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克小镇 一九二九年四月一日,米兰·昆德拉出生于捷克斯洛伐克第二大城市布尔诺。 昆德拉孩提时代相当一部分时间是在父亲的书房里度过的。他的父亲是雅纳切克音乐舞蹈戏剧学院院长的,一位音乐理论家。那是一段愉快的艺术时光。这里,父亲亲自教他弹钢琴,引领他一步步走进音乐世界。他带着好奇心,浏览父亲的众多藏书。十来岁时已读了大量文学名著。
父亲每天都会要求儿子严格按照乐理来练习钢琴。儿子在练习时常常会有一些即兴发挥。他的创造力和叛逆性格从那时就已显露出来。 十三四岁时,正值二战期间,父亲安排他师从捷克最出色的作曲家之一保尔·哈斯学习作曲。这位老师曾对他说:"在贝多芬的音乐中,有许多惊人薄弱的乐段。但恰恰是这些薄弱处使强有力的乐段大放异彩。它就像一片草坪,要是没有草坪,我们看到从地上长出的漂亮大树时是不会兴奋的。”这是一段让昆德拉咀嚼了一辈子、感动了一辈子的话。以至于他五十年后在《被背叛的遗嘱》中总结自己的小说创作观念时,把上述音乐学习经历当作自己小说创作的一个艺术动因而明确揭示出来。他承认:"一直到二十五岁前,对我而言,音乐比文学更有吸引力。"后来,哈斯先生被关进集中营,再也没有出来。昆德拉始终把他当做"我个人神殿中的一位"。他写下的第一首诗,就是《纪念保尔·哈斯》。 直至多年以后,我们经常能在他的作品中觉察到作者的音乐素养。《缓慢》中,他以音乐的词语来描绘一位学者的心理活动:“感动的静默变成了难堪的静默,好似一个不易察觉的转调,使一首奏鸣曲从一个音调转入另一个音调”。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家乡的生活经历,使昆德拉在他的作品中经常暗示:捷克的小镇,尽管没有布拉格华丽、耀眼、丰富,但也许隐藏着更深厚、更奇妙的生命力量。 布尔诺 对于昆德拉迷来说,布尔诺不可不去 。布尔诺是捷克的第二大城(不过其规模也就像个小镇)。一个典型的捷克城镇,建筑外墙上的描绘繁复精致宛如雕花。站在山丘上的史皮尔柏城堡,放眼望去,只见碧空辽阔,绿阴覆城,一颗心自然而然地就宁谧、幸福了起来。
昆德拉创作第一部长篇小说《玩笑》,灵感来自发生在这个捷克小镇上的一桩新闻:一个姑娘因为在公墓里偷花,把花作为礼物献给情人而被地方警察局逮捕。于是,他塑造了露茜娅,一个认为性欲和爱情是截然不同甚至互不相容的两码事的女人。还有卢德维克,一个把自己一生中积聚起来的仇恨都集中发泄在一次性行为中的男人。《玩笑》的基调就这样确定下来:一首关于灵与肉分裂的伤感的二重奏。这个故事的背景就是布尔诺,书中所描述的民族音乐演奏和“国王马队”的游行,是该民族特有的传统。 小镇与城市的对立对应着情感与肉欲的对立,这样的隐喻贯穿了昆德拉早期的多部小说。《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中,坚持和女人做爱、而不与女人睡觉的外科大夫托马斯,在一个温泉小镇认识了信仰忠诚的特丽莎。两人呆在一起不到一个钟头,十天后特丽莎带着行李去布拉格找托马斯,沉沉而睡的样子让托马斯觉得她是一个被放在树脂涂覆的草筐里的孩子,顺水漂到他的床塌之岸。他娶了她,两人住在布拉格。最后,昆德拉在作品中还是把他们的家安在了捷克的一个小镇。村里的小酒吧里,托马斯和特丽莎随着钢琴和小提琴的旋律翩翩起舞。