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救灾现场,一位战士痛哭失声。 |
地震摧毁的不只是房屋,许多人的心理也遭受了极大创伤。 |
四川汶川大地震牵动了全国人民的心,一波又一波的军队、医生、救援组织和志愿者团队奔赴灾区,渴望为灾区救援工作贡献自己的力量。
并且,与以往的灾难不同的是,这次的救援工作中,心理干预的重要性得到了一致认可,不仅媒体屡屡发出相关呼吁,而且已有很多个由心理专家和心理志愿者组成的救援团队赶往灾区,广州一个60人团队的心理救援组织也将于18日出发奔赴灾区。
不过,与其他救援组织相比,心理救援团队的成员有一个特殊的要求:必须有一颗大心脏,拥有这样一颗大心脏,一个人就既可以保持一定的敏感,能设身处地地理解受灾同胞的极度痛苦的体验,也能够一直保持冷静,从而可以在地狱般的处境中保持稳定。
(文/武志红)
前日,数百名市民汇集在广州市东山区图书馆4楼会议室,参加了“灾后心理危机干预”志愿者的集训与选拔的活动。
这一活动的筹办者、广州向日葵心理咨询中心的心理咨询师胡慎之称,他们将从数百名市民中选出约25名志愿者,并同30余名心理专家组成一个心理救援团队,于18日赶赴成都,为受灾同胞和救援人员提供心理危机干预的服务。
他特别强调,心理危机干预的对象不仅是受灾同胞,也包括救援人员,因为许多救援人员的心理和灾民一样陷入崩溃状态或濒临崩溃的状态。
“救援工作需要冷静,有时甚至是铁石心肠。”专家组成员、广州电视台“夜话”节目的心理顾问于东辉称,“譬如拯救溺水者时,有经验的救水员有时会先将极度慌乱的溺水者打晕,否则就有和溺水者同归于尽的危险。”
于东辉说,通过新闻,他注意到许多救援人员的心理状态已失控,这意味着灾难在相当程度上冲垮了他们的心理结构。
这番话令我想起了一个说法:
在战场上,如果一个士兵做起了噩梦,而且噩梦的内容就是白天所看到、所遇见的,并且梦也没有做什么修饰、比喻等工作,那么,有经验的指挥官就会明白,这个士兵应该撤出战场了,因为他的心理结构已被破坏,不能在血淋淋的现实和内心之间发挥必要的保护作用了。
所以,救援人员需要一定的心理承受能力,而作为心理救助人员,这一点就尤为重要。
胡慎之称,这次选拔标准有四个“优先”:心理学背景优先、男士优先、医生优先、善于沟通者(尤其是善于与儿童沟通者)优先。此外,因为团队中已有30余名心理专家,所以志愿者最好具备其他优势,可与心理专家互补,因而最后被录用的25名志愿者中有外科医生、精神病科医生、律师、小学教师和野外生存训练专家等。
但比这些“优先”条件更优先的是,所有的志愿者都必须了解救助对象的心理处境,例如重大灾难性事件对当事人的心理冲击。
灾难摧毁了我们的控制感
胡慎之在集训中称,重大灾难性事件造成的一个必然冲击是,破坏了当事人的控制感。所谓控制感即,“我了解我的人生,我对我的人生和我周围的世界为什么会这样子以及会去向何方有充分的预料”。
围绕着这种控制感,我们会有四种常见的错觉:
错觉一:我能决定我的生活,我是我自己生活的主宰。
错觉二:生活是公正的,我是好人,所以坏事不应该落在我头上。
错觉三:生活是有意义的,一件事的发生一定有其理由。
错觉四:我是坚强的,我不会被击垮。
这些念头本来就是错觉,但这些错觉却是我们安全感的重要源头,正常人都生活在这四种积极的错觉中,它们给了我们安定感和秩序感,而不期而至的灾难事件颠覆了这些错觉,摧毁了我们的安定感和秩序感,让我们陷入巨大的恐慌和忧虑中,“下一秒,同样可怕甚至更可怕的事情说不定就会再次降临。”
并且,伴随着这种巨大的恐慌,我们会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从而建立了极度消极的错觉,如:
