。而在六朝章表中,这样的文字屡见不鲜。如《艺文类聚》卷四十八引沈约《让五兵尚书表》:“臣闻百舍之赵,非宿舂所资;千里之越,岂一苇能溯。何者?装轻适於路远,舟弱疲於济深。丑貌悴容,不藉鉴於淄水;驽足蹇步,终取踬于盐车。”此非全文,当是节录。就其文法而言,套用沈约自己的话,此段“辞句连续,互相发明,若珠之结排”,只是不押韵而已,其形式与陆机《演连珠》如出一辙,可谓无韵之连珠。又《艺文类聚》卷四十七载王僧孺《为南平王让仪同表》:“臣闻石瓠难剖,用谢瓶罍。瘣木云庇,事乖丹雘。逢圣徼天,一朝赏至。非能声均河楚,誉埒梁陈。故以神梦紫霄,心飞丹掖。品同仪比,愧铉莫殊。”又《艺文类聚》卷四十七载梁吴均《扬州建安王让加司徒表》:“臣闻玄黄之马,事绝於衔镳。蟠朽之材,饰乖於丹漆。何则?千里之志已穷,万乘之器无取。远物遂身,於焉在譬。”又卷五十载梁刘潜《为安成王让江州表》:“臣闻六辔沃若,不策玄黄之马;九成轮奂,无求拥肿之材。何则?蹐跼之路已穷,梁栋之用斯阙。”同卷载梁刘潜《为晋安王让丹阳尹表》:“臣闻盈尺径寸,易取琢磨;南箕北斗,难为簸挹。何则?良工质美,在器成珍,假名责实,涉求必殆。”宋谢庄《上搜才表》:“臣闻功照千里,非特烛车之珍,德柔邻国,岂徒秘璧之贵?故《诗》称殓悴,《誓》述荣怀,用能道臻无积,化至恭己。”其体皆与连珠相似。
我怀疑很可能是这些文人根据不同场合,平时准备好一些文字片断,以便写章表时取用。观其开篇必有“臣闻”二字可知矣。《文心雕龙·杂文》云:“扬雄覃思文阁,业深综述,碎文璅语,肇为《连珠》。”大概是平时写好的片断,没有派上用场的,就集在一起,成了“连珠”。
梁刘潜作《探物作艳体连珠》二首,其一曰:“妾闻洛妃高髻,不资于芳泽;玄妻长发,无籍于金钿。故云名由於自美,蝉称得于天然。是以梁妻独其妖艳,卫姬专其可怜。”其二曰:“妾闻芳性深情,虽欲忘而不歇;薰芬动虑,事逾久而更思。是以津亭掩馥,秖结秦妇之恨。爵台余妒,追生魏妾之悲。”连珠作为一种文体,多说明事理,且与政事有关,所以多以“臣闻”开头。刘潜以艳情入连珠,将“臣闻”换作“妾闻”,可见宫体诗影响之大。又吴均有一首《连珠》云:“盖闻艳丽居身,而以蛾眉入妒;贞华炤物,而以绝等见猜。是以班姬辞宠,非无妖冶之色;阳子寂寞,岂乏炫曜之才。”
虽未标明艳体,实是艳体之作。
作连珠者,代不乏人。清代凌廷堪《校礼堂文集》卷二十一有《拟连珠》四十六首。现代俞平伯作过《演连珠》数十首(见《俞平伯散文杂论编》P423-427,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4月第1版),其文曰:
盖闻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千里之行,起於足下。是以临渊羡鱼,不如归而结网。
盖闻富则治易,贫则治难。是以凶年饥岁,下民无畏死之心。饱食暖衣,君子有怀刑之惧。
盖闻兰植通涂,必无经时之翠,桂生幽壑,终保弥年之丹。是以耦耕植杖,大贤每以之兴怀。被发缨冠,远志或闻而却步。
盖闻众擎易举,任重则勿支。兼程可几,道远则勿及。是以一龟曳尾,无奈过隙之驹。羣豕鸣哀,不救崇朝之宰。
盖闻好逸恶劳,中材之故态。宴安酖毒,前哲之危言。是以运甓高斋,以无益为有益。力田下潠,以靡暇为长间。
盖闻处子贞居,若幽兰之在谷。纯臣大节,如星芒之丽天。是以不求闻达,偶回三顾之车骑。感激驱驰,遂下千秋之涕泪。
盖闻自炫自媒,士女丑行。取义成仁,圣贤高致。是以知人论世,心迹须参。见著因微,毫厘是察。故上书慨慷,非无阿世之嫌。说难卑微,弥感忧时之重。
盖闻因心感物,不外乎人情。出口成章,则谓之天籁。是以可怜杨柳,翻来雅俗之平。一夜北风,同许三春之艳。
盖闻纯想即飞,纯情即堕。是以海天寥廓,幽人含缥渺之思。灯火冥迷,倦客理零星之梦。
