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第01章 梁惠王上(译文) 孟子拜见梁惠王。惠王问:“老先生不远千里来见我,将会对我国有什么好处吗?” 孟子回答:“大王为何非要谈好处呢?只有仁义不就足够了吗!如果大王开口就是‘对我国有什么好处’,贵族大臣开口就是‘对我家族有什么好处’,平民百姓开口就是‘对我个人有什么好处’,这样从上到下纷纷追求私利,那么整个国家便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了。在一个拥有万乘战车的国度里,犯上作乱杀其君主的肯定是那拥有千乘战车的贵族大臣;在一个拥有千乘战车的国家中,杀君犯上的肯定是那拥有百乘战车的贵族之家。在万乘战车的国家中就能拥有千乘,在千乘战车的国中就能占有百乘,富贵程度实在是够高了,但是处在先谈私利后讲公义的情势中,不杀君夺权独占整个国家便永远不会满足。讲‘仁’的人决不会遗忘其父母亲人,有‘义’的人决不会做出不忠于君主的事来。大王只要以仁义为本,就足以保国安民了,何必开口就是好处呢?” 孟子拜见梁惠王之时,正值惠王在宫廷苑囿中。惠王环视飞禽走兽,洋洋得意地信口问道:“具有高尚品德的先人,也喜欢像我这样的愉快生活吗?” 孟子回答:“先有了高尚的品德,才会体会到这种豪华生活的真正乐趣;品德达不到的人,即使有享受这种生活的条件,也不能得到快乐。《诗经·大雅·灵台》上说:‘开始构筑灵台的时候,细心劳作,百姓们齐心协力,没用几天就完成了。文王并没有催促,百姓们却踊跃参加。文王去苑囿游览,看到了群鹿安逸憩息,白鸟翎毛光洁。文王去水塘,成群的鱼儿欢腾畅游。’文王役使百姓为他修楼台、挖池塘,百姓们反而欢乐无比备感荣幸,虔诚地尊称楼台为‘灵台’,池塘为‘灵沼’,并且因为其中充满了鸟兽虫鱼而欢欣。像文王这样的古代贤人,能够与民同乐,所以能体味到拥有楼台池塘等设施的真正乐趣。《尚书·汤誓》里说:‘夏桀这个太阳什么时候死去,我宁可与他一起灭亡’。像这种让百姓怨恨到宁肯与他同归于尽的君王,即使拥有再多的水榭阁台、鸟兽虫鱼,又怎能独享欢乐呢?” 梁惠王说:“我治理国家,可算得上尽心尽力了。河内陆区闹饥荒,我就疏散一部分饥民到河东,并调拨一些粮食去河内。河东地区闹饥荒,我仍然是这样处理。看周围其他国家的君主,没有一个比我更努力的。可是尽管这样,周围国家的百姓没减少,我国百姓也没增多,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孟子:“大王喜欢战争,我就以战争为例子来说吧:战鼓擂响后,双方士兵已经近身肉搏,有些士兵抛盔弃甲拖着武器往后跑,有的退了一百步才停住,有的退到五十步就停下了。后退五十步的战士讥笑后退一百步的人怯懦,可以吗?”梁惠王:“不行不行。虽然没退到一百步,可他们也是一样地后退了,怎么有资格讥笑别人呢?” 孟子:“大王知道了这层道理,也就不用指望您的百姓多于邻国百姓了。不违背农时,粮食就足够吃的;不使用太细密的网去池塘沼泽滥捕,鱼鳖等水产品也吃不完;选择时间有次序地入森林砍伐,木材就会用之不荆粮食和鱼鳖足够食用,木材没有匮乏,百姓们便是活着有东西吃,死后有棺椁葬,不再为生死担心。只要百姓们没有了生死之忧,就是您称王于天下的开始了。“五亩大的庭院里种上桑树,五十岁的人就能够有丝织衣服穿了。对猪狗鸡等家畜按时饲养,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就可以经常吃到肉了。