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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越来越糟

 真友书屋 2014-12-20

朱白

(一)

我们的日子越过越糟。上星期我去了日本,是去奔丧。曾经在我童年时代给过我母亲般疼爱的老姨去世了。为了赶上我老姨出殡的日子,我急匆匆地请了一个不计代价的假,然后赶往大阪。

在关西机场降落的一刻,说实话,我有一种生不如死的感觉。虽然飞机在刚起飞的时候就提醒了大家,本次航班起飞和飞行过程中相当平稳,在降落时会稍微波动,但我还是因为恐惧而相当难受。一切都在安全可控之中,但我却仍有一种今后再也不坐飞机了的大彻大悟般的感受。

说起来我觉得自己很恶心,在跟随着人流从关西机场出来时,我想到的竟然是这次要好好逛一逛大阪,这里有我一直想去的寺院,也有据说相当腐败的风月场所,当然即便是在日本的街头随便驻步看看,那些纤细又毫不遮掩暴露出来的长腿,也是让人耳目一新的。

我想到了我老姨的死,她战战兢兢地活了一辈子,带给身边的亲人很多温暖,可自己却很少享受到人间的美好。拿她的晚年来说,本来跟随儿子来到日本终于可以过点人过的日子了,可是她来到日本也是承担着跟我老姨夫分居的痛苦,在日本她不但负责照顾我表哥一家的生活,还要经常给国内的亲朋捎来各种生活日用品,她那顽强的背影是我想到她时让我眼睛充盈泪水的唯一画面。

表嫂在他们的院子门口迎接我,我看到这么一个完全日本女性形象的表嫂还是有些惊讶,至少跟我在沈阳见到的跟随表哥一同回来探亲的那个山东女子已经完全不同。表哥在房间里忙碌,虽然少了点对我这个远道而来的人的热情,但是我仍感到温暖,这是一个平和的家庭,因为家中的女主人去世而萦绕着一团团的悲伤,也成了这种平和的一种氛围。我对表哥说,我想去看看老姨。这也是我此行的最大动力。

在接到表哥的电话时,老姨还剩一口气,她说她想死在中国,想在死前见到我这个被她从小带到大的外甥。表哥跟医生商量后,告诉她,第一个愿望肯定无法实现了,但第二个愿望也就是见到我,有可能完成。所以我在最短的时间来到日本,就是为了见老姨最后一面。虽然在登机前我已经得知老姨没有等我,但最后见见她的遗体,仍可以看成是我此行的目的。

当我来到停放老姨尸体的房间时,已经泣不成声。我爬着来到她的身旁,四肢都已经僵掉,脑袋里一片空白,从压抑的抽泣到完全放肆地痛哭,那哭声就好像阴阳两界的人在交流。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当我意识过来时,发现身边没有一人,只有自己在榻榻米上像个小动物般地以一副奇怪的姿态在哭。也许我脑袋里回忆出很多自己小时候跟老姨相处的日子,也许我在为了没有满足老姨生前最后的愿望而遗憾,也许我不愿意相信老姨真的就这么离我而去。

表哥家的砂锅里煮了一锅豆腐,他们没有告诉我这叫什么,我也没有多问,因为没有胃口,也不觉得好吃。晚饭结束后,我一个人徘徊在老姨的房间门外,既没有勇气进去挨近老姨的遗体,也没有再次痛哭。我想到了很多属于我们的日子。看到表嫂的大肚子,知道她要生下表哥的第二个孩子时,我想到了小时候我老姨跟我说,等我长大娶了老婆生了孩子她帮我带,给我的小孩做当年我喜欢吃的那些饭菜、讲那些催眠的神话故事。

(二)

