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写作的来去信去信 老师，我对于离开人间地面的东西实在不能理解，我目前所能把握的都是现实人生的一些可掌控的内容。我自己内心中有一种很焦急的心态。对于文体本身的创新，对于视角的运用，对于人性的透视，都是我目前所不能掌控的。 有两条路，一条路是历经很多世事，然后把这些贴身体验转换成文本，这是好好去讲一个故事、一个人间烟火十足的故事，我想方方、池莉他们这些老一辈的作家都在这方面做得很好。还有一条是纯文学意义的尝试，就文体、视角、母题等进行无限的创造，这些都是80年代先锋派所做的。目前，我所能做的，还是第一条路，我所体验到的，我就把它以小说的形式固定下来。但是在写作过程中，我深感自己很难深入进去，而是寄希望于在写的过程，突然激发了自己的情感体验，然后以内心独白和自由转换间接引语等方式来表现，在写作之时这个我是无法掌控的。可是，我的故事经常是肤浅的，人物都难以立起来。我写打工青年、都市女孩、刚毕业的大学生，我都没法深入下去。我只得保证故事的流畅性和完整性。我究竟对我所写的这些对象有多少了解呢？这是很困惑我的问题。 我是生活在一种悬空中，除开对自己的关注，我对于他者的关注都是隔膜的，我以我个人之心，来推断他人，是很难达到一种更深度的了解的。有一段时间，我总在问自己：我究竟了解谁呢？自己内心被一种沮丧之感笼罩。 另外，还有对于文体本身。我目前所有小说都是写实主义的。我希望的就是寻找到一个讲故事的刺激点，然后由这个点来顺着故事人物的性格逻辑来发展故事，最后完整地给予结局。我偏向于一种低沉压抑的故事氛围，人的内心不是喷涌的，而是游移不定的，跟着环境结合在一起。我追求着一种灰色的状态。不是纯然的黑与白，没有多少冲突，更多是一个人的独白。这是一种自言自语的写作。而我内心还有一种不自信，我渴望被关注，渴望有人能够看我的故事，我害怕故事失去现实的外表，从而换得无人瞩目的境地。或者更深层地说，是我还在延续着一种电视剧、电影等媒体给我塑造的视觉思维和故事思维，就是要一个人看一段有剧情的文字，然后引发一种可以触摸的情绪。这都是很好把握的。但是，一旦要进入一种破坏正常阅读习惯的状态，我自己就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下笔。就像我自己看现代派的作品那种摸不着头脑的沮丧感。 我为什么看不懂他们的作品？我为什么体验不到颓废、愤怒、狂欢等肆意的情感，我缺乏这些肆意的人生体验。我是温和的保守派，尽管我愿意去突破。小说在一种充沛的生命力下，气完神足，这样的小说，真是让我惊羡。而我始终如一地压抑退缩。这跟我本人的性格是紧密相连。我的思维始终在传统的乡土王国中，尽管这些年我在很多都市盘旋，多是一种游离的生活状态，我对于都市的人、都市的心，都是隔阂的。我的时间是一种安宁的悠长，在快节奏的都市中我依然在书中，我把自己团团埋在一个书城中。 回信 安庆，你提到的现代性谱系也是我近来在考虑的问题。我们的文学史叙述是有问题的，它为什么要掩盖文学史的真相，谁赋予它这样的权力，或者是在一些什么力量的博弈中文学史成了今天这个模样？是的，我在现代主义诗潮从李金发到卞之琳到穆旦等等的发展变化中也体验到了那股被文学史压抑的现代性，他们所汲取的资源是当今很多人都还相当陌生的东西，包括我自己。艾略特、瓦莱里、里尔克、奥登等他们自己都曾翻译过。从50年代茅盾把现代派视为颓废的资产阶级文艺始（我怀疑茅盾本人是否真的这样理解），这个资源对于中国作家就几乎是空白，三十年整个中国拒斥现代主义，我觉得这个后遗症是巨大的。知识结构的不合理一代一代遗传下来，大多数人是如此。只有那些天分极高的人例外，譬如苏童、格非。说实话，我一直对中国作家模仿得很拙劣的那些所谓什么魔幻之类的很恶心，像韩少功、阎连科，这两位我看了他们极少的作品之后就永远再不想看了，也许是偏见。 大学的课堂在这方面也是应该反省的。我们一直在听、在看、在讲“写什么”，而很少关注“怎么写”。我现在有点厌烦再讲“写什么”了，要弄清楚“怎么写”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得更新知识结构。以后我的思路会朝着这方面走，现在买了一些书还没有看。 我想你的焦虑也可能是面临知识结构的调整，现代主义的东西，文学的和哲学的，那么多，不是一两个月能吃下去的。我有一个看起来会打消你的积极性实则可能从长远来看会有益的建议：先不要急着写，甚至和王安忆一样封笔一两年再写。我很佩服王安忆这一点，她已经那么有名了，只要写，哪怕再差，也不愁不出版。但她选择了以退为进，这时需要智慧和勇气的。你现在两方面都还有一些问题：从技术方面还需要学习，在人生体验经历方面也还不够。而且，我有一个体验：你越是急着去追求某个目标，就越是远离这个目标。文学艺术方面尤其如此，因为一旦太执着，心态就有问题了，文学中的精髓都是靠领悟的，所以特别不能急。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有时的确是这样。 你完全抛开要写作的念头，实实在在地像普通人一样地去工作、生活一段时间；当然，阅读和写随感是离不了的，但不要刻意去写小说。先试试看如何。我觉得你只有磨掉了那层时时流露出来的书生气，才能真正成熟，真正写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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