特丽莎把头靠着托马斯的肩膀,体验到奇异的快乐和同样奇异的悲凉。 卡洛维利 几乎所有的欧洲国家都有让它们引以为傲的独特小镇风情,而捷克小镇的一大特色是温泉疗养。《为了告别的聚会》中的温泉小镇也许是昆德拉作品中令人印象至深的捷克小镇了:秋天,树叶变成了黄色、红色和褐色。小小的矿泉疗养镇看上去像被裹在火焰里。女人们在疗养地的林荫道上散步,她们不时停下来,俯在水花四溅的喷泉边上。这是些没有孩子的女人,她们来到这儿,希望能获得生育力。 捷克、斯洛伐克境内有50多个温泉地,其中以卡洛维利最负盛名,其温泉量最大,历史也最悠久,自古以来便是欧洲著名的温泉疗养地。相传14世纪的波西米亚国王查理四世在此打猎时被一只受伤的小鹿带到泉边,这里因此得名查理温泉。数百年来有许多贵族、名士来此疗养度假,连贝多芬、肖邦、马克斯等人都是常客。电影《布拉格之恋》中,托马斯就是在卡洛维利碰到了特丽莎,他被温泉游泳池中一个身着黑色游泳衣的女人吸引,然后陷入了改变、决定他一生命运的爱情。 然而,普通游客到了卡洛维利,却未必能像特丽莎一样在温泉中畅游——那里的温泉主要是以治疗为主,包括皮肤病、风湿、肌肉酸痛等,大部分温泉游泳池必须要有医生允许才能享用。不过,小镇欢迎游客饮用天然喷泉。卡洛维利的大街上、小巷中,络绎不绝的各国游客几乎人手一个杯子。他们拿的多半是一个特制的“温泉杯”——杯子的把手上有个让人啜饮泉水的小洞。他们边走边喝,两眼炯炯有神,在小镇的每一个角落找寻着冒着热气的泉口。
布拉格——与他同样伟大 布拉格未必那么在乎昆德拉。这个城市出现过那么多杰出的作家,有现代主义大师卡夫卡,塑造了好兵帅克的哈谢克,传奇的捷克前总统哈维尔。在布拉格,你甚至很难找到你预想中一定会有的“昆德拉故居”。 昆德拉也未必那么在乎布拉格。尽管他在那里上的大学,尽管他青中年时期一直在那里创作,尽管他的许多著名小说都是以布拉格为背景:《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生活在别处》《笑忘录》……但是他小说中所写的布拉格并不是个可爱的地方。男人在这里冷漠地与情人幽会,女人在这里绝望地与岁月挣扎,青春和歌舞那么容易就被坦克摧毁。昆德拉本人也离开了布拉格,还声称自己永远不会回去住。 昆德拉似乎不喜欢布拉格,但是他却那么执著地写着布拉格,哪怕自己在异乡定居了几十年。一个文人与故乡的联系有时就是这样冷峻而又缠绵。 离开故乡小镇,一九四八年,十九岁的昆德拉考入布拉格查理大学哲学系后,又到布拉格电影学院读电影专业,并在那里毕了业。一九五○年,他被开除了党籍,不得不从查理大学退学,把时间投入到了音乐学习和创作中。 迷恋音乐的同时,昆德拉还投入到了写诗的热情之中。 捷克向来有抒情诗的传统。人民喜爱诗歌,喜爱所有杰出的诗人。许多作家都是首先通过诗歌登上文坛的。他的一位堂兄--诗人卢德维克,发现了昆德拉身上的艺术天赋,将他引见给评论家格罗斯曼,直接将他往诗歌道路上推了一把。
