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烹饪书的孔娘子和写美食的明珠姐姐是同一个人——孔明珠。当她回忆和父亲一起吃螃蟹的往事,温暖和伤痛交织在一起,读后令人难忘。这篇散文发表于2006年,但到今年持螯时节,依然会让人想起它。
今天中午吃到正宗的阳澄湖大闸蟹,喝了一点酒,剥雄蟹大脚钳的时候,我不可抑制地想着我的爸爸孔另境。每当吃蟹时节,我总是要想念他。
今天有一个雄蟹特别大,如果爸爸在,一定是他吃,爸爸是老大,毫不犹豫义不容辞,爸爸会吃这只大蟹。这只大蟹的大脚钳非常男人,长满了黑色长毛,威风凛凛,耀武扬威。爸爸吃它的时候,会先把后脐盖拿掉,看下货色,吸一口,嗯嗯有辞地说,还不错。然后正式开盖,那大雄蟹果然是好的,除了满盖的蟹黄以外,乳白色透明的膏脂聚集在它的身体中央。爸爸先不会管它,他喝一口绍兴加饭酒,举起筷子挖蟹盖上的黄吃。爸爸说,蟹只要蒸十分钟,烫的时候一定先吃蟹黄。爸爸示范给我看。
爸爸是写文章当编辑的人,他很会生活,喝酒抽烟拍照打斯诺克搓麻将无所不会。爸爸还是个好吃分子,他在上海的老文人中最闻名的就是吃东西的癖好。但他四只脚的动物不吃,猪牛羊甲鱼……一到大家聚会,必有人和他打趣。爸爸嗜蟹,蟹有那么多脚,当然啦。
西北风一刮,我们家会装上厚厚的门帘,爸爸的书房中央架起了取暖的火炉,铝皮管子长长地伸上天窗,拐个弯通到户外。一切就绪之后,吃蟹的事情就摆上了日程。想起来我爸爸一生多灾多难,在上世纪60年代初,三年自然灾害过去,“文革”还没有到来那短暂的时期,我们家的生活还是很幸福的。那时候我10岁。
有一天,西北风猛烈地刮起来了,把窗户吹得哗哗响。爸爸从外面回来,用拐杖“咚咚咚”地击打大门,透着不同往常的急促和兴奋。
今晚吃蟹!爸爸买回来很多大闸蟹,成串地用绳子吊着。那时候没有假货,蟹到了季节总是饱满的。更何况爸爸有火眼金睛,还擅长还价,没有人会赢他。爸爸呼着热气除掉大衣,吩咐保姆洗蟹上笼。有人找出生姜,刮皮,先切成细丝然后剁碎,放在小碗中,用镇江醋和绵白糖调好。其他四五个小菜也端上桌了,躲在家里各个角落的哥哥姐姐闻讯而来,端坐在八仙桌前,一共七八个人,大手、小手放放好。
爸爸妈妈生了七个孩子,生到我的时候爸爸50岁了,老来得女,异常高兴,况且末朵女儿聪明伶俐喜欢学习,尤其是一班人马齐齐上桌吃蟹的时候,末朵女儿的表现总是很好。爸爸拇指在蟹盖中央一按,“法海和尚”连带着一大块蟹黄被端了出来,“法海和尚”坐镇在蟹的胃里面,小心剔下胃四周的蟹黄送入口中,第一口,暴鲜!如果这是只好蟹,膏腴必定丰满,蟹壳角落一定还有很多精华。爸爸的动作干净利落,他一边吃,一边用他的锐眼扫视他的孩子吃蟹的吃相。此时,动作慢一拍总是不会错的,舀一小勺姜醋进去,蟹盖内要打扫干净。
随后,爸爸拔下一个蟹脚尖,用那弯钩在蟹身中间寻找,果然,被他挑出一个白色的五角星,爸爸说,此物最寒,坚决不能吃。不能吃的东西还有蟹的肺,长在两边灰灰的海绵状条须。好了,爸爸双手横握蟹脚,用力一掰,左右两半蟹身上各顶着一坨金黄色的精华,颤巍巍地等待入口。屏息静气,往下到姜醋中蘸一下,送入,抿嘴,停顿,嗟叹——锵锵里锵锵……来人世一遭,值。
剔吃蟹肉,爸爸有一秘诀,将蟹身横咬一口,两切面丝缕呈现长段状,然后一一剔出。蟹的脚管更容易了,拔出,关节咬断,嘴巴一吸,不出来?筷尖一捅,再一吸溜便成。
和爸爸一起吃蟹,就如完成一种仪式,在我是十分的喜欢,小哥哥却是不耐烦得很,往往是梗着脖子,受难似的。趁爸爸不注意,连壳乱嚼,草草了事。爸爸心情好的时候,大手一挥,将之大赦;心情差时,鼓出眼珠,拎起筷子,“啪”地一下往他头顶上敲去:“死小鬼!”
