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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山采蘼芜》新读

 百城主人 2014-09-13

上山采蘼芜》新读

   旭、李 

 

 

 

《上山采蘼芜》新读

 【提示】孔雀东南飞》、《东门行》、《妇病行》、《上山采蘼芜》等,原来都有生活原型的,写成诗以后,就被诗虚拟化了。历来分析这类诗歌,说的都是虚拟化的东西;我尝试从“新”的坐实的角度,从人的“情感”出发——复原他们原来的情景——好像此事发生在我身上一样。

 

 

 

有一首诗,一直忧伤地压在心里,让我难受;我说不清为什么,那就是——“古诗”中的《上山采蘼芜》:

  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新人虽言好,

  未若故人姝。颜色类相似,手爪不相如。”“新人从门入,故人从阁去。”“新

  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

故。”

 

  整首诗,笼罩在一片苍翠的山峦和林莽的寂静中,充满了兰草和蘼芜馥郁的香味。在这样背景下的女性,显得忧郁,显得苍白,有一种经过激烈痛苦以后的沉静和明朗。这是一位脸如素缣的女子,在山道上,与他的前夫见面,并进行了一番关于前夫新妇的交谈。

  离异后的他们,并不是冤家。她一点都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她只是平静地问,不管出于什么理由,不管是不是他真的变心,她还是用以前同样温文尔雅的仪态和声音去问。

  她的一问,引发了他的喋喋不休,他说了新妇的外貌、新妇的品行和新妇的能力,然后陷入痛苦和后悔的煎熬之中。

  诗以一种没有结束的形式结束了,让我一直关心这位女子的命运,以后又怎么样?并且,这位女子的命运和这首诗的主题,到底写的什么?

  此诗最早收录在徐陵的《玉台新咏》之中,题做“古诗”;郭茂倩《乐府诗集》未收;《太平御览》、《合璧事类》题作“古乐府”。刘大杰、游国恩、袁行霈等诸多版本的文学史教材均将其归入“汉乐府”中。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说:“那位丈夫完全是一个功利主义者,那位弃妇本领既好,颜色也不恶,只以失去了爱情,而不得不上山采野菜以度日了。下山的时候,偶然遇着过去的丈夫,一点也不表示反抗厌恶的情绪,还恭敬温柔的长跪下去,在这里暗示着当代男权的尊严以及女子的奴隶道德,已经定型。”游国恩主编的《中国文学史》也持类似观点:“无辜被弃,对喜新厌旧的‘故夫’提出了责难。从这首诗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个弃妇是如何冤屈:她勤劳、能干、柔顺,但她还是被弃了。作者巧妙通过‘故夫’自己招供,揭示了他自己的丑恶灵魂。不难想象:那个新人的命运并不会比故人好些。”

  这些观点已经属于过去,我们今天不必过于计较。但是,这位丈夫是不是一个“功利主义者”?是不是一个负心汉?这位“勤劳、能干、柔顺”的弃妇是不是已经穷困到“以采野菜以度日”的地步?

  从他们在山道上的交谈来看,他们之间仍然有某种感情因素存在。如果“故夫”和她的离异是被迫的,那又是谁逼迫他的呢?他内心真实的想法是怎样的?

如果说,这是一首讽谏诗,那作者又在规劝和讽谏什么呢?此外,还有汉代女性的婚姻悲剧诸多问题,都必须还原历史的真相——“回到汉代”,设身处地的为生活在汉代的“故夫”和“故人”、“新人”想想,替他们找找自身和社会的原因,让今天的读者在阅读的时候能够体谅他们。

  让我们从文本出发。

  上山采蘼芜,我们的女主人公为什么要去采蘼芜?是不是如刘大杰先生说的那样,是为了“采野菜以度日”?当然不是。

    “蘼芜”不是也不可能是用来充饥。《本草纲目·草部三》这样解释:“蘼芜,一作靡芜,其茎叶靡弱而繁芜,故以名之。当归名蕲,白芷名蓠,其叶似当归,其香似白芷,故有蕲茝、江离之名。”《别录》篇又说:“蘼芜,一名江离,川芎苗也。”马茂元先生《楚辞注释》说:江离:香草名。蘼芜的一种。一作“江蓠”;朱熹注:“离,香草,生于水中故曰江离”盖嫩苗未结根时,则为蘼芜,既结根后,乃为穹芎,大叶似芹者为江离,细叶似蛇床者为蘼芜。如此分明,自明白矣。又海中苔发,亦名江离,与此同名耳。”