盖闻绳墨诚陈,不可欺以曲直。规矩诚设,不可欺以方圆。是则金生水,镆耶待炉冶之功。木在山,梁栋藉斧斤之用。故君子虚心以假物,尊贤而定法。
盖闻鹤鹩栖不尽林,翼非垂天之云也。偃鼠饮不竭河,腹无大泽之积也。是以广厦千间,容身者八尺。食前方丈,充饥者二升。筵中丝竹,劳者勿听。室内芝兰,入而俱化。故饭蔬食,一瓢饮,无碍其为仲尼颜渊。锦步障,珊瑚树,只见他是石崇王恺。
盖闻积善余庆,影响何徵。业报受生,升沈谁见。故天堂地狱,只为庸愚。残蕙锄兰,翻钟贤哲。是以疾赴当年之乐,过眼空花。徐图没世之名,扶头梦想。
盖闻至啧而动者,物象殊焉,易简而远者,道心一焉。是以不识不知,万类冥合於天行。无臭无声,羣圣祗承夫帝则。故拟之而后言,议之而后动。得者存而失者亡,顺者吉而逆者凶。
盖闻知周万物,理不胜私。思通神明,泽不济众。岂物近而身远,抑天易而人难。此犹千里之明,蔽生遐睫。秋毫之察,莫覩舆薪。是以学止修身,尚不愧於屋漏。惠知为政,乃勿剪其甘棠。
盖闻声应气求,物从其类。耳入口出,识局於形。是以信及豚鱼而不足以孚王公。恩及牛羊而不足以保百姓。故瓠巴鼓瑟,聋者一其宫商。离娄微睇,瞽者同其黑白。
盖闻逆旅炊粱,衰荣如此。暮门宿草,恩怨何曾。是以白饭黄虀,苜蓿之盘飱还是。乌纱红袖,傀儡之装扮已非。
盖闻理若沈钟,霜晨蹔响。欲如阴火,漏夜常煎。是以饭后闍黎,不啻当头之棒喝。舟中风雨,未抛同室之戈矛。
盖闻评书读画,门馆才情。煮茗焚香,侍儿聪敏。是以飞龙得鹿,王侯出市井之酋豪。漏尽钟鸣,家国付清流之裙屐。
盖闻阴阳和会,真宰无心。内外相维,人伦有托。是以贞专窈窕,不言女子之卑。扑朔迷离,却以男儿而贵。
盖闻悲愉啼笑,物性率真。容貌威仪,人文起伪。是以蔽於一曲,固理短而情长。观其会通,非理深而情浅。故情之侵分,若水去坊。分之定情,如金就范。
盖闻深於情者,每流连而忘返。蔽於境者,或扞格而不通。是以庄生迷蝶,栩栩为真。郑人覆鹿,怱怱如梦。
盖闻罗帐飘零,同几家欢愁之色。山丘华屋,异百年歌哭之场。是以塞雁城乌,画屏自暖。单衾小簟,一舸分寒。
盖闻唯兵不祥,为仁不富。是以朱门肉臭,无裨道路之饥寒。甲帐歌残,谁问军前之生死。
盖闻恤纬忧周,宁止青灯之嫠。覆巢完卵,难欺黄口之孺。是以苹末风飘,而苇苕瞑宿。梨花雨勒,则鸱鴞晨归。
盖闻依仁由义,平居律己之严。一法明刑,在位救时之切。是以管仲夺伯氏之邑,既叹息许其如仁。子产告太叔之言,又流涕称为遗爱。
盖闻绛桃子熟,春晚成蹊。素奈花明,夜深炳烛。何则?有诸内必形诸外,为其事必覩其功。是以相斯韩子,始兼六国以开秦。先主武侯终定三巴以绍汉。
盖闻仁人者也,所爱未必一人。义者宜也,所宜殆非一事。况乃穷通有命,显默殊情。是以诲人设教,常欣一室之春温。出野为邦,共讶今年之秋早。
盖闻恩施既博,民无能名。事隙已成,怨不在大。是以酒池云屋,时日及女偕亡。凿井耕田,帝力於我何有。
盖闻断崖插水,惊雁曾回。修坂连云,跛牂可践。是以清时善政,驽马及骥騄之程。末世危邦,猿鹤共虫沙之命。
盖闻明威信赏,以道黔黎。小惩大戒,如保赤子。是以仁言利溥,不为煦妪之慈,义路共由,奚必适然之善。
盖闻雏莺学语,绿暗千林,乳燕归梁,红飘一霎。是以称心为好,此日全非。即事多欣,当年可惜。
盖闻云飞水逝,物候暄寒。春鸟秋虫,心声哀乐。是以荒坟回首,歔欷过客之琴。日暮怀人,恻怆善邻之笛。
盖闻思无不周,虽远必察。情有独钟,虽近犹迷。是以高山景行,人怀仰止之心。金阙银宫,或作溯洄之梦。
盖闻游子忘归,觉九天之尚隘。劳人反本,知寸心之已宽。是以单枕闲凭,有如此夜。千秋长想,不似当年。
(载一九三二年三月七日天津《大公报》“文学副刊”第二一八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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