小时候家里算不上穷,但物质贫乏是真的,那时没那么多吃的用的,可选择也不多,大家过的生活差不多,感受到的也不是拮据,因为那时不知道富是什么滋味。后来随着中国发展,我们的日子也开始有了变化,钱多了,可以得到的东西也开始多了,但那种关于穷的滋味仍然时常徘徊在心头。我老姨经常往国内的亲戚家邮寄电饭锅、刮胡刀、美容棒、化妆品等物质,那不是为了满足基本的生活要求,而是为了改善生活,让日子过得更好。那些常年向她提出需要的亲戚,说起来也应该是日子过得不错的,至少——国内生产和卖的那些东西已经满足不了他们了——这种原因不会少了吧。

到了大阪的第二天,表哥提出让表嫂的一个同事带我出去转转,因为去东大寺看鹿是我多年前就跟老姨一家叨咕过的愿望。说起来这个心理还跟我高中的一个女朋友有关。本来作为一个从未去过日本,对日剧也没有兴趣的人来说,日本有什么跟我没关系,对她的了解也一知半解,谈不上什么冲动或者情怀,但有次我的那个前女友在QQ上发来一张照片,是她在奈良游玩时拍下的,照片中她跟一群小鹿融洽地充盈在一副春意盎然的画面中,远处的樱花也姹紫嫣红般在绽放,这让我产生了对美好既向往又妒忌的情绪。尤其是她在告诉我,她在这次旅行中认识了后来交往的男朋友,这让我觉得奈良以及奈良寺庙中的鹿,已经跟我发生了某种关系。可能不仅仅是来看一看这么简单,甚至还想有一天吃一头鹿、吃一头奈良的鹿来作为对抗。

我当然没有接受表哥善意的安排,而是守在老姨的遗体旁,尽量地跟她相处多一点时间。我多次问表哥,老姨生前有没有什么话带给我,可是表哥含糊其辞避而不答,这让我觉得老姨一定有什么交代。

第二天中午,吃过午饭,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那些被修剪得很厉害的松树,它们三三两两地被种在庭院中,非常美,也显得主人很和气,只是被过分修剪后显得有点过于精致,少了大自然本来的样子。院子里的石头非常多,从被埋在地里的大块石头,到没有草地的地方皆被铺满的小碎石子,白花花灰蒙蒙黄灿灿的石头到处都是,我喜欢这些看上去毫不戒备的石头。

表哥家的二层小楼有一点故意的不对称,这跟中式的美学有冲突,但同时又能看出来日本的这些美很多来源于中国,至少东方人眼中的美有很多是一致的。表嫂告诉我,院子里的一个石头堆砌的小塔,是五百年前的东西,也就是这个院子的第一个主人唯一遗留下来的器物。虽然我们都不知道这当年是干什么用的,但对于这个被风雨淋吹了几百年的东西还是充满了敬畏。表嫂说,有它在,这个院子就会显得有了历史和来源。我同意表嫂的说法,也附和道,这才是人类应该生活的地方,有传承,也有延伸和发展。

(三)

在大阪的第四天,我们送走了老姨。在三三两两的亲友中,我显得有点各色,不是我不想融入到这种悲伤的气氛中,而是他们仿佛刻意排斥了我。我不懂日本的规矩,甚至也不懂中国在这种丧事时的规矩,越来越像一个不合时宜的家伙,冒充在丧葬的人群中。

那天晚上我喝醉了,像一个失恋的少年一样又哭又笑,也许对于日本人或者在日本长期生活的中国人来说,我的举动可以用中国的不同风俗来解释,他们对我的失礼失态都没有太大的反应。我对食物充满了热情,在前后两次隆重的宴会上,我津津乐道美食带给我的感受。其实也没有太华丽的词汇来表达,我只能不断地发出惊讶的语气词,或者简单的“太好吃了!”、“没有任何问题”。我在一小碟被告知是鳕鱼精囊的小菜面前彻底晕倒,并在此后再也无法恢复神智。那是两团白花花的物体,放在口中有一种公大闸蟹膏的口感,但更细腻,也更有质感。这种鲜美的口感简直让我可以做出任何犯浑的事情了,忘乎所以地露出满足的笑容。

