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时皮尔卡丹还年轻>一文中写到了宋怀桂女士,并以为她是2008年去世的.事实上,她去世的时间还要早两年.萨很少转文,但看过宋怀桂女士的女儿对自己母亲的追忆,终于忍不住将这篇文章转载过来,以为对这位杰出东方女性的纪念.
那一瞬是难以忘怀的 -- "宋小姐原来就是中央美院的校花,穿着月白色的布拉吉,梳着一条漆黑的大辫子,雪白高跟鞋“嗒嗒嗒”一溜青烟,飘逸而过。" 说的,便是宋怀桂.
生于完美,死于唯美——女儿对宋怀桂的回忆
[摄影] 阿伟 [图片提供] 宋小虹 [编辑] 汪愫文
表面看来,宋小虹和母亲最像的地方恐怕就是衣着了。她穿了一件绸质的孔雀绿色中式衬衣,一条很轻很软的黑色裤子,没有高跟鞋,走路的时候在飘。也许是下意识的,但她们和很多有海外生活背景的人一样,都喜欢穿中式衣裳,特别注意强调自己的中国特色。
除此之外,宋小虹说话慢条斯理,而曾经采访过宋怀桂的记者则形容她“语调迅疾”——宋小虹是一位画廊主人,而宋怀桂则是皮尔·卡丹首任中国代理,一个著名商人。
宋怀桂一张圆脸,典型的中国娃娃长相,而宋晓虹虽然还是黑色眼睛,但脸的轮廓明显已经是西方的——既然她的母亲有那么一段著名的异国恋情、异国婚姻。
2006年6月初,在宋怀桂去世两个月之后,我们见到了她的女儿,宋小虹。
妈妈留下的画面
一墙之隔,阳光照不进来。宋小虹坐在画廊大厅的中央,抽着烟,等摄影师来拍照。她身后是一幅表现年轻母亲和新生女儿的油画。摄影师说,那个女人很像你。她说,她不是我,现在我家里还有我母亲的画,她画白求恩,总是画得人物正正的,笔直的样子。
母亲已经离开两个月了。母亲留在女儿心目中的画面,竟然是32年前的一个场景。
那是1974年秋天,宋怀桂带着一双儿女,在去国十六年之后第一次回国。1959年,和保加利亚艺术家万曼结婚两年的宋怀桂带着长女宋小虹离开中国,去了保加利亚。宋晓虹还记得,母亲经常给她讲当年出国时候的趣事:因为有太多大幅的画要带走,最后就把才两岁的宋晓虹用布裹在画里上了飞机。
宋怀桂和万曼 “那时候保加利亚到北京要在莫斯科转机。从保加利亚到莫斯科要三个小时,从莫斯科到北京要六个小时。等我们到了北京机场,已经非常疲倦了,那时候也没有出租车,等了很久才有一个车子,也是走的今天这条路。”宋小虹说,“我印象特别深刻,因为之前我妈妈老是和我们说,北京的秋天很美,一路上桂花全都开了。”
不过,宋小虹见到的北京,和母亲一直给她讲述的北京到底是不一样的。她只觉得,怎么北京原来是一个如此安静的城市,大街上只有自行车的声音在回响。母亲一直跟自己说,我们的家在西总部胡同多少多少号,将来你们回去一定要记得去。可是等他们找到那条胡同的时候,那个门牌号已经不是他们的家了。
“我记得我们三个人走进我们的院子。中午的时候,很多人都在休息,有很多放学的小孩围过来,问,你们是谁?要去哪?那时候还是上世纪70年代,我们三个都穿着嬉皮士的喇叭牛仔裤、紧身上衣,我和弟弟还别了很多胸章。小孩子们就过来摸,说,这几个外国人怎么这么怪。”
十六年以后第一次回家,遭遇的竟然是找不到家门的状况。后来小孩子们告诉他们,宋家的院子现在已经被隔断了,门开在另外一个方向。
“我们进了门,我姥爷还有我姥姥他们正在睡中午觉,我们三个站在门口,门是开的。他们看着我们,也不知道是谁。我姥姥跟我姥爷说,你怎么不关门,还有几个外国人来我们这边。”
“我妈妈还叫,妈妈。但是他们就像一个做梦的感觉。她当时好像也哭不出来,好像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一个做梦的事。这个情形,就是我妈妈在我脑海里留下的第一个画面。”
中国第一桩涉外婚姻、在20岁的时候只身随丈夫出国、中国第一个外国服装品牌代理、中国第一个大型艺术模特表演的组织者、第一批法国西餐厅的老板……宋怀桂的一生实在太丰富了,以至于她留给女儿的第一个画面竟然是这样一个尴尬、局促、百感交集的人生状态。
“好像女儿和母亲永远是相反的”
“她曾经在那样年轻的时候就那样成功,你崇拜过她吗?”我问。 宋小虹的答案是:“我一辈子也超不过她,我觉得我永远也不可能达到她的状态。有时候,我觉得我有点自卑。”
在宋小虹的记忆里,母亲宋怀桂是个“非常值得做榜样的人”。“她是一个非常坚强的人,非常追求完美,觉得自己没有什么不能对付的。虽然她看起来不是很强的样子,很温柔,从来不会很厉害地说话,长得也圆圆的,但是她的个性其实非常强悍。”
女子的强悍最容易在感情关系上表现出来。在上世纪50年代的中国,一个19岁的中国女子因为爱上一个外国男子,父母被连累打为反革命,还有胆子就此给周总理写信,并且最终获得认可——这种强悍的争取足见这个女人的个性。