从昆德拉的第一本诗集《人:一座广阔的花园》中,人们就看到他带有明显的超现实主义色彩和批判精神。他有一首讽喻诗,题为《法拉桑城儿童浪漫曲》,矛头就直指当时的诗坛状况和社会风气。这样的诗,自然会触怒不少人。因此,他的诗集一经问世,批评的声浪就接踵而至。这在某种程度上倒也提高了昆德拉的声誉。事实上,他不仅写诗,还译诗,主要是译法国诗,并编辑诗歌年鉴。 一九五六年,捷克的社会环境有所松动,昆德拉自动恢复了党籍。两年后,他在布拉格电影学院当了一名教师,教授世界文学。完成“有教学需要的”专著《小说的艺术》后,他的笔触立即伸向戏剧。他在电影学院度过了愉快的、自由的十多年时光。 三十岁之前,昆德拉在音乐、绘画、电影、诗歌、理论、戏剧等艺术领域中逐一摸索了一遍。但所有的早期作品他都不满意。他依然把所有这些当做一种摸索,一种练习,一种准备,为了一个朦胧的方向。 对于昆德拉来说,一九五八年是个具有实质意义的年头。那时,在写剧本的间隙,他决定写个短篇小说玩玩。也就花了一两天时间,他就写出了《我,悲哀的上帝》。这是他生平写出的第一篇小说。昆德拉惊喜地意识到,他有小说天赋,他可以成为小说家。 接下来的小说集《可笑的爱情》发行量达到了十五万册,这在一个欧洲小国绝对意味着巨大的成功。在这部集子里,我们已能清晰地看到昆德拉的不少标志性的东西:反讽,怀疑,哲学沉思,性爱场景,用最最轻松的语调表现最最沉重的主题,悲剧和喜剧的难解难分,人物性格的模糊不定等等,所有这些都成为他以后创作中的一些基本声音。
从一九六二年起,昆德拉着手创作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玩笑》。出版后,引起了巨大反响,连出三版,印数达到惊的几十万册,并被抢购一空。 很快,小说便引起了世界各国的注意,被译成了法语、英语、日语等几十种语言,著名的法国作家路易·阿拉贡为该小说的法文版写了前言。他称《玩笑》是二十世纪最杰出的小说之一。昆德拉赢得了广泛的国际声誉。 不管昆德拉承认与否,我们在《玩笑》中都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许多影子。在布拉格,他也曾有过政治狂热,也曾年纪轻轻就入了党,也曾在学校里担任学生干部,也曾在大学期间因思想言论过激而被开除党籍、不得不退学,也对民间艺术有特殊的感觉。 一九六八年八月,苏联坦克开进了捷克斯洛伐克。《玩笑》被列为禁书,从书店和图书馆消失。 在他最为艰难困苦的时刻,三位拉美作家表示了声援。他们是:卡洛斯·富恩特斯、胡里奥·科塔萨尔和加西亚·马尔克斯。一九六八年十二月,他们专程来到布拉格看望昆德拉,昆德拉在伏尔塔瓦河边一个桑拿浴室里同他们见了面。(在当时的布拉格,到处都隔墙有耳。桑拿室兴许是昆德拉所能想到的最最安全的地方了。)可以想像这样一幅有趣的场面:几个作家赤条条地躺在热气腾腾的桑拿室里,听同样赤条条躺着的昆德拉讲述布拉格发生的真实情形。 三位作家的来访,为昆德拉带来了巨大的安慰。那是一段温暖的记忆。 昆德拉一心一意地写起了小说。在一九六九年至一九七三年这短短的几年里,他在布拉格接连写出了长篇小说《生活在别处》、《告别圆舞曲》和剧本《雅克和他的主人》。 一九九○年,在阔别了整整十五年之后,昆德拉重新踏上了祖国的土地。他是悄悄地来的,没有惊动官方和媒体,只有少数几个朋友陪伴,而且始终隐姓埋名,微服而行。他在布拉格和布尔诺逗留了几天,走访了一些熟悉的地方,还观看了几场话剧演出,最后又悄悄地回去了。 一九九五年秋天,捷克政府决定将国家最高奖项之一--功勋奖授予米兰·昆德拉。 昆德拉欣然接受,并说:"我很感动,也许可以说,尤为让我感动的是瓦茨拉夫·哈维尔给我的信。特别是信中的这样一句话:他把这次授奖看做是给我与祖国和祖国与我的关系,画了一个句号。" 昆德拉忘不了捷克布拉格。