百亩农田,不因其他事务而耽误了耕种节气,几口人的一个家庭也就消除了饥饿之苦。在这种情况下,再认真办好学校,积极倡导孝敬父母、和睦兄弟的道德规范,头发花白的人就不用干那些搬运装卸之类的重体力活了。七十岁的人穿丝绸、吃蛋肉,普通百姓都解决了温饱问题,达到了这种程度还不能称王于天下,是万万不可能的。“如果丰收时猪狗之类吃着人吃的粮食而不知道收藏;遇到灾年,路上已有饿死之人了还不发粮赈济;直到人死了,只会说:‘非我之过,年成太差了。’这就跟拿刀杀了人,还说‘不是我杀的,是刀杀的’有什么两样?大王若是不再怪罪收成不好,从自己身上找出真正原因,并且以实际行动来证明,到那时,周围各国的老百姓自然会蜂拥而至。” 梁惠王:“寡人愿虚心听取您的指教。” 孟子问:“用刀杀人和用棍杀人,有区别吗?” 梁惠王:“没有什么区别。” 孟子问:“严厉的行政管理让百姓无法生存,与用刀杀人有什么两样吗?” 梁惠王:“也没有什么两样。” 孟子说:“厨房里有肥肉,马棚里有壮马;而普通百姓面黄肌瘦,城外有饿死者的尸体。这种情形就是放纵禽兽来吃人。动物自相残杀,人们都觉得可憎,而统治百姓的父母官们行施政务时,不能避免放纵动物吃人的现象,又怎能算是百姓的父母官呢!孔子咒骂‘第一个制造俑的人真该断子绝孙’,是因为他以人的模型用来随葬死者。现今又为什么让父母官们把百姓闹得饥饿致死呢?” 梁惠王说:“我们晋国,在天下各国中算得上强盛无比了,有关前代业绩,先生当然是清楚的了。可是传到我这一代,东边败给了齐国,连太子也送了性命;西面又败给秦国,丧失了七百里国土;南面也屡遭楚国蚕食。我无时无刻不铭记着这些耻辱,常常想替死者报仇雪恨,洗却所蒙受的一切耻辱。先生您看该如何才能达成心愿呢?” 孟子回答:“只要拥有方圆百里的国土,就可以称王于天下。大王如果对百姓施行仁政,减轻刑罚,降低赋税,使百姓安心于耕种田地,年轻力壮的人有空时提高其个人修养,孝敬父母、和睦兄弟、忠于君长、善待朋友,在家里侍奉父母兄长,在外面服从上级领导。达到了这种程度,就可以让他们拿起武器来对付秦、楚这样的大国将士了。“等到别的国家为了备战而耽误了农耕,兵士们没有收获来奉养他们的父母,其父母饥寒交迫,兄弟无法团聚,妻离子散。别国君主坑害其百姓,在他们民不聊生时,大王发兵征讨,哪个国家能够抵抗您呢?所以说‘奉行仁政的人是无敌于天下的’。请大王不要再迟疑了。” 孟子拜见梁襄王,出来后对人说:“远看,不像是个君主;靠近了,也感觉不到让人敬畏的地方。突然问我:‘天下怎样才能安定下来?’我回答:‘统一了,自然会安定。’再问:‘谁能统一天下呢?’我回答:‘不嗜好杀人的君主能够完成统一大业。’又问:‘能有多少人追随他呢?’我回答:‘普天下的人都会拥戴他。大王知道田间的禾苗吧?七、八月间天旱的时候,禾苗就枯萎了。一旦天上乌云翻滚,哗啦啦降下雨来,禾苗又会茁壮成长起来了。就像这种情形,哪个人能够驾驭得了呢!当今天下各国的君主,没有一个不喜欢杀人的。如果真的出现一位不爱好杀人的君主,各国的百姓都会伸长了脖子盼望着他的到来。果真如此的话,百姓的归顺就像水向低处流一样,滚滚而下谁能阻挡得住呢?’” 齐宣王问:“齐桓公、晋文公先后称霸于天下的壮举,您能给我讲讲吗?” 孟子回答:“孔老先生的弟子,(不愿提那些蔑视周天子而称霸于诸侯的事情),所以没有人讲齐桓公、晋文公这些霸主的策略,后代也就没有流传下来,我自然也就没有听说过。