错觉一:我完全不能决定自己的生活;
错觉二:这是对我的惩罚;
错觉三:生活完全是荒谬的;
错觉四:我如此脆弱,已经经不起一点打击了。
无论是积极的错觉还是消极的错觉,都是自我实现的预言。所谓自我实现的预言,即当我们对未来有了一种预言后,我们就会只关注符合自己预言的,而对那些不符合的信息视而不见。所以,当形成了消极的错觉后,我们会特别关注危险的信息,而对积极的信息缺乏关注。
这些消极的自我实现的预言,在一定程度上会保护我们,令我们对可能接踵而至的灾难有所预料,因为这种预料能力,我们就会觉得,自己对灾难是有一定的控制能力的。
此外,我们还会有其他一些办法来保护自己的控制感,最常见的就是自责和愤怒。
挑剔别人可令自己有控制感
现在很多人在挑剔其他人,如姚明捐款200万人民币,万科房地产集团也捐款200万元人民币,这引出了很多批评,还有很多网友谴责一些记者和电视台主持人不尽职。
对此,胡慎之说,批评者在表达自己的愤怒时,会感觉到自己的力量,这就给了他们一定控制感。
类似的道理,当自责者进行自我责备时,他也仍然处于幻觉中,认为自己是有控制能力的。
不过,从积极错觉到消极错觉并不是在一瞬间完成,一般说来,这有四个转变步骤:
第一,斗争。当事人否认灾难的发生,或者被激发起罕见的勇气,与其作斗争。譬如,北川县一个10岁的女孩被救出10分钟后便死去,她的父亲不能接受这一事实,而在篝火边烤女儿的身体,一边烤一边说:“她刚走,身体还柔软,火烤一烤,要是她意志坚强,兴许还能活过来。”他的这番话便是否认。
第二,逃跑。意识到事情不可逆转时,一些当事人会逃避。譬如,许多受灾者看到血腥场面后会转过头去,这就是逃避。
第三,木呆。强烈地否认没收到效果,那位父亲当发现怎么努力都没用,女儿的身体仍逐渐冷去,有一段时间,他可能会一动不动地呆呆地站着,没一点反应,这就是木呆。
第四,屈服。木呆了好一会儿,硕大的泪珠一颗颗掉下来,接着很快变成号啕大哭,这意味着对亲人去世这一灾难事件的屈服。
胡慎之说,这四个步骤与性格无关,是遭遇灾难事件后的通常反应,它给了当事人缓冲的时间,让我们逐渐可以接受灾难,直面并承受最可怕的事实。
以上只是大致的要点,而一个优秀的心理救助者还需要对当事人心理的细微变化有细致的了解,并根据当事人的心理变化及时调整自己的角色。
灾难刚发生时,心理救助者的角色是“妈妈”。这时,传统意义上的心理救助并不重要,而物理意义上的救助就至关重要,援助者应尽力给当事人提供一切必要的生活保障,并劝说当事人保持一个稳定的日常生活节奏,按时进餐,保持一定时间的睡眠。
灾难发生72小时内,心理救助者的角色是“老师”。当事人的注意力开始从外在的灾难性事件转移到对自己的内心体验上,心理结构被破坏会给他带来很大的震动,他会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并会有一些极端的情绪,最常见的如自责和愤怒,这时心理救助者就应当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告诉当事人,这些情绪的心理含义是什么,它们为什么会产生。了解这些知识可以帮助当事人形成新的控制感。
灾难发生两个月内,心理救助者的角色是“治疗师”。这一段时间,幸存者会出现以下一些不舒服的身心反应,并且多数人会试图努力忘记当时的体验,而这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的重要原因,所以救助者应帮助幸存者充分理解这些反应,并接纳藏在这些反应背后的悲剧真相,具体的办法是聆听幸存者讲故事,可以是一对一的,即一个心理救助者聆听一个幸存者的故事,也可以将有同样不幸遭遇的幸存者组成一个团体,在心理专家的监督下相互倾诉,充分表达并宣泄这些体验,这样就不会留下严重的后遗症。