人们记住了这么一个情景:一九八九年,巴黎的一家电影院正在放映曼采尔根据捷克小说家赫拉巴尔的小说《线上的云雀》改编的影片。观众寥寥无几。其中却有被感动得热泪盈眶的昆德拉和他的妻子薇拉。"我们注定是扎根于前半生的,即使后半生充满了强烈的和令人感动的经历。"昆德拉曾感慨地说。细算一下,他在捷克整整生活了四十五年,大部分住在布拉格。 到布拉格旅游的人,他们无法遇见昆德拉,但他们的心里总会依稀萦绕着昆德拉所编织的布拉格之梦。那个梦中,是特丽莎梦见的数名裸体女人环绕中的托马斯,是与“天使们”在儿童岛共处的塔米娜,是带着萍水相逢的情人逃往新世界的克萨维尔。 布拉格并不很大,要明晰无误、从容淡定地体略个中情境,步行是最好的方式。在没有功利伺伏,没有尘嚣浮动的悠闲步行中,你能领会《缓慢》中昆德拉宣扬的节奏,那沉缓、优美得令人晕眩的节奏。他强调追求速度是为了尽快忘记。要记住布拉格,你必须了解昆德拉在《缓慢》中提到的“存在主义数学教科书的著名方程式”、“速度与效率是美丽的死敌”。还能领会昆德拉的另一部不朽之作——《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对于轻与重精辟的探讨。重与慢、轻与快,它们遥相呼应密不可分。因为沉重所以缓慢,因为轻浮所以快捷。然而我们能抛弃重与慢而不顾一切地追求轻与快吗?从这一方面来说,缓慢也体现了昆德拉一贯的反抗精神:反抗媚俗。人生百年一瞬,也许只有放慢脚步,才能反抗这种并非我们所选择的生存状态。时间想忽略我们,彻底忘记我们,但是让我们把时间留下来吧,把幸福的时刻尽可能延长,让它在记忆中绵绵无尽。 布拉格广场 认识布拉格,最好是从旧城广场开始。昆德拉曾在作品中无数次提到的地方。由《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改编的电影《布拉格之恋》中,放弃了医生职业的托马斯就在这个广场上洗过玻璃窗。
广场并不大。平心而论,也没有让人怔住的恢弘建筑。但那里有一种隐隐的气氛,一种轻灵的,诡异的,愉悦的,神秘的气氛。广场上最高的教堂,哥特式的,塔尖高耸,墙面泛黑,不知为何让人一下子就联想到欧洲的童话中精灵飞旋聚会的所在。高大俊美的马匹拖着旧式的车厢,沉静地等候着那些想小资一把的游客。广场上许多露天的咖啡座和酒吧,不同肤色的游客坐在那里,喝着捷克享誉天下的啤酒,听民间艺人演奏的小提琴或手风琴,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副不羡仙乡的表情。 查理大桥 离旧城广场约五分钟的路程,就是查理大桥。这是公认的欧洲最美的桥梁之一,老城桥头塔也是现存最完整最美丽的哥特式桥头塔。古桥的奠基时间居然精确到分钟——1357年7月9日5点31分,布拉格人按捷克书写时间的习惯,把135797531这几个数字刻在了桥头。数字外还有几行捷克文,意思是:“小心啊,你们小心了,谁要是对桥不利就会遭到天谴!” 然而谁会忍心对这样的桥“不利”呢?桥架设在美丽的伏尔塔瓦河上,一边连向古城广场,一边通往布拉格城堡。民族剧院、国家图书馆等华丽建筑,清晰可见。桥面不宽,不足十米,两旁竖立着40尊石刻雕塑,那都是捷克17-18世纪巴洛克大师的杰作。每一尊雕塑,都描绘一个“圣徒”,述说一段血泪往事。