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们是二十年的夫妻。牵手时，他年过五旬，她正值不惑。那时，他的发妻已去世多年，一双儿女业已成人。听说那故去的前妻曾与他同学，毕业后，两人都做了中学教师。妻子患有心脏病，生下老二便臥床不起，他边忙工作，边照顾妻儿。妻子去世后，他独自将儿女抚养成人，直到女儿大学毕业工作完婚，又送儿子入伍当了兵，这才在同事们的张罗下，考虑再婚。她呢，中学毕业上山下乡，工作后只身一人在外地，辗转多年，调回城里时已是大龄。时逢年迈的父亲瘫痪在床，全家人精心侍奉，心力疲惫。她无心交友，更遑论婚嫁，终身大事就耽搁了下来。年近四十时，她遇见了他。虽然年龄相差较多，虽然是半路相逢，但有对彼此生活经历的同情理解做基础，他们很快走到了一起。
婚后，他们生活平静。他做他的中学副校长，工作忙碌。她当她的检察官，也不轻闲。回到二人世界的家中，他主厨料理，做得一手潮汕风味的美食。而她，则同大多数女人一样，有着浓厚的购物情趣，假日里时常会拖了老公去逛商场，从头到脚由里及外将他打扮得焕然一新。她自小为父母娇惯，少谙世事人情，说话直来直去，喜恶皆形之于色，全无半点遮掩，率性却并无心计。他则性情温和，不急不躁，对“冲撞冒犯”从不计较，颇具涵养和包容。因此，他在她的家人中很有人缘。她的一双侄男女都是他那所中学的学生，两个孩子对这位校长姑父亲近得很，全然没有一丝隔膜。
然而，他的前妻的孩子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却并不能接受她。在孩子们心里念念不忘的是他们的生母。她也不抱被他们所接纳的奢望，对他们不亲不近，保持距离。但是，逢年过节或孩子生母的生日忌日，她都会独自“躲”回娘家，把家“让”给他和他的孩子们，让他们父子相聚，尽情地说说心里话。逢了这样的日子，即使她人在娘家，也似心神不定，显得落寞与孤寂。孩子们虽然独立了，各有各的家庭，但总会有这样那样的需求，为此，她和他之间在经济上各自独立。除了生活费用AA制，她对他的支出并不过问。生活费用之外，她也时常为家里采买添置物品，却是自掏钱袋，满足的是“购物”的兴趣。她与他的儿女们关系的彻底改善，始自他退休之后。他的女儿是医生，儿子会开车，她时常会因了为他看病的事情与他们商量，请他们帮忙，一家人频繁走动起来，真的像了一家人的模样。
说起他们退休之后的生活，还真是过了些丰富多彩的快乐时光。他原本较她早退休多年，单位里事情多，一直挽留他不放，教学教务的又干了好几年。直到她退休后，两人才彻底轻松下来。一起参加合唱队，他是颇有造诣的男中音。一起学国画练书法，两人的作品很为老师所称道。一起外出旅游，国内国外游山玩水，也走了不少地方。他是印尼华侨，从小在国外生活，自上世纪五十代回国后再没有回去过。他带她故地重游，拜访儿时的玩伴和尚在国外的亲友，少年时光的回味让他兴奋不已，如此这般的深度旅游则让她大开眼界。他们兴致勃勃地给家人讲述旅行经历，传递着从心底流淌出来的幸福和快乐。从旁观者看，他的身体硬朗，精神矍铄，充满活力；他们会这样相携相伴着， 一路走下去。
然而，出乎大家所料，他病倒了。病倒在又一次旅游的途中。 高烧不退，白血球高得吓人。急急忙忙赶回来，住进医院，被确诊为免疫系统疾病，血癌的一种。定期化疗。每天服药。小心翼翼地预防感冒，避免一切会引发白血球升高的诱因。她伴着他，求医诊治护理，春夏秋冬不离寸步，整整三年。然而，终不能留住他的生命，他还是走了。他走的时候，她不在场。他是在她匆匆回家为他取衣服的时候走的。她离开他只有一个小时。对身后事他没有与她谈过半句。弥留之际，他告诉孩子们“阿姨是好人。”孩子们把这话转给她，她落了泪。
一应后事按照孩子们的心意办。待全部料理妥当，孩子们说出了他们的想法。说是想购置一块墓地，将父亲与生母的骨灰一起下葬。孩子们表示，请阿姨放心，待阿姨百年后，他们一定会为她送终，并将其与父母一起合葬。这要求有些突兀，但她很快做了决定。她同意孩子们的想法，“不过，”她说，“我将来的事情还远，也说不定我会考虑遗体捐献，总之，安排好你们的父母，我的事情就不要你们再分心了。”
她默默地清理着他的遗物。那么多的衣物，哪一件都是她为他精心挑选。她将它们分别打包，全部送人。他曾经有一个捆扎得很好的小包，生前从未见他打开过。她看了一下，那是他与她结婚前的一些私人物品。连同他的字画，她准备一并交与他的孩子们。她一一检视着他生前积攒的许多从未使用过的小物件，许是为了眼不见心不乱吧，统统送了人。处理好这一切，她搬回了娘家，为了让自己静心，也为了与年迈的母亲作伴。
他们是一对半路夫妻，人生旅途上相携相伴二十年。他们没有共同的子女，但终以真心相待，换回一份真情。不再有他的日子里，她有些形单影只孤独无助，却并不自怨自艾顾影自怜。几年陪护劳累，她的健康也出了些问题，她跑医院做检查，积极治疗坦然面对，没有人听到过她的怨言。她也很少再提起故去的他，专心做自己该做的事，自尊中透着坚强，令人在同情之余，增了几分敬意。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