既然没有确立霸主地位的良策可讲,我谈点施行仁政而称王于天下的方法,可以吗?”齐宣王:“品德修养到什么地步就可以称王了呢?” 孟子:“善待百姓,然后称王,没有谁能够阻挡得了。” 齐宣王:“像我这样的君主,能做到善待百姓吗?” 孟子:“完全可以。” 齐宣王:“先生怎么知晓我能够做到呢?” 孟子:“我曾经听胡说,您坐在殿堂上,看见有人牵牛从殿堂前走过,就问‘把牛牵到哪里去?’牵牛的人回答‘要去杀掉来祭新铸铜钟/您说:‘算了吧!我不忍心看到它颤栗不安恐惧发抖的样子。它是毫无过错就被杀死啊/下属问您‘那么就不祭钟了吗?’您回答说:‘怎能不祭呢?换只羊吧/有这回事吗?” 齐宣王:“有这回事。” 孟子:“有这种品德就足可以称王了。百姓都以为大王太吝啬,我却知道大王其实是不忍心啊1 齐宣王:“是的!确实有些百姓这样看我,但齐国虽不算大,我又怎会舍不得一头牛呢?实在是不忍心看它没有过错而将被处死,颤栗不安恐惧得发抖。所以我命令换一只羊。” 孟子:“百姓觉着您吝啬,您对此不必惊异。牛大羊小,您杀一个小的留下一个大的,百姓们又怎能知道您不忍心杀牛的仁慈之心呢?不过话说回来,您要是怜悯牛无错而被杀,难道羊就有什么罪过吗?又为什么舍羊而保牛呢?” 齐宣王一笑:“真的,这是什么用意呢?当时我的确因为不忍心而换羊的,并非是贪财而留个大的。现在一想,百姓们觉得我吝啬,似乎也很有道理。” 孟子:“不忍杀生,就是仁慈。您以羊换牛是因为见牛而没见羊的缘故。有修养的人对于禽兽的态度,是见它活着就不忍见看到它死,听过它的声音就不忍心吃它的肉。所以说有德行的人一般不去厨房,就是这么个道理。” 齐宣王:“《诗经·小雅·巧言》上说‘别人有心事,我就能猜透。’就跟说您的一样啊!当时我做过的事,返回头来再想想,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做了。经您这么一解释,我就豁然开朗了。不过我的这份品德为什么可以称王,您还要再说明白点。” 孟子:“有人跟大王说:‘我的力气可以举起百钧重的东西,但举不动一根羽毛;我的视力可以分辨出鸟兽秋天新生绒毛的细尖,但看不见跟前的一车柴草。’大王您相信这种话吗?” 齐宣王:“当然不信。” 孟子:“大王现在恩泽都能普及到鸟兽身上了,而仁慈之心却单单不体现在对待您的百姓上,为什么呢?举不动一根羽毛,是因不用力气;看不见一车柴草,是因为不去看它;百姓得不到善待,是您不给予恩惠。所以,大王没有称王于天下,不是做不到,而是不去做。” 齐宣王:“不干与干不了,有什么差别吗?” 孟子:“携持泰山跨超渤海,跟人说‘我干不了’,这是真的干不了。为年迈的人折一树枝,跟人说‘我干不 了’,这是不想干而非干不了。大王没有称王于天下,并不是挟泰山过北海之类的干不了的事,而是为老人折一树枝之类简单但不想去干的事。“赡养自己的老人,同时也去善待别人的长辈;抚育自己的子女,同时也去关心别人的孩子。这样天下就可以握在手掌里了。《诗经·大雅·思齐》上说:‘给妻子做个榜样,再推广到兄弟,进而普及到家族和国家。’就是指把这份仁爱之心施展给别人。所以多行善事能够拥有天下,不施恩惠连妻子儿女也照顾不好。过去有品德的人,之所以比一般人更伟大,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善于推行他的仁慈罢了。现在大王对禽兽都可以施恩,惟独不给百姓一些实惠,怎么可以呢?”“比较,才能知轻重;度量,才能知长短。