而昆德拉笔下,小雕像总是召唤克萨维尔(《生活在别处》)过桥到对岸去,你可以试着寻找“房子和桥之间有一条很深的壕沟,壕沟的另一头铺着坚硬的鹅卵石”,也可以看看房子里是否有那位“有柔和的线条和忧郁的神情”的女人。 教堂与城堡 走过查理大桥,走过圣安东尼大教堂,眼前出现一排向上的石阶。波西米亚王国的皇室城堡,建在这座城市的最高处,需要涉水登高才能到达,而登高的路又呈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势——可以想象如果当初普通民众要“造反”的话,接近国王都是千难万难。如此俯视众生却又如此隔绝众生,这个做派一看就是中世纪。 后来,国王和主教下山了, 城堡升格为古迹,让人毫无畏惧地仰望,汗流浃背地攀登。 又穿过一个有喷泉的小广场,迎面便是圣维特大教堂。这个恢弘壮丽的大教堂,从布拉格的任何一个角度都能望到,实在是哥特式建筑的典范。近前观望,更是气势冲天。先不急着进去,而是绕过它,把涵盖了1所宫殿、3座教堂、1间修道院的城堡整个绕一圈。 圣乔治教堂,墙面是明亮的红色,后有奶白色的双塔,玲珑可爱。说是捷克保存最好的仿罗马式建筑,却不知为何让人联想到北欧的建筑风格。教堂内部,清雅肃穆,竟很有犹太教堂的感觉。教堂连着一个修道院,原为波西米亚第一个女修道院,现在改为国家艺廊,收藏着14世纪至17世纪的捷克绘画和雕塑。旧皇宫,历代波西米亚国王的住所,竟也没有以富贵示人。皇宫的大厅,厚实的木板地,黑铁的大吊灯,天花板呈起伏状,仿佛朵朵白莲绽放,让人联想到西班牙人高迪的建筑。当年的作家总统哈维尔,就是在这里宣誓就职的。布拉格的教堂有很多,以至于《生活在别处》中,昆德拉借诗人之口写了一条横幅“教堂够了”,还说:“他尤其喜欢这条口号,它只由两个词组成,却抛弃了两千年的历史。” 城堡中最可爱的一处,还是黄金巷。中世纪的时候,布拉格一度是欧洲玄学的中心,据说歌德笔下那位浮士德博士就住在布拉格。当时,星象学、炼金术、占卜术、长生术乃至巫术,都颇受重视。这条“黄金巷”就因为曾经住满了炼金术士而得名。黄金巷居然座落在布拉格城堡之中,距离国王的寝宫仅一箭之遥,也足见那些术士地位的显赫。后来,现代科学发展了,黄金巷慢慢沦为贫民窟,卡夫卡也曾在此住过一段时间。又过了一百多年,这里被政府规划为旅游区,原本的房舍改为一家家小店。外墙刷成各种鲜嫩的色彩,一眼望去,宛若童话世界小精灵的住所。 布拉格脸孔 布拉格最大的公共公园内山花烂漫,松柏森严,草地间有一条条曲折的柏油小道,供人溜冰、滑板、骑车。时不时有人牵着爱犬经过。可以看到名不虚传的斯拉夫美女和英俊的男子。他们眼神的深遂无不令人心醉神迷,难得的是言语的诙谐、措辞的优雅、思想的芳香大多带着沉静的气质。无怪乎昆德拉喜欢在他的小说中,描述一个人的目光,“我看见他(托马斯)站在公寓前不知所措,越过庭院的目光,落在对面的墙上。” 这样的描述出现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里,出现在《笑忘录》里,也出现在《玩笑》里。小说因为这些目光的转移,而产生了类似电影视点的变化,昆德拉不愿意自己的小说里只有一种目光、一个角度,电影思维发达的他为他的小说选择了更多的视点。多个视点的交替出现一直贯穿在其后他的多部作品之中。路德维克的复仇故事,是交集了路德维克、埃莱娜、雅洛斯拉夫、考斯卡的目光来讲述的。这些目光越过记忆的旷野,使得极端年代里迷糊的面孔渐次清晰。