    江离、穹芎(川芎、芎穷)是蘼芜不同的生长形态,一为叶苗,一为根茎,皆可入药。《神农百草经》说:“芎穷,味辛无毒。主治中风、人脑头痛,寒痹筋挛缓急,金创,妇人无子。”《全国中草药汇编》也曾详细介绍了川芎的药效:“主治月经不调,经闭腹泻,胸胁胀痛,冠心病,心绞痛,感冒风寒,头晕头痛,风湿痹痛。”《神农百草经》说:蘼芜今出历阳,处处亦有,人家多种之。叶似蛇床而香,方药用甚稀。

由此可知,作为一种中药材,“蘼芜”治疗妇科病,尤其是在治疗妇女闭经不孕方面具有很高的医学价值。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妇女们会喜欢“蘼芜”了,在“生殖崇拜”极其盛行的古代中国,崇尚“多子多福”、“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孟子·离娄上》)。“被以江禽,揉以蘼芜”(司马相如《上林赋》),蘼芜被古人尤其是妇女们喜爱的程度可见一斑。结合诗中女主人公“勤劳、温顺、能干”却被休弃的反常遭遇,我们可以大胆的猜测,她极有可能是因为“不孕不育症”,不能为夫家传宗接代,而遭休弃。

  当然,仅从“弃妇”采摘提高妇女生殖能力的“蘼芜”就说她因“无子”被弃,不免有猜测的成分。我们再回文本,看男子对“新人”、“故人”的比较:“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

  那么,“好”和“姝”是不是同一个意思呢?我们此前对这两个字没有深究。

  我们先看“好”字,“好”象形携妇女抱幼儿,殷康说:“无论反正左右,妇手都向子,无例外,原意概以多育为好,与后世姣美之意不同耳……许解‘美也,从女子’误。”左民安在《汉字例话》中也有相似的看法。他说,“从‘好’字的会意形式看,在古代很可能是以多子女的母亲为‘好’的。”从字形和构词方式方面看,“好”字的本义是妇女的生育能力强。

  再看“姝”字,“姝”在《诗经》时代便频频出现,它蕴藏在“氓”的嘴里,镌刻在“仲子”的心里;出没在城隅与街巷之间,时而荡漾在水之中央。而这些“姝”——无一不是指未婚女子美丽、俊秀、端庄、动人的样子。作为美丽、贤淑、温柔代名词的“姝”,与喻指妇女生殖能力的“好”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结合第一部分对女主人公上“山采的蘼芜”的分析,我们可以肯定,她不是无缘无故被丈夫休弃的,而是因为“无子”。

大戴礼·本命》是汉人的“婚姻法”。其中明确说到妇有《七出》:

 

  不顺父母;无子;淫;妒;有恶疾;多言;盗窃。不顺父母,为其逆德

也;无子,为其绝世也;淫,为其乱族也;妒,为其乱家也;有恶疾,不可

与共粢盛也;口多言,为其离亲也;盗窃,为其反义也。

 

  其中第二条就是“无子”,因“无子,为其绝世也。” 至唐代,唐律明确把“无子出妻”这一条,放在第一位,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明清,甚至到现在影响还在。这也说明了,我国的先民们,尤其是男子一方对后继无人的焦虑。因此,仅凭此一条,丈夫便有了充分的理由将其休弃。这种情形在史书和“乐府”、“古诗”中经常能看到。如:

左传·隐公三年》载:“卫庄公娶于齐东宫得臣之妹,曰庄姜。美而无子,卫人所为赋《硕人》也。”《毛诗序》及朱熹《诗经集注》都云“《硕人》,闵庄姜也”。(美女庄姜虽然没被休弃,但一直被卫庄公冷落,与休弃无异。)