直到品尝到被炸成金黄色的河豚鱼后,我才将刚才那个鳕鱼精子的味道忘记,虽然有点硬,但里面的肉体有一种非常隆重的鲜味,这是其他鱼类物质无法比拟的。即便一根带有不少肉的鱼头部位,我也非常耐心地细细品尝,体味其中的每一种单纯又复杂的味道。

在几轮啤酒米酒上过之后,有服务员在表哥的示意下端上来几壶温烫的清酒,里面有河豚鱼翅烧焦后被浸泡后的香气,这的确是人间享受。我问表哥,为什么日本人会发明这种喝法,简直太神了,将河豚的鲜和烧焦后的甘苦糊融入到清酒的软劲中,这就像化学实验一样,大概是要经过数万次的反复食材、方式实验后才能得出的吧?表哥淡淡地说,可能就像人类用火烹饪食物,一次大自然灾难后发现被火烧过的鹿肉更好吃,只是偶然吧,但在人类几十万年的生活中所有偶然又都是一种必然。

我很敬佩表哥的见识,也非常同意他的这种解释。我更加钦佩和羡慕的是他此时的这种生活状态。表哥说他现在在日本的身份是“永久居住权”,可以随便生活工作,国籍还是中国。我说为什么不干脆就做个日本人,他说,还是放不下中国这两个字,并且希望将来自己的两个或者更多的孩子也像自己这样。我不能理解,既然已经融入到日本的主流生活中,在这种美与此前相对非常明显的丑的对比中,为什么还会割舍不下?表哥微笑道,割舍不掉和惦念自己的过去,哪怕过去并不美好,这正是日本传授给他的一大观念。

我虽然不懂日本的什么观念,但对表哥的这种解释相当服气,他不做我眼中的日本人大概正是他成为他自己眼中日本人的一个证据。表哥跟表嫂是在MSN上认识的,作为来日本的中国人,两人相识后很快投入到相互温暖的情景中,表哥说,我们正在吃饭的这个饭店,是他们第二次见面也就是顺利拿下表嫂的那天晚上吃饭的地方。表嫂是青岛人,如果习惯性地为之贴上一个国人最容易理解的标签的话,那她应该是“富二代”。父亲及几个叔叔在青岛经营多家连锁的汽车修理店,正是因为平日里接触到很多日系车,她在高中毕业时就产生了来日本留学的想法。当她在日本站稳脚后,父亲多次前往日本,一点点有了投资,然后开始在大阪置业,现在表嫂的父亲已经把大阪当成他的一个度假之地,因为他已经在这里买下四栋房子。

表哥的生活应该说相当稳定,依靠自己得到的是有安全感的精神和物质,而作为长期考虑的生活,他更是无忧。我问表哥,既然已经文明并可以永久享受这文明,为什么还要去工作(表哥的工作是日本的商贸公司,大多时候要跟中国人打交道,贸易往来或者接待中国考察团之类的)?在我的理解,当物质已经充足,并有了满足自己一辈子安全感的条件,就已经不用再去工作,不用再去跟自己不适应的人打交道。可是表哥说,工作不是为了让自己的存款多一点,也不是为了身份地位之类的,而是让自己有尊严。

我仍不能理解尊严二字在表哥眼中的意义,但看到他笃定的神情,真的就相信了他的话。表哥看到我迷茫且求知欲甚强的表情,就十分谦虚地说:我说的不一定对,但确实是我的一点理解,你看日本人那么努力的工作,也承担相当大的压力,但他们如此并不为了我们所说的赚钱压力,而是为了我刚才说的尊严。年轻人每天对着镜子说“加油”时的确是为了成功,但这成功不光光是像我们那样买房子娶老婆,他们更在乎的是这种事情带给自己的荣誉感。你看很多出租车司机和城市中大巴司机,都是老年人,他们拿到的退休金本来都是很高的了,安详晚年一点问题没有,他们也没有更奢华的物质欲望,但他们仍然出来努力工作,这些肯定不是经济压力驱动他们这样做的。