多个视点的叙述,似乎最贴切“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此外,昆德拉还喜欢在作品里不厌其烦地长时间注视或者辩识着一个人的脸。仿佛电影中的特写镜头。这种种表现手法除了得益于他曾在布拉格电影学院多年任教,电影的耳濡目染之外,谁又能说,这个城市里,不是那些流动着的温柔和忧郁的脸孔,引起了作者长时间的注视?当然,也有人将这样注视的来源归结于人类根深蒂固的“木乃伊情结”,“人们渴望永恒,渴望如同埃及法老一样不朽,渴望在观看或者说彼此观看的时候,时间可以停止。”特写脸孔的出现,又正是出于对“不朽”的渴望。 如果说白天的布拉格,是城堡教堂和高高耸立的尖塔带来的神秘,那么晚上的布拉格,就是一片灯红酒绿的神秘了。1968年,苏军占领下的捷克首都布拉格,昆德拉笔下的外科医师托马斯游戏人间。画家萨宾娜是最了解他的情人。但托马斯出外看诊,碰到生命中惟一让他许下允诺的特丽莎,从此开始在爱情和性爱中纠缠。时局如此恶劣,生命如此沉重,心灵还能以什么承受任何再怎么轻的重量?特丽莎不明白为什么伊人能如此不改常态。而夜色里的布拉格,或许能给追诘者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 从旧城广场,到查理大桥,到布拉格城堡,还有布拉格的行人,这是怎样美丽神奇的景致!然而昆德拉在《无知》里又是怎样的呢?——“正是从那里,开始了明信片上的布拉格,狂热的历史为其烙下累累伤痕的布拉格,游客和妓女的布拉格,餐馆贵得她的捷克朋友无法进门的布拉格,在探照灯下舞动的布拉格。” 是真的不爱“明信片上的布拉格”么——那位似乎活得总不怎么开心的捷克作家?带有浓郁的自传色彩和去国怀乡情绪的《无知》。作品中的男女主人公时隔20年之后回到祖国捷克,回到故国后面对痛苦的现实,无法再延续中断了20年的故事。他们带着怀旧之情回到祖国,却无法回归故土。如何理解昆德拉何以会写下这样愤怒的话。想来,这位恪守知识分子准则的人不是不珍视、而是太珍视布拉格的美了;同时,他也太清楚布拉格的懦弱了。 布拉格似乎是懦弱的。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长时间以来都以“容忍”出名。波希米亚王国有过短暂的辉煌,然而很快就沦落为神圣罗马帝国的一个附庸,从16世纪开始又接受奥匈帝国的统治;一战的结束宣告了奥匈帝国的瓦解,波希米亚、摩拉维亚和斯洛伐克三個地区组成捷克斯洛伐克联邦。但好景不长,1938年,这个联邦被英法割让给了德国。德国兵入侵的时候,布拉格没有反抗,只是提出希望纳粹不要毁坏布拉格城区内历史建筑的要求。二战结束,这个国家被苏联“接管”,捷克人依然选择默默地忍下,就在1968年小小地“言我所欲”了一把,但回头就被苏联的坦克碾得粉碎,直到1989年才获得真正的独立。而所谓的“天鹅绒革命”的胜利,付出的代价又是捷克与斯洛伐克的分家。 昆德拉有权对布拉格愤怒。经历过“布拉格之春”的他不能忍受野蛮、极权、官僚、武力对个人生活和隐私的侵犯,并因为这不能忍受而背井离乡。而当他的祖国好容易独立了,昆德拉蓦然发现,曾经向枪炮、强权低头的布拉格,如今又开始向金钱低头了。 经济上的相对落后,让捷克人大方地把他们的美丽都城奉献了出来。如今,快乐地享受布拉格的是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他们坐在旧城广场的咖啡座上,他们消费着捷克的啤酒和饮食,他们往卖艺人的帽子里丢硬币。