  《东观汉纪》卷十九《应顺传》云:顺少与同郡许敬善,敬家贫亲老,无子,为敬去妻更娶。

  周寿昌《西汉书注补正》说:“汉法,以无子出妻的常法,若在后世,骇人所闻矣。”

曹植在《弃妇诗》中,就写了一位与《上山采蘼芜》女主人翁同样命运的女子,其中写“有鸟飞来集,拊翼以悲鸣。悲鸣夫何为,丹华实不成。拊心长叹息,无子当归宁。有子月经天,无子若流星……”与此可成姊妹篇。

  需要补充的是,在中国古代,结婚或离异,男、女双方都没有完全的自由。结婚固然要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离异也更多出于父母的好恶。《礼记·内则》就有“子甚宜其妻,父母不悦出。子不宜其妻,父母‘是善事我’,子行夫妇之礼焉,设身不衰。子有二妾,父母爱一人焉,子爱一人焉,由衣服饮食,由执事,毋敢视母所爱,虽父母没不衰。”

甚至,如《后汉书》二十九《鲍永传》记载的:

 

  永事母至孝,妻尝于母前叱狗,而永即去之。

 

  父母不喜欢儿媳,儿子就要把妻子休掉,即便她再优秀,也难逃被休的命运。东汉鲍永的妻子,就因为在他母亲面前呵斥一条狗,就被鲍永给休掉了。何况事关传宗接代、延续香火这种大事呢?

  中国古代婚姻制度深如大海,是广大妇女的泪水(也有男子无奈的泪水)汇成的。

上山采蘼芜的那位“贤淑、勤劳、能干、柔顺”的女子之所以被休弃,是因为她不能生子,更不可能取悦于故夫之母,被逐是早晚的事情。这个悲剧,不是“故夫”的主观恶意造成的,而是封建婚姻制度,乃至时代酿成的悲剧。“故夫”本人也是制度和时代的“牺牲品”。

  这样一来,我们也许就会对诗中的“故夫”多一些同情和体谅,连被他休弃的“故人”都对这件事情很泰然、也承认了现实;作为后人,我们还能多说些什么呢?

面对突如其来的厄运,女主人公没有放弃,她一直在与自己的命运抗争。“织素”之余,便“上山采蘼芜”。她相信蘼芜能给他带来好运,能医好她的身体上和心灵深处的创伤。

与此同时,心怀愧疚的“故夫”,也一如既往地关注她的一举一动。也许他经常在“故人”采蘼芜的路上等待。

  当“故人”携筐的出现的时候,他矛盾、犹豫、退缩。女子习惯了他的性格(以前在家里也是这副样子),便并“长跪”问好,关心地问:“新人复何如?”于是,他便向这位体贴的“故人”倾诉苦水:“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颜色类相似,手爪不相如。”一比美丽;二比能干;三比品行:“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缣”为织之粗,“素”为织之精;包括“采蘼芜”,都是自行高洁、自我勉励的意象,有赞美故人的意思。

  “新人不如故”——其实不是故夫说的,是作者借故夫之口对社会的规劝和讽谏,这么对待媳妇、对待女性是不公平的,《孔雀东南飞》就是一个非常严重的社会悲剧。

在制度的镣铐面前,“自挂东南枝”的刘兰芝是一种命运;“上山采蘼芜”是另一种命运。焦仲卿和故夫的性格也很相似,不过焦仲卿更受刘兰芝爱情的吸引。

  经过这次见面,“故夫”也好,“故人”也好,心里都好受多了。

   “故夫”在倾诉自己的内心以后,长期压抑的焦虑和委屈得到释放;“故人”用“长跪”和平静的交谈,默默地接受了他的忏悔。他们在心灵上的沟通与默契,成为一种慰藉。

他们还会再见面吗?

  女子会不会被家人逼迫改嫁到遥远的地方?

这些,都没有人知道。

  但不管怎么说,他们沟通过的快乐——会像一盏灯,点燃了自己,也照亮了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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