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晓峰 笔者素好晚清近代史,近日在上海博古斋有幸先睹将于12月中旬秋拍上露面的曾国藩手书饬令及淮军名将吴长庆手札一组,其中多有太平天国、捻军记述。遥想诸公当年,皆意气奋发英豪之辈,恰又生逢其时,以忠勇报效国家,足令后人景仰追慕。 “屡战屡败”一词,出自《晋书·桓温传》:“殷浩至洛阳修复园陵,经涉数年,屡战屡败,器械都尽。” 十九世纪中期,太平军势如破竹,湘军屡遭败北。曾国藩于鄱阳湖湖口为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水军大败之后,上奏咸丰帝,中有“臣军屡战屡北”自责语。而军中幕僚以为易“屡战屡北”为“屡北屡战”更妥。咸丰帝阅后非但未有苛责,反嘉其忠勇。此则典故,想必中学时代上语文或历史课时,都曾经听过,中国语言之奥妙,恰在于此。虽更易二字,而曾国藩百折不摧之坚韧顿时为人称颂,更为其作为中兴名臣增加了传奇色彩。 此《曾国藩湖口大战手书饬令》一通二页,正是此故事的先导。其书作于湖口决战恰好整整一个月前,时咸丰五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公元1855年1月13日)。 其文曰:“湖口水陆接仗情形,自廿三日申刻以后,即无确信。北风太大,不能送信。子药船亦不能下去,国藩不胜焦急之至。已于廿五日未刻自九江移驻青山,抚慰后营士卒。因念如此大风,恐湖口水营或有疏失,特此飞信饬知。望即将各营船只退扎姑塘等处,或东岸陪湖、皂湖等(之)交。一防风暴;二防贼匪小划袭营,不可过于逼近;三防子药接济不上也。至陆营虽破湖口,不宜入城,宜择要地扎营,深沟高垒。此系十分坚悍之贼,须设奇谋攻之。断不可求速效,不可浪战,千万千万。倘我力已竭,贼援方至,大为可虑。总宜蓄养精气,方可再战。青山无官封朱笔,特此手饬。国藩叩。左营陈营官并传知前营、右营。廿五日未刻。” 前此十一月十四日(1855年1月2日),湘军水师在道员李孟群、知府彭玉麟等率领下,攻击九江小池口间之太平军船营,肃清江面。太平军丞相罗大纲率部退守江西湖口。是日,曾国藩进驻九江城外。十五日(1月3日),湘军水师败太平军于九江,进至湖口,焚船六十余号,泊船湖口之内。后数日,又屡破九江至湖口间太平军营房,此即手饬中所称“陆营虽破湖口”之情形。再后数日,湘军水师与太平军互有胜负,战况胶着,故手谕中言“湖口水陆接仗情形,自廿三日(1月11日)申刻以后,即无确信”。曾国藩廿五日(1月13日)从九江城移驻青山,手书此军命予左营陈营官,并传知前营、右营,令其退守姑塘,严密防守,不可轻易攻入九江城。手饬末云:“青山无官封朱笔,特此手饬。”一般军中饬令皆幕僚起草书写后,交由长官以朱笔签署并加官印,但廿五日当日曾国藩方由九江移驻青山军营,官封朱笔未备,故亲笔手书饬令以作凭信。而此饬令作时必刻意用心,使营官寓目即知为统帅亲笔,当不至有误。 此后一月接仗屡屡,湘军水师多有死伤,直至十二月二十五日(1855年2月11日)更为小划偷袭,湘军水师精锐顿时溃败不堪。曾国藩欲自沉,为军士救起。此败对于曾国藩震慑极大。