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 怡小怡
发表时间:2014-12-05
19世纪的俄国作家列夫·托尔斯泰热衷于描写他人的精神世界。他是心理小说的领军人物——心理小说不只在讲述一个故事,这里描写的每一个角色都是有血有肉的人。
窥测他人的内心世界是人类一项非常重要的能力,但对于这项能力,我们并非天生就能驾驭。一些偏见往往左右着我们的思想:我们可能下意识地认为别人比我们轻松惬意;或者比我们脆弱、更易受到伤害;也或者——在大多数人那里——他们的冲动与愤怒从来都剑拔弩张,哪怕是零星的火苗,都会一触即发。 解他人的内心世界是我们需要学习的事情。19世纪的俄国作家列夫.托尔斯泰热衷于描写他人的精神世界。他是心理小说的领军人物——心理小说不只在讲述一个故事,这里描写的每一个角色都是有血有肉的人。它不仅向我们讲述了这些人所经历过的事,还让我们身临其境,体味他们的感受。托尔斯泰认识到,这意味着小说不单单是娱乐:表面上看,小说以编造故事吸人眼球,实际上却能极大地推进人类实践活动中的教育进程。 20岁的托尔斯泰,1848
托尔斯泰于1828年出生于亚斯纳亚波利亚纳他家族的大庄园里,这地方在莫斯科以南一百英里。在他的余生,那儿就是他的家,无论去或者留。托尔斯泰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去世了,便由亲戚抚养长大。他在大学里的成绩很糟糕。有一个讲师说他“学习能力差,也不爱学习”。托尔斯泰在克里米亚战争中是个炮兵军官,但在这之前的很多年里,他一直迷醉于饮酒、赌博、与吉普赛女人寻欢作乐之中。 托尔斯泰三十出头的时候就结婚了。他的妻子索菲娅身世显赫,受过良好的教育,嫁给他时只有18岁。他们有过13个孩子,其中4个不幸夭折了。托尔斯泰忠诚至极,他把自己的日记交给年轻的妻子看,里面写的是他和许多农村妇女的鱼水之事。这深深地伤害到了索菲娅。但是他们的婚姻至少在包容中安然度过了很多年。他们住在乡下的一处家族庄园中,很多人前来拜访。托尔斯泰在这里写下了他那些最负盛名的小说:《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伊凡.伊里奇之死》、《家庭的幸福》和《艺术论》。托尔斯泰喜欢早起,他留着长长的胡须,对健身有着疯狂的喜爱。他的庄园里有几百个农奴,起初托尔斯泰朝思暮想着要去教育他们,但后来开始深信他们才是他的老师。 索菲娅和女儿亚历山德拉
随着时间的流逝,托尔斯泰和索菲娅之间的关系却异常紧张起来。他抱怨对于存在的价值这一问题,他和索菲娅的看法截然相反。尽管他承认自己再不会表达他的感情,但他坚称就算索菲娅变得日益暴躁、蛮横不讲理,他还是会一直爱着她。 “婚姻的悲剧是天底下最大的悲剧”,他写到。托尔斯泰年过八十以后,终于还是抛下了他的妻子和家庭。一个冰冷的冬夜,托尔斯泰离家出走,他患了肺炎,在离家不远的一个车站等车时,永远离开了人世。 托尔斯泰的书里有很多值得我们学习的东西。 一、当权者需要有批判精神,还需要(得到)同情心 《战争与和平》讲的是1812年拿破仑入侵俄国之事。在一处关键的战争情景中,托尔斯泰描述了一个军事指挥官如何视察战场、接受报告、派遣通讯员、狼吞虎咽地填饱肚子——他看起来十分镇定,俨然整个俄国军队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但是仔细一看,事实却决然不同。 “将军并没有真正下达什么命令;只是假装他的军队一切都按他的命令行事,战场上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计划之中。但是他佯装出的自信却令人信服,让人觉得他的存在就已至关重要。满面愁容的军官重又镇定自若;身边的士兵重又士气大振:他们重新以万夫不当之勇昂首阔步。 博罗季诺之战,1822 托尔斯泰高度同情当局者们。他们不得不面对、接纳局势的混乱与恐怖。他们不可以惊慌失措,也不可以发表一切都很可怕的言论。这并不是因为他们太过愚蠢、毫无察觉,也不是因为他们强压情感、不予承认——而是因为他们意识到,别的人们需要他们的坚强应对。托尔斯泰道出了所谓成熟的一个关键因素:帮助他人减轻恐慌的能力。