心理干预的最后一个阶段,救助者是“牧师”。即,等当事人充分理解了自己的所有体验后,心理救助者可帮当事人做一个哀悼仪式,对已经失去的亲人和已经不可挽回的生活方式说一声“再见”。
太情绪化不适合做志愿者
了解幸存者的心理是极其重要的,但同样重要的是,心理援助人员自己必须具备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于东辉称,心理救助绝不是“自我牺牲”,只有掌握了充分的技能和超强心理素质的人才适合在重灾区做心理救助工作。
胡慎之透露,招募心理志愿者的消息发布后,他和他的工作伙伴一个上午接到了上千个电话,都是渴望做志愿者的人打来的,其中不少人是带着哭腔甚至是哭着打来电话的,他理解他们的爱心,但他们是做不了心理志愿者的。
“四川大地震的状况很惨烈,正常人都会产生强烈的情绪反应,”他说,“但假若一个人的情绪反应达到了失控的地步,那常常意味着,这个人自己的内心深处藏着一些没有被处理的创伤体验。仅仅是从电视画面上看到或听到大地震的惨况他们已经承受不了了,但现场要比电视画面上会惨烈很多,他们会更加承受不了,所以我们必须委婉地拒绝他们的要求。”
作为评委之一,我也感受到了一些与会者的脆弱,一位女士在按照要求填写她的资料时,显然非常紧张,手抖得非常厉害,根本写不了字,那么她是不适合做心理援助的志愿者的。
广州电视台的“夜话”节目的特邀心理专家于东辉在培训中强调了心理救助者的自我保护。他说,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点,心理救助不是“牺牲”,只有掌握了充分的技能和超强的心理素质的人才适合做心理救助者。
两位心理医生作了讲话后,著名的野外生存教练候向科也讲了最必要的野外生存经验。
因为要从500余名与会者中选出25名志愿者,竞争非常激烈,很多问题的提问者都在极力展示自己的优势,以图得到评为的垂青。
现在,心理救助的重要性已得到了普遍重视,胡慎之透露,获悉心理救助团即将奔赴灾区的消息后,广州团市委、成都市教育局和妇联等政府机构给予了很大支持,并为心理救助团争取到了随输送救援物资的飞机赶往成都的机会。
同时,这一项目也得到了广东“狮子会”和碧桂园房地产集团公司在资金上的支持。
志愿者可以说的话
当灾难刚刚发生时,在努力去理解和感受灾难幸存者的基础上,救助者要说:
对于你所经历的痛苦和危险,我感到很难过。
你现在安全了(如果这个人确实是安全的)。
这不是你的错。
你的反应是遇到不寻常的事件时的正常反应。
你有这样的感觉是很正常的,每个有类似经历的人都可能会有很好的反应。
看到/听到/感受到/闻到这些一定很令人难过/痛苦。
你现在的反应是正常的,你不会发疯的。
事情可能不会一直是这样的,它会好起来的,而你也会好起来的。
你现在不应该去克制自己的情感,哭泣、愤怒、憎恨、想报复等都可以,你要表达出来。
志愿者不要说的话及原因
我知道你的感觉是什么(因为你的确无法体验那种痛苦,所以你并不能懂幸存者的真切体验,幸存者的体验是撕心裂肺的,所以你这种轻飘飘的话会令他讨厌你)。
你能活下来就是幸运的了(幸存者常常宁愿死去,他很可能会抱怨自己为什么不和亲人一起遭受苦难,一起死去,如果是当事人自己受了伤,他也可能宁愿死去)。
你能抢出些东西算是幸运的了(这是旁观者的话,是站在你的角度上评论幸存者的处境)。
你是幸运的,你还有别的孩子/亲属等等。(死去的亲人是无可替代的,幸存者会渴望与他们同甘共苦)。