其于咸丰五年正月初二日(2月18日,即溃败一周后)予诸弟家书中有“此军自破田镇后,满拟九江不日可下,不料逆贼坚守,屡攻不克……死伤甚众……腊月十二日(1月29日),水师一百多号轻便之船,载精锐之卒冲入湖口小河内。该逆顿将水卡堵塞,在内河者不能复出,在外江之老营船只多笨重难行。该逆遂将小划乘夜放火,烧去战船、民船四五十号之多。二十五日(2月11日)又被小划偷袭,烧去、抢去各船至二三十号之多。以极盛之水师,一旦以百余号好船陷入内河,而外江水师遂觉无以自立。两次大挫,而兄之船被失,一军耳目所在,遂觉人人惶愕……兄住罗山陆营之内,不知果能与此贼相持否”。此战湘军水师几损失殆尽,而于曾国藩本人,其公牍家书,亦多有毁失。家书又云“兄船上所失书籍、地图、上谕、奏章及家书等件,甚为可悚。而二年以来文案信件如山,部照、实收、功牌、账目一并失去,尤为可惜。” 此曾国藩手书饬令原件未罹兵燹,经一百五十余年保存至今,堪称珍罕。逐字读过,犹觉当年军情之险急,主帅之谋划。而令文对太平军之判断,可谓如神。其中“二防贼匪小划袭营”,更有远虑。曾国藩如此精细之人,此战尚功败垂成,或是冥冥之中有此一劫。但其运筹帷幄之风采,足让后人瞩目;其屡挫弥坚之刚毅,足让后人景仰。而作为曾国藩、石达开湖口决战的实证,更是研究太平军及湘军战史的重要史料。 太平军兴期间,能与之抗衡者,除湘军之外,李鸿章所建淮军亦是一支劲旅。1861年,太平军攻上海,是时曾国藩总督两江,遂命李鸿章招募淮勇与之作战。此次另有《淮军名将吴长庆致刘秉璋军中函札》之吴长庆与刘秉璋,皆为淮军重要将领。其中文字所及,多有剿灭捻军、军事布防、兴修水利等等。凡八十通二百八十叶,附刘秉璋之孙刘子遵说明一叶。刘秉璋四子刘体智(1879-1962)为著名藏书家、金石学家,今上海新闸路1321号小校经阁,为其藏储之所。刘子遵即刘体智之子,刘秉璋之孙。曾在天津参与经营启新洋灰公司,事迹见周叔弢、李勉之所撰《启新洋灰公司的初期资本和资方的派系矛盾》(《文史资料选辑》第五十三辑),其所作此宗函札之说明云:“这些都是我父亲收存的吴长庆函件,吴曾参加与太平军作战,后任直隶提督时曾率兵去朝鲜,名为平乱。信件有些关于与太平军及捻军作战记载,故仍保存,可研究近代史者之参考资料也。”由此可知此宗函札之来源与性质,其具有重要历史文献研究价值。 函札作者吴长庆(1829-1884),安徽庐江人。其父吴廷香抗击太平军时殉国,清廷赐封云骑尉,以子长庆袭其职。吴长庆痛父殉难,誓与太平军不共戴天。咸丰七年至十一年间,屡挫太平军,尤其十年,大败英王陈玉成。十一年,奉两江总督曾国藩令,收复庐江。加之刘秉璋举荐,曾国藩即令其创立淮军“庆”字营,于虹桥、柘林、奉贤、南汇、川沙、金山、宝山等地数战太平军,皆有战功。同治元年又与忠王李秀成二战于庐江,吴长庆以“此桑梓邦,又吾先人殉节地,敢不勉”力战,拒忠王精锐于城外,保庐江不失。二年至五年间,于上海、浙江多地力敌太平军,赏力勇巴图鲁名号。太平军平定后,捻军复起。吴长庆率营随李鸿章进剿,将东、西捻军剿灭殆尽。因战功赏黄马褂,换瑚敦巴图鲁名号,并正一品封典。八年,因处理鼎军哗变得当,赏加一级。九年,率部移驻扬州。十一年,调驻江浦,督所部疏浚扬州、仪征盐河。十三年,日本在台湾寻端肇衅,清廷令其添募庆字四营,筑江阴、江宁炮台,加强长江防务。光绪元年,叙功授直隶正定镇总兵。二年,于宁国府平息教案。四年,治江浦黑水河。