托尔斯泰还指出成人世界一个至关重要的事实:大多数人比表面看起来要更加焦虑、更加困惑。我们很难接受这个事实,那些我们所敬仰的人,可能他们自己就知道绝望、忧心与自我怀疑的滋味。我们过高地评价他们内心的平和,这其实是低估了自己。自信并不需要你的信心有多么强大,而只需要你相信,你和别人没什么两样,因而一样有资格去大胆尝试。我们自然不会想到要去同情富人和有权的人(或者是高级军官们)。我们不认为他们需要——也许并不值得——我们的善良与一片好心。但是同情带来的回报并非他们享有。托尔斯泰揭示出,对上层阶级的同情其实会让我们从中受益。 二:我们要向那些意料之外的人学习 倘若一些经验教训以我们并不喜欢的形式出现,我们是不爱从中学习的。倘若一些人给我们的印象不太好(口音太重、衣着不体面、行为不端正),我们也很容易就认为他们说什么也可能无关紧要了。 在《战争与和平》的最后几章,小说的主人公皮埃尔(部分是以托尔斯泰自己为原型的)产生了刺杀拿破仑的疯狂想法。他在接近皇帝之前就被捕入狱了——和他关在同一间监狱的是一个胖胖的、傻傻的、浑身散发着难闻气味的乡下人,这个乡下人叫做普拉登:普拉登的地位与背景显然与皮埃尔的有着天壤之别。 《战争与和平》中的插图 皮埃尔饿极了,普拉登递给他一个烤土豆,还在土豆上撒了一些破布里包着的盐:“土豆好吃极了,你就这样吃吧。”
普拉登不只是个善良的人。他身强体壮、心无怨恨、平和安详。尽管一生坎坷,但他对一些细小的东西也满怀感激。他很会照顾自己:自己修鞋,自己缝扣子。直至被捕,皮埃尔一直折服于那些知识分子和由上至下变革社会的计划。他很需要一点耐心、一丝简单的思维和一份宽容。普拉登刚好可以给予他这些。 瓦西里.格里格里耶维奇,一个彻头彻尾的大流氓,1873
皮埃尔仅在一次偶然的情况下认识了普拉登;因为一次偶然,他们被关在了同一间监狱。托尔斯泰希望淡化运气在生活中扮演的角色。他希望我们能从根本上改变我们对那些常不屑一顾的人的态度。托尔斯泰并不是在赞美每一个思维简单的人,而是点明一个更加微妙、睿智的道理。那些教给我们最多的人往往是出乎意料之外的。 托尔斯泰十分希望我们(也许表现的并不那么明确)能换位思考那些我们认为低一等的人。他不是因为普拉登的简单一生而深感怜悯。相反,他感兴趣的是如果他自己就是普拉登会怎样——并希望我们把目光投射到他所存在的价值和意义,而这很容易被忽视。移情不只意味着内疚、为他人难过,它有着更深、更富人情味的意义。当你真的体味到,抛掉某些已经拥有的东西你也可以过得很好很充实时,你就不会那么焦虑。你开始恍然大悟,拥有的少一点也一样可以生存,可以发达。移情更加深刻地描画出我们的内心需求。 三:慈善始于想像 在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中,有这样一个关键的情节,这个情节发生于列文——这个英雄人物——得知他的哥哥尼古拉生命垂危之时。尼古拉一度过着放荡的生活,越来越远离他出生的贵族环境,他将遗产挥霍殆尽——部分用来赞助那些毫无收获的慈善项目了。尼古拉是个酒鬼,和一个曾是妓女的女人住在一起。尽管兄弟间发生过不愉快——这大部分要归咎于尼古拉——列文还是决定去探望他的哥哥。一开始他害怕年轻的妻子吉蒂想陪着他去:“他的妻子吉蒂和正一个普通的乡下姑娘待在房间里,一想到她要陪着去,列文感到一阵厌恶与恐惧。” 然而,吉蒂最后还是陪他去了。哥哥的境况让他俩大为吃惊,“在一间污秽的小房间里,四壁的嵌板上满是痰渍,空气因为充满污浊气味而使人窒闷……躺着一个盖着被子的躯体。” 他的哥哥已是瘦骨嶙峋;唯一的生命迹象便是他那抽搐的嘴巴和那充满严厉与责备的却闪着光的眼神。尼古拉没有什么同情心。在小说刚开始的部分,我们可以看到他对他的伴侣玛莎是如何漫不经心又冷漠无情。
