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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敖 | 最神气的情书

 真友书屋 2015-02-06

不管是作为一个政治家或者是作家,李敖的名声都算不上太好的。毕竟李老先生总是在骂人,总是在吹牛,为世人推崇的作家和政治家他几乎都看不上,这是李老先生的神气。

不过,作为一个情郎而言,却几乎是零差评。当年和胡茵梦离婚的公关文章也写得非常有担当。

今天的文章给大家带来的是李老先生年轻时写的一篇情书,油嘴滑舌,非常神奇。



亲爱的××:


  你先不要神气!


  你收到这封信,小心眼里一定想:“从十六岁以来,平均每个礼拜都要接到一封信,陆军海军空军联勤,教员学生科长和隔壁的小太保各色各样的男人都给我写过信,有文言、有白话、有恭楷、有血书,我真看得腻了,今天这封信又是谁写的呀?”


  我再说一遍,你先不要神气!


  谁写的?猜猜看,猜呀猜的,你一定猜不到,我是一个素昧平生的人,生在一个扑朔迷离的地方,读过几册捕风捉影的书本,写过儿篇强词夺理的文章。你见过我,可是我断言我的尊容不会留给你任何印象,我是一个丑八怪,五官七窍皆自由发展,丝毫没有配合的企图,他们说我像那钟楼怪人,可是钟楼怪人我也不能比,因为他面貌虽丑,人却忠厚痴情,他不会对女人发脾气,他永远为她效忠,为她拿大顶,为她丢石头打别的男人。


  可是我呢?我不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只听到那些女侨生们用广东话骂我“咸湿老”,听说那就是国语里边“大情棍”的意思。


  其实这真是冤枉我。不错,我乱写情书,如她们所说,我是一个“情书满天飞,人人都想追”的人。平心而论,我为什么会这样?还不是因为我压根儿就没追上过一个女人,我写的信平均十封中至少有五封被火葬,四封被退回,另外一封给贴到公告栏去了。我苦命如此,不灰心不自卑就算是好的了,你还能怪我信写得多吗?


  可是对我说来,不写情书你教我怎么样办?我怕鬼,可是不信神,教堂没我的份儿;我四肢齐全,可是笨手笨脚,跳起舞来像一只喝醉的猩猩,舞会说什么也不能再去;我的脸皮虽厚,可是太难看了;我的背影还不坏,但我不能总是背着脸去找女孩子,先教她欣赏我的背影,我总要转过脸来才行,但是,老天爷呀!我是“不堪回首”的呀!


  我不能恨上帝,因为上帝照他自己的模样造人,他决不会造个这么丑的化身;我也不能恨老子和老太,因为那样人家就会说我不孝顺;于是我只好恨我家的小姐和小少爷,我恨他们的缺点都集中在一起长到我头上来了,可是我恨又有什么用?最后小姐们摊牌了:“老哥,请别怪我们不再帮你的忙,请不要再请客、再贿赂了。上帝保佑你,你自己想法子吧!”


  我知道我脾气不大好,现在的女孩子都喜欢脾气柔和的男人,她们喜欢男人向她们低三下四摇尾乞怜,喜欢他们再接再厉尾随不舍。换句话说,她们喜欢有点奴才味儿的男人,这种男人会伺候、会体贴、会受气、会一跪三小时,他不怕风雨、不怕等待、不怕女生宿舍的传达、不怕女孩子的“不”字、不怕碰任何号码的钉子!


  就是这种奴才性格的男人,他们追走了每个我要追的女孩子,也追走了唯一一个差点被我追上的大美人。


  一提到那个大美人,我就忍不住先要心酸酸,她真是可爱,与“钟楼怪人”里面的珍娜露露布丽姬姐一模一样的。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发现我颇有才华,于是她接受了我的背影,在哥德所说的恋爱时节,我们开始做着我们所能做的事。


  对于我,这当然是个突如其来的幸福,但是很快地,突如其来的速度却被突如其“去”赶上了,她无表情地丢下了我,像我丢下那块打狗的石头。


  于是,每当我看到或听说她跟一个奴才男人在一起,我就忍不住有一种鲜花牛粪的感觉,一种不共戴天的义愤,我就要抓耳挠腮,要拍桌子敲板凳,要诅咒,要骂“他妈的”。


  我厌恶她跟别的男人在一块儿,不是嫉妒,嫉妒表示我不如他,其实我怎么会不如他?他臭小子,有什么资格跟我比?我连比都不要跟他比!嫉妒,他哪配我嫉妒,他唯一的资格就是被我憎恨,我恨他狗运当头,我惊异女孩子的短视,我惋惜我这么可爱,可是她却有眼无珠不来爱我。爱神呀!月老呀!你们是吃什么的?你们只帮助女孩子爱市侩,却不鼓励女孩子爱诗人,人生至此,天道宁论,我真疲倦了!我真活得疲倦了!


  但是我怎能轻易就死:我那次过生日,她不是祝我“寿比南山”吗?我死不要紧,留下她怎么办呢?我走了,她该多难过呢?记得那一次我们在碧潭,划了一阵船,我肚里鬼叫了,我提议立刻去西门町,看电影、下馆子,她却兴犹未尽,还想划船。劝她不走,我火了:“还要划,还要划,臭水池子,有什么好划?你这小丫头怎么这样任性?”“任性?你说谁?你还好意思说我任性,你是个大独裁者,离不开女人又要在女人面前摆臭架子,你说看电影就看电影,你说下馆子就下馆子,你不肯跟人家商量商量,你不给人家自由!”她气势汹汹,我更气了,我吼道:“谁不给你自由,我说看电影,选片子的自由是你的;我说下馆子,点菜的自由是你的。你有这么多的自由还不够吗?你居然还说我不民主!你们女人!你们女人!”“什么女人女人的!你看不惯,你就请便罢!别以为没有你天下男人就不上门来了,你,臭文人、大独裁、丑八怪,有什么稀罕,你走罢!”


  我气冲冲地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发誓再也不找她。我走回来,躺在床上,哼呀哼的,翻来覆去只是她的幻影。三天过去了,我瘦了,我感到头昏脚软、四肢无力、腰酸背疼,于是我决定再找她一次,我要看看她是不是也瘦了。其实,哪里的话,她才不会瘦呢,我不必再说我看到了什么,总之,那是个要命的镜头,我不能使它消灭,我只好闭上自己的眼睛。


  我不要忏悔,忏悔又有什么用?反正她不再回来,与其炒陈饭,不如做硬汉,我还是做硬汉罢!我拿出枕头,把它晒干,对着枕头重新发誓,发誓要找一个“以平等待我”之女人,希望她能了解“淑德孔昭”的大道理,可是四年来,我一直没有找到。


  我不从外表来论断一个女人的程度,如同我不喜欢女人这样论断我。女人是被看的,不是被了解的;而我呢,正好相反,我是被了解的,不是被看的。古人说“太上忘情,最下不及于情”,我是一个不健忘的太上,可是多情而不及于情,因此,我只好写了这封泛滥的情书,来试探你是不是一个女孩子中的例外。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我就要说:“爱我吧,可是不要神气!”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我就要说:“吓!连我都不爱吗?你神气什么呀!”


××年×月××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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