六年,升浙江提督。当年十月,调任广东水师提督。时法国与越南构兵,沿海戒严,清廷命吴长庆帮办山东军务。八年,出兵朝鲜平叛。十年撤防至金州,闰五月病逝,谥武壮。 函札接收人刘秉璋(1826-1905),字仲良,亦安徽庐江人,咸丰十年恩科进士。同治元年太平军攻占江宁,刘秉璋随钦差大臣张芾军至皖南,为其筹划进剿之策,得李鸿章赏识。李鸿章任江苏巡抚时,奏调刘秉璋于帐下,遂入淮军,吴长庆即为其麾下。同治三年克复嘉兴,肃清浙西太平军。同治四年,捻军复起,清廷命曾国藩督剿,调刘秉璋襄办军务,授江苏按察使,统军驻徐州,数次大破捻军。光绪元年任江西巡抚,八年转浙江巡抚,十二年升四川总督,三十一年病卒。 函札中吴长庆称刘秉璋为“仲良仁兄亲家大人”,自署“姻如弟”,因吴长庆三女嫁与刘秉璋三子刘体信,二人为儿女亲家,故有此称。吴、刘为安徽庐江同乡,吴长庆初随其父办团练,咸丰十一年,新科进士刘秉璋往安庆拜访曾国藩,向其举荐吴长庆,故吴氏之“庆”字营成为李鸿章所建淮军最早的四营之一。次年李鸿章奏调刘秉璋至淮军,命其募勇成营,并兼辖吴氏“庆”字营,成为“亲庆军”统领。此后吴长庆一直为刘秉璋之部下,刘倚之为心腹,军中重要作战任务悉委任之。二人同乡,又兼姻亲,数十年交好,关系非同一般。 同治七年春,因与李鸿章不和,刘秉璋称病离开淮军,“亲庆军”归吴长庆统带。此宗函札之内容,即是此后吴长庆向刘秉璋通报军中之动态,每有举动,皆详细报告。此宗函札之时间,多作于同治八年至十三年,其时刘秉璋称病居安徽庐江家中,因此得以将所收到之函札收存不失,经其子刘体智、其孙刘子遵递藏,保留至今。光绪元年,刘秉璋起复为江西巡抚,其后吴长庆禀报之函札即未见留存。 此宗函札中有一时间点,即同治九年(1870)十月初一日,吴长庆之母病故,曾国藩以军营之例,命其仅穿孝百日,仍掌管亲庆军营务。吴长庆乃于函札署名中均加一“制”字,以示守制之意,至同治十二年末始去此“制”字。 函札中涉及湘军重要人物左宗棠,淮军重要人物李鸿章,以及时任两江总督刘坤一(函札中称“岘帅”)、江苏巡抚丁日昌(称“雨帅”)、船政大臣沈葆桢(称“幼帅”)等人,所述剿灭捻军、驻守地方、兴修水利、督建江防炮台等事件,俱为研究晚清史之重要史料。有些事件,如剿灭捻军余部关汶溎事,只《清穆宗实录》卷三百七有简要记载,而吴长庆函札中所述更为详实,乃第一手材料,值得治史者重视与利用。 吴长庆一生从戎,但早年尝刻苦攻读,泛览经史,学问甚深。诸函札虽出于戎马倥偬之际,但叙事得体,文辞尔雅,除涉及军国之事外,也有关吴、刘两人之个人情怀及家庭琐事,读来饶有趣味。函札之书写,老辣浑朴,加之所用笺纸诸色纷呈,水印图案颇极精美,逐叶浏览,令人眼明。 纵观中国近代咸丰至光绪间历史,太平军、捻军、教案、拒法、拒日、军备,往往总是史家关注的焦点。重大历史事件,也总脱不开这些范围。而此《曾国藩湖口大战手书饬令》及《淮军名将吴长庆致刘秉璋军中函札》,若按年月次序,正是把这些历史焦点、历史人物,一一贯穿起来。纵览其中文字,宛如在读一部晚清兴衰史。此正是其中真正可贵之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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