吉蒂变得异常活跃,一刻也不肯停下来。她给这里带来了清洁、秩序和镇定。她把尼古拉的被褥收拾干净,想让尼古拉消瘦的身体能舒服一些。但是,吉蒂的善行不仅仅是积极活跃——这不只是因为她想帮这个濒临死亡的人改善一下境况,保留一些自尊,而是因为她不想只关心这些外部景象。她似乎透过这个人物所表现出来的性格——严厉、嫉妒、糟糕的脾气和每况愈下的健康——看到了他理应享受善良、体贴、干净与舒适。她不是没有注意到这些个不愉快,而是因为这些并不是她的关注所在。她越过这些看到了一个体面的却遭遇不幸的可怜人,并对此作出回应。所以,慈善不仅体现在她的切实行动中,也体现在她如何看待尼古拉的方式之中。在这里,爱不是被优秀所推动,却是由脆弱与需要而引发的。 四:爱有两种不同的观念 I 在《家庭的幸福》中,托尔斯泰为我们描述了一段平凡婚姻的早期情形。一个中年男人谢尔盖和一个年轻的女人玛莎在乡下相遇;故事以玛莎的口吻叙述。谢尔盖是玛莎家的一个老朋友,在玛莎父母去世以后,他与这对年轻的姐妹俩都保持着恋情。慢慢地,玛莎不由自主地爱上了他。托尔斯泰用朴实的语言描绘了玛莎内心发生的巨大转变,这也是托尔斯泰小说艺术性的最佳表现。一个夜晚她正在弹钢琴:他坐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但在这半昏暗的房间,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动静,我都能感受到他的存在,他就在我身边。他的表情,他的动作,我虽看不见,却都印在我的心中。 他也一样深爱着她,彼此间的爱恋一直持续到婚后。 “对于我来说,世界上只有他一人,我认为他是世界上最好最完美无缺的人。因此,除了他,我不能为别的任何东西而活。”托尔斯泰用美丽的语言描写了他们生活中那些幸福的场景——笑声洋溢着他们的早餐,音乐在夜晚响起,一起亲密地享用夜宵。慢慢地,我们看到了争吵,看到了破裂。结婚两个月以后,就算他陪在身边,玛莎也觉得孤独、无聊、因为他的一些举动而勃然大怒——特别是,每当她心烦意乱,他都保持着冷漠与理性。
他们的关系终于在日复一日的不满、误会与沟通失败中彻底破裂。他们还住在一起,但各自有各自的生活。两个孩子也不能让两人的关系亲密一点。一次偶然,他们重游故地,那儿曾是彼此的恋情萌生之处。看到初恋时深深迷恋的那些景物,玛莎忍不住感概时光的流逝。 那些幻影现在哪去了?我曾经不太敢希望的那一切现在都已实现。我朦胧的梦幻也已成为现实,而这个现实现在却成为压抑、艰难、落落寡欢的生活。一切依旧,从窗口望过去的那个花园啦、草地啦、小径啦,峡谷上面的那张椅子啦,池边夜莺同样的歌声啦,还有那同样盛开的丁香花和同样照着房子的月光;但是一切的一切都变得多么令人难以置信啊!曾经是那么亲切宝贵的一切,现在却变得如此冰冷。就像旧时一样,卡加还是和我坐在客厅里静静地谈着话,谈着他……我也还是同一个女人,但是我没有爱,也没有爱的欲望,不想工作,对自己不满意。 正是在这些反思中,玛莎有史以来最强烈地感受到,在这之前的漫长岁月里她很少有这样的感受——昔日的爱恋和她自己都已经消失了。玛莎认为自己对他们之间的结束是有责任的;她的丈夫也是有责任的。他们一起亲手毁了这份爱。 托尔斯泰和家人
玛莎很想要让一切回到过去的那个样子,所以把她的想法告诉了丈夫。但是谢尔盖对于过去发生的一切,有着截然不同的看法,认为那是不可避免的,甚至一切都还挺好。旧爱的逝去是为了孕育新生的事物,所以无需责备任何人,也无需为这变化难过。变化肯定是艰难的,因为(他说)一个人有必要同自己的欲望妥协,通过追逐欲望而将之烧掉。 “我们大家都必须体验一下生活中所有无聊的事,为的是把生活本身找回来。别人的例证是没有用的。” “我突然明确而且清醒地认识到,过去的感情就如同过去的时间本身,已经不可追忆了。要追它回来不但不可能,抑且痛苦而不愉快。” 她已经长大了。 “那一天结束了我们婚姻的浪漫史,旧的感情成了一种追不回来的珍贵的记忆,但是一种全新的对孩子和孩子爸爸的爱,却为一种新生活和一种迥然不同的幸福奠定了基础,这种新的生活和新的幸福一直持续到现在。” 托尔斯泰七十岁的时候,把身为一个作家的感悟汇写成一本长篇散文集——《艺术论》。他极力反对“为艺术而艺术”的观念,认为艺术有一项伟大的使命: “在知识的进化过程中——那些错误的、不必要的观念会被淘汰,由更合理的观念取代。情感的进化过程也是如此,这一过程通过艺术而产生。低级情感——不能为人类带来更大益处,也不为人类所必须——会让步于对个人和集体有更大贡献的情感。这就是艺术的目的。” 小说需要有娱乐性,否则我们会不耐烦阅读之。但是,它们也有望成为有用之物:在我们走向成熟的坎坷历程中,给予我们最大的帮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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