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按年龄,幼小者先饮,年高者依序后饮,而称“屠苏酒”为“小岁酒”,那为何不称“老岁酒”?实则古昔指腊之次日为“小岁”,故称,于理自通,简而赅,何须强为之解!宋代周密曰:“凡造酒,冬至前最佳,胜于腊中,盖气未动故也……此说极有理。”见《癸辛杂识续集》卷下。只是未明说所造是什么酒。汉代应劭《汉官仪》卷下曰“正旦饮柏叶酒上寿”。梁代庾肩吾《岁尽应会诗》云:“聊开柏叶酒,试奠五辛盘。”昭明太子萧统《锦带书十二月启·太簇正月》云:“梅花舒两岁之妆,柏叶泛三光之酒。”北朝庾信《正旦蒙赵王赉酒》诗:“正旦辟恶酒,新年长命杯;柏叶随铭至,椒花逐颂来。”至唐,杜甫《人日诗二首》之二:“樽前柏叶休随酒,胜里金花巧耐寒。”宋人戴复古《壬寅除夜》:“横笛梅花老,传杯柏叶香。”明代张居正《元日感怀》:“闲愁何事演芳序,且尽樽前柏叶卮。”再举明清易代之际的两位重要人物,一为陈子龙,有《戊寅除夕》二首,其二:“愁听鼓角路漫漫,柏酒盈樽未忍干。”另首《辛巳越中除夕》之一:“欲折梅花寄京国,漫倾柏酒慰渔樵。”另一位桐城方文,方以智的叔父,与方以智虽为叔侄而年相若,幼时同窗共读于家塾十四年,鼎革后,两人均以气节称,而方文更以诗鸣,所作七律《施愚山书来却寄》前半云:“寒风萧瑟去江涯,除夕苍黄始抵家;春酒人争浮柏叶,闲情君独咏梅花?”(见《嵞(tú)山续集》卷四)虽为截句,仍不难味出家国禾黍之叹。这些举例只为说明“屠苏酒”之外,还有“柏叶酒”亦属岁酒之列。 《荆楚岁时记》引《四民月令》明言“过腊一日谓之小岁,拜贺君亲,进椒酒,从小起……”在引成公绥《椒花铭》后曰:“是知小岁则用之。”又引董勋(按,董勋,后汉人,尝仕曹魏,入晋为仪郎,见《尚友录》卷十四)语曰:“俗有岁首用椒酒。椒花芳香,故采花以贡尊。正月饮酒先小者,以小者得岁,先酒贺之;老者失岁,故后与酒。”然则从小起者又有“椒酒”或称“椒花酒”。宋代陈造《闻师文过钱塘》诗云:“椒酒须分岁,江梅巧迎春。”另一首《再次韵》题下小注曰“雪止,恰除夜,因作”,诗云:“椒柏追时序,鼓吹听小聒。”将椒酒、柏酒共提了。陆放翁有两首诗,一前一后相距十年,颇有趣,前一首《乙酉元日》:“桃符呵笔成,椒酒过花斟。”后一首《乙未新岁》:“桃符带草写,椒酒过花斟。”或是老迈年高,记性渐衰之故。但比起照抄古人的成句而不明言者又如何?放翁没有秘书在旁把关,率意而作并未想传布世间,千载不朽。桃符、椒酒不过眼前光景,是无须字斟句酌的。明代汤显祖的传奇《紫钗记》第二出有两曲“玉芙蓉”,既提及椒花、柏叶,也提了屠苏,不具引。这三样酒均涉及的文献例可举出不少,明末叶绍袁,乃清初著名文学家叶燮之父,燮之母沈宜修,姐叶纨纨、叶小鸾等均文采斐然,惜遇末世之乱而先后弃世,则叶绍袁既逢世变,又遭妻亡女夭之痛,留下不少悼怆诗文。如《甲戌元日大雨思亡女》:“漫有椒花传竹管,但知柏叶自蒿莱;徘徊起把屠苏挹,茫茫雨雾漫天湿……”又《元旦再告亡女小鸾文》:“……椒花柏叶,金燕彩胜,幽明路隔,同异如何?”继曰:“我今日以屠苏酒奠汝,汝可邀大姊(指叶纨纨)共饮之,与生时九月五日茱萸别酒何如?呜呼痛哉!”较叶绍袁稍晚的周亮功《丁亥除夕独宿邵武城楼,永夜不寐,成诗四首》的三、四两首中有句云:“拂楯含毫万绪纷,军中椒酒意难忻”;“百端交集夕难除,强引屠苏意未舒”。又《乙亥元旦试笔和林戒庵》诗之二云:“众里嫌持最后杯,维何吉梦故园回;多时柏叶寒相逼,一棹梅花暖自催。”清代著名词人纳兰性德有篇《元旦帖子》,以文长不具录,只摘相关几句如下:“举尊前柏叶,夸盛事于年年……当门并贴桃符,委巷竞称椒颂……醉屠苏而耳热,拨商陆而心寒……”(见《通志堂集》卷十四)。 所举文献例,不过表示岁酒并非仅屠苏酒可得而专,也不必拘牵于“从小起”而称小岁酒,所谓穿凿求解是也。这儿还要说明一二,因时代久远诸原因,《荆楚岁时记》原本早已散佚,诸书所引难免有异,近世余嘉锡先生所说“残缺如此,至可惜也”(见《四库提要辩证》卷八“吏部二”)是亦感慨系之。若宋代赵彦卫《云麓漫钞》卷八所引即是,曰:“是日进椒柏酒,饮桃汤,服却鬼丸,敷于散,次第从小起。注云:以过腊日,故崔寔《月令》过腊一日谓之小岁。又云:小岁则用之汉朝,元正则行之晋世……又云:敷于散即《胡洽方》云许山赤散,并有斤两。则知‘敷于’音讹转而为屠苏,‘小岁’讹而为自小起云。”看来,似乎还要让专研音韵的学人解读这儿的“讹转”了。 据上所引《云麓漫钞》,岁酒还可称元正酒,这些酒自仍以屠苏酒为最有名,宋时名医庞安常《伤寒论》云:“屠苏,平屋也,可以御风寒,则岁首屠苏酒亦取其御风寒而已。”见宋袁文《瓮牖闲评》卷六所引录。令人不解的是,这些属民族文化遗产的“酒文化”(时髦话)却消失得无隐无踪,无论电视上或其他形式的传媒广告,尽是什么“牛栏山”“二锅头”“泸州老窖”以及所谓“国酒”茅台等,就是不见既属民俗文化传承,又更具名族特色的“屠苏”之类,只能惋惜和遗憾。在此,我试提供一点儿线索以供研究“酒文化”者们参考。即我们东邻日本的一位学者曾透露过一点儿有趣信息: 屠苏酒本出自中国。《岁时记》中有如下之说:唐孙思邈有道术,每岁除夜,浸药囊于井中,元旦取之入酒樽中,名曰“屠苏酒”,饮之不染疫疾。 此当是其起源。此风俗凡在我国得以保存,而在正支嫡系之中国却已不传,今已不知有喝“屠苏酒”之事也。 上引见诸日人宇野哲人《中国文明记》(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一部分“北京之元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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