东西实物都是这样,人心更是这样,请大王想想是否如此?如果大王扩充军队,把手下人放于危险境地,与周围邻国结下冤仇,大王心情就非常愉快了吗?” 齐宣王:“不是,我又怎会去寻这种快乐呢?只不过我想达到我的最高目标罢了。” 孟子:“大王的最大心愿,可说出来让我听听吗?” 齐宣王笑了笑,没有马上回答。 孟子:“因为美味佳肴不能满足口腹之欲吗?轻便暖和的衣服不够穿吗?雕楼美景不够您看吗?吹拉弹唱不够您听吗?左右侍从不够您用吗?这一切大王的属下都能为您办到,难道真是为了这些吗?” 齐宣王:“不是,我不追求这些。” 孟子:“好了,大王的最大心愿我猜到了:是想开拓国土,使秦、楚这样的大国也来向您朝拜,统治中央大国,安抚边远落后民族。不过依您现在所作所为,想要达到您的最高目标,就好比是爬上树去捕鱼,是万万不能的。” 齐宣王:“难道有这么严重吗?” 孟子:“比我刚才所说更严重。爬树捉鱼,当然抓不到鱼,但也没有什么灾祸。依您的所为,去达成您的心愿,若是倾尽全力贸然行事,灾难会随后降临。” 齐宣王:“说给我听听!” 孟子:“如果邹国和楚国开战,大王以为谁能得胜呢?” 齐宣王:“自然是楚国会胜。” 孟子:“对啊!小国无法抵抗大国,人少打不过人多,力弱胜不了力强的。四海之内各国土地,方圆有九千里,齐国占有其中之一。用齐国的这一份去制服其余的八份,与邹国跟楚国开战有什么差别?为什么不返回头来从根本上想办法呢?现在大王若是肯施行仁政,使得天下有识之士都想来齐国听从大王的命令,(从而建功立业),老百姓都想在齐国的土地上耕种,商人们都想在齐国的集市上存放货物,出门的人都想走在齐国的道路上,怨恨本国统治者的人都想向您诉说冤情。若真到了这一步,哪一个国家的君主能够阻碍您的统一?” 齐宣王:“我算不上聪明,不能达到您刚说的程度。希望先生辅助我,明明白白的指点我,我虽愚笨,也想试一试!” 孟子:“没有固定财产却能坚守高尚情操的人,只是那些有修养的人。至于普通百姓,如果没有固定资产,也就失去了其应有的道德观念。一旦丧失了道德观念,只能是完全地放纵自己的私欲邪念,一切为了个人着想。等到他们犯了罪再去用刑罚处理他们,就像是先布好了网等着他们去钻一样。有道德的统治者不会这样去陷害百姓,所以高明的统治者控制百姓的私有财产,必须让百姓有些剩余,对上可以赡养父母,对下可以养活妻子儿女,年成好时吃饱穿暖,碰到灾年也不至于饿死。在这种情况下再引导百姓提高其道德水平,百姓们便很容易听从了。 “现在对百姓财产的收敛,使得他们上不能赡养父母,下不能养活妻子儿女,年成好时也是劳碌不止,遇到灾年就只有等着饿死了。这时候人们只想着养活自己不被饿死了,又哪里有空去提高修养呢? “大王若是想推行‘王道’的话,为何不返回来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呢:五亩大的宅院,种上桑树,五十岁的人就有丝绸穿了。鸡、猪、狗等常养的家畜,按时喂着,七十岁的人就有肉类食物了。百亩面积的农田,不因国家大事而耽误耕种节令,八口人的一家就可免于饥饿了。认真加强学校教育,积极推行孝敬父母遵从兄长的道德规范,头发斑白的人就用不着出门从事一些重体力劳动了。老人穿丝绸吃肥肉,一般百姓温饱无忧,这样还不能称王于天下,是绝对不可能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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