好蟹吃得爸爸两手油汪汪,黄澄澄,闻一下,有浓重的腥味附着在皮肤上。俗话称“九雌十雄”,我记得爸爸似乎不分季节地偏爱雄蟹,除了看中里面粘牢他上颚的厚厚膏脂,爸爸还喜欢雄蟹的大钳,因为他要做蟹蝴蝶,来纪念这个隆重的吃蟹仪式。
一对蟹蝴蝶由一对雄蟹的大脚钳粘合而成,雄蟹的钳越大,做成的蝴蝶越好看。这件细致的事情从我很小的时候,爸爸就将它交给我。大家吃完鸟兽散,我会乖乖地陪爸爸坐到最后,顺着爸爸的心意为他添酒,当我仰头看到爸爸张开大嘴咬碎蟹钳壳后,急忙察看蝴蝶的翅膀有没有弄破。然后小心翼翼地用小嘴巴舔净上面的蟹肉,展开蝴蝶的翅膀,轻轻捋平蟹毛,满怀着喜悦去贴到窗户上。
此时此刻,我亲爱的爸爸酒足饭饱,醉眼朦胧,他慈爱的目光随我的动作变得越来越轻柔。“我的小女儿是爸爸的掌上明珠,”爸爸总是会在这个时候,赤裸裸地表达他的爱意。宝贝啊,他说,宝贝,爸爸一定要培养你做大学生,宝贝,我的宝贝……随后,爸爸的倦意来临,他嘴里糊里糊涂嘀咕着什么,跛着脚去到他的卧室,一会儿工夫,隔壁就传来雷鸣般的鼾声。
一年又一年,冬季复冬季,我们家的日式矮窗上每年都会有新的蟹蝴蝶贴上去。蟹蝴蝶有时候大,有时候小,有时候完整,有时候残破。爸爸常常在看书、写作的闲暇中,有意无意地望着这几对蝴蝶翩跹起舞,可是,他的眉头却常常会突然蹙起来,陷入郁郁的沉思当中。
“文革”开始,日子难过了,再后来,爸爸身陷囹圄。不可能有新的蝴蝶贴上去了,窗户上黄旧的蟹蝴蝶一个个脱落下来。刚开始的时候,我还会跑过去蘸点水,把蝴蝶再粘上去。不久,那几只蝴蝶终于不知去向,离开了这所寒酸的老宅。
1972年9月,爸爸含冤去世。
这几年,上海市场的大闸蟹越来越多,价钱越来越工薪了。我每吃到好蟹总要想起爸爸。最近,想起爸爸的频率越来越高,越来越高。今天中午,那只雄蟹的大脚钳我小心翼翼地剥出来了,我做成了一对很大的蟹蝴蝶,贴在我们家的窗上。多么希望爸爸看见它,夸我孝顺,懂得想念爸爸。爸爸走了三十多年了,那么久,女儿还记得他,他该多么高兴啊。
我还希望爸爸有机会吃这样好吃的大闸蟹,多多地吃,不要这么凶地看着小哥哥,让他去浪费,让他去糟蹋。爸爸,你管你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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