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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是在雕琢着怀旧

 上善竹林 2014-09-26

  文/侯泰而


   一个老人,在雕花的窗前,看着庭院里的翠竹,手里捏着一柄折扇,扇上是一些水墨烟雨。风拂过竹丛,竹叶萧萧,一只鸟拍打着翅膀飞起来。老人叹口气,转身端起几上的香茗,对着一册唐人的诗吟哦起来。

——这大约便是董桥的形象了。当今之世,如此在故纸堆里找乐趣的人,除了董桥还有谁呢?

董桥的文字,弥漫着一种书纸的余香。他是一个怀旧者,对于过往的时光,有种醉到心肺的依恋。翻开书页,我们看到的,是故旧、是往事、是古书、是遗墨。“往后看”,时光慢下来,那些沧桑、遥远的心痛,由于岁月的磨砺,变得圆润和可感。偶尔有惆怅和苍茫,也已经相当柔软,如水草和青荇,油油在岁月之河的水底招摇。

写台静农的怀乡,他所着笔墨不多,只引了台老的诗:“老去空余渡海心,蹉跎一世更何云。无穷天地无穷感,坐对夕阳看浮云。”端是平静而震颤。一个大陆来台的文化人,怎么能不想念故乡的山河?怎么割舍得了那文化血脉?但又无可奈何,许多感慨和悲情,只有交付那夕阳和浮云。

一场普通的爱情,可能因为没有得到美好结局而变得悲意漫漶。云姑是董桥的邻居,比董桥年长,长得真是好看。以至于多年以后回忆起来,董桥的笔下还有丝丝怅惘,“这五六十年里,想起云姑我总会想起好看的小说。”这个比喻实在是极高妙的。云姑爱上了一个穷画家,最后事情不谐,被迫分离。若干年后,董桥和云姑重逢,云姑早已是经过多次婚姻,历尽劫波。“‘横竖是命,一点不由人。’云姑夜空中寒星似的眼神在长长的睫毛下泛起无边的慈祥,像观音。”叫人肝肠寸断的感情之伤,在董桥的《云姑》中变成了淡淡的惆怅,流露出一丝禅意。

董桥有很多“古旧”的师友。师山庐这位老先生,“能书能画能刻图章,喜欢齐白石和李可染的画;李可染有师牛堂,齐白石有借山翁,他于是各取一字颜居所为‘师山庐’”。(《师山庐》)这样的师友,自然是与旧日的时光联系在一起的。师山庐有财富上的追求,留在董桥印象中,却更多的是雅好、是文化、是怀念。董桥说,“我在师山庐里也看到四五个皮鞋纸盒装起来的折扇,总有上百柄了。……我当时对着那些清末民初大小名家的书画扇子丝毫没有感觉,这几年老气横秋,迷恋折扇,回想起老先生在的灯下逐柄赏玩的情景,徒然悔恨跟他相见太早了。‘怎么穷也不舍得卖这些扇子!’他常说。”老人是的收藏是一笔财富,但董桥所看重的,却是师山庐这一代人里面蕴含的精神质素,那样的境界、那样的古意、那样的温婉,现在到哪里去找呢?往事不可追,只能在岁月深处回望。“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辛稼轩这句词,或许能道出董桥的心情。

董桥的文字,氤氲着民国的气味。他写下了许多访书、访画、访古玩的感受和经历,徘徊自恋、反复不已,吟咏着逝去的、似乎美好的日子。曾经,在伦敦,董桥和一个南非的同学读到了苏珊·桑塔格的《论摄影》,这本书曾经温暖了他们,南非同学由此发愿编选昔日的摄影作品,张张配上千字小品。后来两人星散东西,同学于1983年去世,在津巴布韦,才39岁。(《伦敦七六冬天》)

非典来临的时候,很多人陷入了迷茫,不知道未来在何处。董桥却想起了那些文学中的瘟疫,忆起了薄伽丘的传世名著《十日谈》。“那真是一幅缤纷的针织挂画,一针一针绣出文雅的资产阶级不沾半点虚伪的堕落,一篇一篇的故事都在朴素的口语和明快的叙述节奏里闪耀出古老世纪鲜艳的倒影”(《瘟疫的古典记忆》)。

还可以摘录更多的。每一篇文章都透露出董桥的雅好来。然而,又不仅仅是赏玩,字里行间,蕴藉着淡淡的哀愁和岁月不再的情怀。

董桥的用笔,是雕琢的。有时候,你会觉得他太用力了,超出了我们日常接受的范式。奇怪地,这样坚持地“用力”,久而久之,显现出一种别致的风格来。绮靡、华丽、哀伤,一折数回,在旧梦的轻波里荡漾。怀念,哪里能割舍呢?

且抄一段典型的董桥式话语来作结吧。

“我们在人生的荒村僻乡里偶然相见,仿佛野寺古庙中避雨邂逅,关怀前路崎岖,闲话油盐家常,倏忽雨停鸡鸣,一声珍重,分手分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在苍老的古槐树下相逢话旧。可是,流年似水,沧桑如梦,静夜灯下追忆往事,他们跫然的足音永远近在咫尺,几乎轻轻喊一声,那人就会提着一壶龙井,推开半扇竹门,闲步进来细数别后的风尘。”(《寂寥》)

(《旧日红》,董桥著,黄子平编选,中华书局,2012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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