在宋小虹看来,这种强悍的个性除了和个人经历有关,很大程度上也可能是遗传:宋怀桂的母亲、自己的姥姥就是一个很有个性的女人。她出身于湖北一个有名的绅士家庭,毕业于南京金陵女子大学,当年她的哥哥曾经想做主把她嫁给何应钦,结果她在相亲的酒楼现场掀翻了桌子。
不过,宋小虹可能并没有遗传到这种个性。“我喜欢随便,她喜欢美,我在外表上永远不可能有她那种贵族的样子。”宋晓虹非常坦然地承认,“她比较开朗、喜欢交流、乐观。她觉得她什么都能对付,她是比较强的一个人。我从小就不是特别喜欢外表,我就喜欢一个人待着,喜欢安静、随便。好像追求的方向不太一样。”
但是宋小虹并不记得自己有过叛逆的时候。她似乎并不因为自觉比不上母亲而像很多孩子那样有“影响焦虑”。“因为她是一个非常宽容的人,她从来没说过,你非得听我的。”宋小虹说,“当然,有时候她可能希望我们好,希望我们过什么样子的生活,但是我不可能因此改变我自己的生活。她的追求和我的追求不大一样。一个人不可能完全理解另外一个人的梦想。”
都说一个女人会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越来越像她的母亲,宋小虹是否、何时感受到这种变化?可能是在她自己也做了母亲之后。“我母亲有那种中国人伟大的母性,做什么都是为了别人。比如她在法国去做皮尔·卡丹的代理,也是为了家里牺牲。她也是一个艺术家,但是如果人人都做艺术家,那家庭就会不稳定。我年轻的时候曾经不理解,不觉得这是一种牺牲。”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自己的女儿长大。宋小虹非常吃惊地发现,自己和母亲之间那种似与不似、或近或远的关系复制在了自己与女儿身上。女儿的个性又和自己完全不同,相反,倒是特别像自己的母亲:“她现在十五六岁,比较活泼、喜欢外表、喜欢人多热闹、喜欢表现、喜欢很多人在一起、喜欢唱歌。”宋小虹说,“好像所有的女儿和母亲都是相反的。”
从父亲万曼去世以后,宋怀桂大多数时间就和女儿、外孙女一起住在北京。她曾经形容这种状态是“三代人三个女人住在一起,说四国语言,请两个女管家,养两条狗,认很多干儿子。”
哪怕宋怀桂是一个如此有成就、有威望的名女人,但是长期住在一起,女儿宋小虹也曾经常觉得她唠叨、有点烦。以前宋怀桂有什么事情,几乎每天都会打好几个电话来叮嘱。母女俩话不多,但是也绝对没有那种共处一室找话说的尴尬。
“现在,再也不会有电话了,我反而觉得心里空空的。”
“我从没看她哭过”
宋怀桂的公众形象一直是一个完美到不可思议的女人:19岁就拥有了浪漫爱情、人到中年又有机会开始新的事业、一生交游广阔不愁寂寞……她真的如此完美、没有缺憾?比如,一个不满20岁的女孩子只身嫁到国外,她有没有面临过心理和生存上的危机?比如,后来她和丈夫的性情和生活节奏相差那么大,这是否会对感情造成威胁?比如,在19岁就得到一生的爱情是幸抑或不幸?会不会有提前过完一生的感觉?一个女人一辈子是否能够只爱一个男人?
随着3月21日宋怀桂的去世,这些问题都成了谜。一个女人的内心世界再也不可能为人所知。不过即使她还活着,以她强韧的个性,应该也不会愿意把自己生活中的问题拿来和陌生人探讨。对于她的女儿宋小虹也是一样——很多事情,不足为外人道也。
“这些故事,我现在没有替我妈妈讲。因为那是她的故事。”
尽管宋小虹并不承认,但是在采访和交谈中,我总感觉到这对母女之间是有距离感的。这种距离感不是因为她们相处时间太少,也不是因为长辈的权威,很可能是个性差异造成的。
宋小虹承认,自己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见过母亲哭,而且自小时候起,再也没有一起度过假。简单来说,宋怀桂就是一个超级不认输的女人。她每天早上起得很早,宋小虹起床的时候,她已经打了很多电话,办完了一大堆事情。然后她出门,见很多人,办很多事,一直到很晚才回家,更加没有所谓周末的概念。“她就是不能够停下来,她的人生一直到69岁才垮下来。”
即使到了这样的关头,她也从不相信自己会真的离开。她留给女儿的遗言就是:“我会渡过这个难关,你们不要难过。”
每个人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这个世界有时候即使至亲可能也无法完全进入。作为女儿,宋小虹对于这样的个性即使不认同,也是理解的。“她有时候比较累,可是她对生活状态的要求就是这样。我觉得她对自己要求太高,每一分钟,每一件事情,她都要做到满分。我觉得她一直没有好好休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