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所著的《史记》一百三十卷,卷七是《项羽本纪》,卷八则为《高祖本纪》。项、刘二人,生前是对手,死后则在《史记》书中“比邻而居”。“比邻而居”也就罢了,司马迁还不时写些相仿的情节,刻意让两人作比对。有了比对,即便千载之后,两人彷彿都仍能较量一二,可热闹有趣呢! 这样的比对,有两人相似者,譬如,慷慨高歌。那时,项羽垓下被围,兵少食尽,夜闻汉军四面楚歌,遂对饮虞姬,抚着乌骓,悲歌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数年之后,刘邦在死前半载,硬撑着病体,东击黥布,回返长安途中,绕经沛县故里,对着家乡父老子弟,放怀纵酒,慷慨伤怀,泣下数行,歌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两人对比,也有截然不同者,譬如,迁都。项、刘二人打下天下之后,同样都有人劝定都关中。先是项羽因咸阳残破,又思衣锦还乡,于是不肯,定要回返彭城。说者见项羽不听,遂讥讽,“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项羽闻之,二话不说,就把这人给烹了。至于刘邦,当初不论是他,或是众大臣,原都决意定都洛阳,而后先有刘敬力陈,继而有张良细剖,刘邦一听,字字句句,确实在理,于是便不顾其他反对意见,也不管自己原先想法,“是日驾,入都关中”。 太史公将项、刘对比,还有看来相似、却实不相同者,譬如,二人之纵观秦始皇。当时,项羽与叔父项梁避仇于江东,恰逢始皇帝“游会稽,渡浙江”,叔侄俱往观之,当下,项羽就脱口而出:“彼可取而代也!”至于刘邦,则是到咸阳徭役时,看见始皇帝出巡,年近半百的他,望着那阵仗、那排场、那凛凛威风,不禁喟然叹息,曰,“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 就这样,一句“彼可取而代也”,一句“大丈夫当如此也”,寥寥数字,轻易就勾勒出项羽与刘邦迥然有别的生命气象。项羽悍而戾,刘邦宽裕而舒展。项羽目标明确、一步到位;刘邦不然,尽管心向往之,却搞不清楚到底要做啥,可是,随时随地又有份好意,有种欣欣然。这种莫知所以的欣欣然,就是孔子常说的“兴于诗”的那个“兴”字。 有时候,我们目的性太强,也太过急切,就好比有些老师,巴不得学生一天可以读十六个小时的书,越用功越好,但却忽略了如何能让学生活得更有力气、更有朝气,也更能意兴扬扬。那种凡事欣欣然的生命气象,不只刘邦有,也不只孔子有,那是每个中国人共有的文化基因。今天谈国学,首先,就是要找回这样子的文化基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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