(四)

在离开大阪的前一天,我还是按照表哥的提议,跟他们一家人来到位于奈良的大东寺。当我们像一家人一样驱车来到大东寺,他的孩子跑来跑去又显得很有礼貌地招呼我时,好像我们已经忘记了老姨去世的这件悲伤往事,她的死像一件远去的旧事一样不能陪伴我们了。表哥知道我从小到大一直生活在沈阳市大东区,小学中学一直到工作都在大东区,虽然现在很多地方被划到了沈河区,但依然将自己看成是一个大东区的人,他说,如今来到大东寺,也算是你的一次回家之旅吧。

我不太能接受这种生拉硬扯的煽情,但心里仍是感激之情。表哥的淡然和他现在所处的生活,让我有一种由衷的感动。

我买了一包烧成黄色的小饼,已经在冬天里褪去花色不再好看的小鹿就开始追赶我,甚至咬了我屁股一口,这种躲闪、喂食的笨拙动作被表嫂用手机照相机都捕捉到了。

我们在大东寺入口处用清水净手时,我问表嫂,为什么日本这么干净,一点灰尘都不见的样子,表哥抢答道,可能沿海风大将灰尘都吹走了,哈哈哈。他低声的回答,并不是告诉我一个因果关系,而是在说,你就不要再做这种对比了,比下去只能让自己难受。

我们在高速公路上遭遇一点点堵车,车辆缓慢前行,我仔细观察它们,好像各个都很新的样子,但仔细再看发现它们只是干净,而非崭新。我问表哥,他的车多久洗刷一次,表哥说,上次洗车好像是两个月以前了。没办法,它们都那么干净清新,就像刚刚走出造车车间的展示品。甚至我看到一辆在我们身旁的丰田车,车前灯处被撞瘪进去一块,也没有看到因为摩擦而产生的黑道或者露漆,它们还是干净的。

(五)

在我离开日本的前一晚,因为表哥要出差去广岛,在我离开日本的时候他不能送我,分别就在前一晚到来。表哥问我未来的计划,我却开口说回去之后要学日语,将来再来日本时找个日本姑娘谈谈恋爱。我的不合时宜被表哥理解成一种恭维,表示我很喜欢日本,但其实他是要跟我谈谈老姨临终的交代。

表哥让表嫂拿出一个盒子,盒子里面有老姨送给我的几件物品,包括一套小孩穿的和服,还有几块手绢,以及一封信。我的泪水再次涌出,不是看到这样的东西想到老姨的心思,而是觉得自己此生有这样一个人曾经牵挂自己而感到满足,以及到了面对这种满足已经失去时的茫然。小孩穿的和服,无疑是老姨希望我早点成家生子,甚至将来让自己的孩子成为日本人也说不定。那几块日本常见的手绢,图案竟然让我想到了我小时候的场景,一个小孩安静地呆在树下,看书,或者在写字,我猜老姨也是与我心有灵犀才买了这块手绢想着将来送给我。老姨的信表哥让我回去再看,这也是老姨临终前的交代。

第二天一大早我要前往机场,没来得及吃早饭,但表嫂给我准备了一个餐包,让我可以在路上吃。我被一位司机带上了前往关西机场的高速公路。

在路上我打开餐包,里面依次摆放着三种面包,一块黄油,还有一瓶纸包装的橙汁,最下面有一封信,上面写着表嫂的名字和我的小名。

我不知道是日本人喜欢写信,还是来到日本的中国人喜欢这种交流形式,反正从日本归来的路上我的身体上已经携带两封两个不同女人写给我的信。我并不打算这么快就拆开它们,只是将它们跟我的护照一起放在我棉袄的里怀中,拿起一块面包心里想着昨天白天在路上吃的里面藏有一个完整草莓的大福的味道吃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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