你还年轻,能够继续你的生活/能够再找到另一个人(幸存者想表达对死去亲人的忠诚,而且失去一个亲人的痛苦是真切的,是不能替代,不能计算的,这时说别人可以替代他,是在冒犯幸存者对死去亲人的忠诚,也是无视幸存者心中的爱与痛)。
你爱的人在死的时候并没有受太多痛苦(死亡是最大的痛苦)。
她/他现在去了一个更好的地方/更快乐了(这只是看法,而不是感受,而且是你的看法,不是幸存者的看法,你的看法没有意义)。
在悲剧之外会有好事发生的(这是在试图否认悲剧的发生,也是在抹去悲剧的意义)。
你会走出来的(没有站在幸存者的角度去看问题)。
不会有事的,所有的事都不会有问题的(问题已经发生了,而且还不可逆转)。
你不应该有这种感觉(任何感觉都是真切的,不能被否认的,也是否认不了的)。
时间会治疗一切的创伤(说这种话,是在帮助当事人主动遗忘悲剧,而这恰恰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源头)。
你应该要回到你的生活继续过下去(或许他也想,但他暂时做不到,而原来的生活轨道也的确不可能再回去了)。
心理救助者的自我保护
1.保护你的感觉
地震和其他重大灾难的救援者,常常会出现由于对生还者及其创伤的同情和共情,而使自己出现严重的身心困扰,甚至心理崩溃。灾场如战场,因此如果到现场,请你务必注意及时进行自我调适,如果发现自己有以下的迹象,你可能就有必要寻求专业人士的帮助。
1)身体反应:易疲劳,体能下降,由于身心极度疲劳,休息与睡眠的不足,易产生生理上的不适感,例如晕眩、呼吸困难、胃痛、紧张、无法放松等。
2)心理反应:出现创伤反应和人际冲突;与他人交流不畅;情感迟钝;失去对公平、善恶的信念;愤世嫉俗;对自己经历的一切感到麻木与困惑;因心力交瘁、筋疲力尽而觉得生气,例如对周围人、政府官员、媒体感到愤怒;感到不够安全;睡眠出现问题,做噩梦、集中注意和决策困难;缺乏自制力,愤怒,缺乏耐心,与他人关系紧张;失去对伙伴的信任感。
3)职业困扰:出现耗竭感,怀疑自己的职业选择;绝望,感到软弱、内疚和羞耻;感到自己的问题与受灾者相比微不足道;觉得自己本可以做得更好、做得更多而产生罪恶感,怀疑自己是否已经尽力;对于自己也需要接受帮助觉得尴尬、难堪;过分的为受害者悲伤、忧郁。
出现以上不良反应的原因包括:缺乏明确的休息制度、工作量过大、缺乏指导、救援者有自己的个人创伤问题、对自己期望过高。
2.应对措施
志愿者要确保能获得休息和饮食,以及情感上的支持和情绪的表达,可以采取以下措施:
1)巩固和完善自身的社会支持系统,与家人和朋友保持联系;
2)同事间相互支持,适时地将你的感觉和救灾的经验与同事讨论和分享(如果可能,每天找一个时间与救援人员一起分享自己的情绪);
3)找到放松和娱乐自己的方法,安排好充分的休息和娱乐;
4)定时定量的饮食,不管是不是有胃口;
5)避免不必要的伤害,如果可能尽量不去其他灾难的现场;
6)注意休息,不要将全部时间用来和受害者或幸存者在一起,每天必须有与救援者们单独在一起的时间;
7)找到表达自己的方法,考虑如何更好地谈你遇到的情况、你做的工作及工作中遇到的困难;
8)与你的同伴相互鼓励、打气,相互肯定,绝不要相互指责;
9)允许自己有负面情绪,并表达和宣泄出来。
总之,志愿者要明确地在自己和被救助者之间留出一定的空间,不要将全部精力和时间投入到被救助者的身上。同时,又要警惕自己会陷入和被救助者同样的心态中,否则,自己会逐渐从救助者变成被救助者,看似是全心全意为了帮助别人,但却最终成为了自己团队的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