布拉格美丽,布拉格便宜,布拉格热情,布拉格是旅行者的天堂。 笑与遗忘,是昆德拉的一本书的主题;国内将它翻译为《笑忘录》。作品以“布拉格之春”前后为时代背景,描写了捷克不同阶层知识分子的多舛命运。书中不同的章节一个接着一个,如同旅行的几个不同阶段,朝向某个主旋律的内在,朝向某种独一无二情境的内在,他说,我们不快乐的根源在于我们总是记住的太多,而遗忘的太少。 那就选择遗忘吧。忘了昆德拉,忘了布拉格之春, 忘了查理大桥上那些圣徒的血泪人生。 让我们只记得旧城广场上的教堂,只记得皮尔森啤酒的清醇,只记得绿荫间的金色尖顶和红色屋顶,只记得那蓝天白云下奔腾的伏尔塔瓦河。 法国——精神故乡 他从不掩饰自己对法国,尤其是法国文化的迷恋。 “当我的国家驱逐我的时候,我永远不会忘记,只有法国人支持了我。在法国,我体会到了‘复活’的感觉。” 他的心目中,法国始终是欧洲文化的中心,是他的精神故乡。他反复强调他的祖国捷克属于中欧而非东欧,实际上也是同法国的一种贴近。在此之前,昆德拉曾多次到过法国。他的小说全都首先被译成法文。 昆德拉到法国后,先在雷恩大学担任助教。流亡之初,有相当一段时间,昆德拉成了地地道道的公众人物。他上电视,接受采访,发表谈话,撰写文章,利用各种场合向人们讲述苏联入侵后捷克斯洛伐克的情形。他自己后来在解释,那完全是形势所迫,因为当时,他“也许是惟一面对全世界报纸的捷克人,有可能解释一切,说明那个被俄国人占领的叫做捷克斯洛伐克的国家究竟怎么了”。 一九七八年,他定居巴黎,昆德拉开始在巴黎社会科学高级研究学校教课。此时,他已渐渐融入了法国文化和生活。昆德拉从小就有一个志向,要当"世界性的人"。如今,来到法国,身处欧洲文化的中心,实现这一宿愿的各种条件显然已经具备。他决定继续写,用更加厚重的作品来扩大自己的影响,真正成为世界性小说家。 他的绝大多数作品,如《生活在别处》、《笑忘录》、《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不朽》等都是首先在法国走红,然后才引起世界文坛的瞩目。他多次表示:“我同法国的联结比人们所想的要紧密得多。”正是法国将他一步步推向了世界瞩目的中心。 自上世纪九十年代从高等社会科学研究学院退休之后,昆德拉很少参加社会活动,在家潜心进行法语小说的创作。 面对媒体,昆德拉有些逃避。因此,我们似乎只能在心目中刻画出这位都市"隐者"的现代生活:在拉伯雷与狄德罗的作品中体味法语的韵律;从卡夫卡和塞弗尔特的作品中领悟捷克精神;在马尔克斯和富恩特斯作品中吸取幻想与理想。坐在木质的摇椅上,与来访的客人一边品尝家乡摩拉维亚的葡萄酒,一边谈论对自己小说的感觉。 关于回归,他是这样想的:“一生中移居国外一次已经够了。我是从布拉格作为移民来到巴黎的。我永远不会有精力再从巴黎移居到布拉格。” 人人都想去巴黎 对世界地理再无知的人也会对巴黎有概念:香水、美女、埃菲尔铁塔、凯旋门、巴黎圣母院、塞纳河、香榭丽舍、卢浮宫……巴黎如此有名,以至于现在的“小资”们都羞于用那些众所周知的符号作为自己喜欢巴黎的理由。现在他们爱提到的地方是“左岸”、“拉丁区”、“卢森堡公园”、“蒙马特”,声明自己喜欢的只是勒姆瓦纳红衣主教街或者香圣母院路,乐意寻访的是斯泰因、庞德(而不是毕加索、海明威)等人的故居。 巴黎于他们来说是一个自我标榜的道具,他们把自己的高雅爱好和独特品位陈列出来,像香榭丽舍大街上的名牌店陈列他们的昂贵商品一样。浮华,肆无忌惮的浮华,深入巴黎、以及所有迷恋巴黎的人的骨髓。 巴黎的浮华是飘在空气里的,就像香水,令人愉悦。玛德莲娜广场,听不到有人大声说话,穿着笔挺的羊毛外套的老男人喜欢与陌生的姑娘搭讪调情;左岸的高档小旅馆,永远是落地窗幔、落地桌布、流苏低垂;超市里,每一根芦笋都摆放在最精致的光线里;餐厅里,每一把调羹、每一杯水都要放在恰当的位置。这是个连公共厕所都讲究建筑风格的地方;是一个店员会用15分钟为你包装一块一个欧元的蛋糕的地方;这是一个看不起快餐文化、吃一顿饭要花上两三个钟头的地方;是一个地铁里到处都是音乐家的地方;是一个你在某处参观、随时会有人上来与你讨论建筑风格的地方;是一个会在夏天把车道改成沙滩让人晒太阳的地方;是一个街头巷尾随处可见恋人姿态优雅、宛若电影明星一般拥吻的地方;是一个女子宁可赤身裸体也绝不会穿着颜色搭配不恰当的衣服走出家门的地方。 昆德拉选择定居的地方是巴黎。以昆德拉厌恶媚俗的性格来说,他似乎不应该选择巴黎;然而从城市的文化包容度来说,他似乎又只能选择巴黎。 早在一九八二年年底完成《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后,昆德拉就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某种东西被彻底封上了,我再也不会回到当代捷克历史的题材上来了。" 而在法国出版的《不朽》中,捷克背景消失了,占据主导地位的是法国背景。它的成功给昆德拉带来了安慰。一九九五年,又推出了《缓慢》。这一回,作者不仅以法国为背景,而且直接用法文写作。这是他用法文创作的第一部小说。有人理解,他是为了尽可能地摆脱捷克背景,摆脱“社会反抗作家”这个标签,使作品艺术价值得到肯定才改用法语写作。而或许离开一下母语,聪明的昆德拉反倒会充分意识到母语的不可替代性。如果有一天,昆德拉重又回到母语的怀抱,我们也无需惊讶。他平常很喜欢说的一句话是:谁知道呢?是啊,谁知道呢? 《无知》中,昆德拉用戏谑的文字解构巴黎。女主人公在回故乡布拉格探亲时这样回忆她客居多年的巴黎:“有那么几秒钟,她隐约看到了巴黎,第一次对她露出敌意的巴黎;街道那冰冷的几何形状;香榭丽舍的傲慢;象征着平等或博爱的庞大的石头女人那严肃的脸庞……在巴黎,时光一年年流逝,无论在街头的海报上,广告牌上,还是在报亭里陈列的杂志的封面上,随处可见脱衣的女郎,相拥的男女和仅以一条三角裤亮相的男人。” 昆德拉说,他常来这里见朋友:“坐地铁到SevresBabylone站下来,在Raspail林荫道和Sevres街的拐角处,有一个Lutecia旅馆。”Recanner街,他的家就在这里。昆德拉和妻子薇拉是Recanner街这家餐馆的常客,他们跟服务员熟悉得用“你”相称,甚至三句话就离不开玩笑。昆德拉的玩笑,读者已经在他的作品里领教过了,在《被背叛的遗嘱》中就说过:玩笑的幽默,是小说生命的本质。昆德拉说:“假如有人问我,什么是在我的读者与我之间产生误会的最常见的原因,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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