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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世

 齐鲁生 2015-02-06

              

                          (一)

 小时候,每逢清明节,父亲都带我去外村一位表爷爷家走亲戚。

 我家离表爷爷家十几里路远,羊肠小道,弯弯曲曲。遇树捉鸟,逢河抓鱼,我跟在父亲身后边走边玩,近两个小时的山路不知不觉就到了。

 表爷爷的儿子和我年龄差不多大,我叫他表叔。我们到表爷爷家的时候就快晌午了,午饭后两三个小时,天凉快了,父亲带我往回走。此时,我和表叔玩得正欢,哭着不愿分开。

                                (二)

 小孩子走亲戚,图热闹,从来不问原因。

 后来,我隐约听别人说,我家和表爷爷家并非亲戚,是表爷爷把我从南方拾到父亲家的。

我很委屈,哭着问父母。母亲说,村里所有的小孩都是南山上拾来的。我半信半疑,不再闹了,清明节继续和父亲去表爷爷家走亲戚

                                 (三)

我小学毕业后,表爷爷举家迁到了他工作的南方城市,只留下一个女儿在本地县城工作。他老家没人,我们基本失去了联系。

很多年后,我想起鲁迅笔下的闰土。我当年的情景与他何其相似啊!闰土的父亲满怀感激的带了儿子去看望东家,闰土有幸成了少东家儿时的朋友。后来却因为环境的差异,彼此陌生了。父亲每年清明节带我去表爷爷家谢恩,使我和小表叔成了儿时的好朋友。后来,不同的成长环境,也使我俩天隔一方了。作为一名农村少年,小学毕业后,我在农村和城市的边缘挣扎了十三年,才拿到了一张可以进入城市的通行证。这期间,我再也没有和远在南方城市的表叔见过面。

                                      (四)

    我从哪里来?为什么别的小伙伴爸妈都那么年轻,而我的爹娘与他们的爷爷一样年老?这些问题总缠绕在我心间。

    年近古稀的父母省吃俭用,节衣缩食,坚持供我上中学。我不忍伤他们的心。  (待续)

(五)

    我后来才知道,表爷爷是个南下的老干部,解放后一直在苏州工作。到南方后,小表叔中学毕业就参加了工作,一切都很顺利。我高中时曾经试着给表叔写信。他很开明,回信说,前些年我们小, 一直按大人的习惯叔侄称呼,其实在感情和年龄上我们更像兄弟。他要和我兄弟相称,我不习惯, 谢绝了。

                     (六)

    参加工作后,我利用出差的机会去苏州看望过表爷爷。他已离休在家,七十多岁了。除了日常的问候外,关于身世的事,我们彼此谁都没有提起。后来,我出了国。人在国外,思乡之情更加强烈。谈起此事,朋友们建议我趁当事人健在,在不伤害亲人感情的前提下问个清楚。 

                                   (七)                                 

我没有想到的是,表爷爷在三年前已经去世了。

在我原来工作的城市,我见到了表爷爷的大女儿-----大表姑。在县城上高中时,我曾经不只一次的到家里麻烦过她。后来,她也搬到了我参加工作的这座地级市。谈起往事,我们都很有感叹。这些年,变故太大。我大学毕业那年,七十六岁的老母亲就去世了,表姑近年也饱尝了丧父之痛。谈到谈着,我表达出了对自己身世的疑惑。表姑没立即表态。

我很矛盾,既不希望这事成了无人知情的迷,又害怕突如其来的结果打乱了我的生活。

                                      (八)

 第二天一早,我收到了表姑的短信:经过一整夜的认真考虑,征求了你表奶奶的意见后,我决定把你的身世告诉你。

                      ()

 思考之后,我给表姑回了话:谢谢, 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等待合适的时间吧!

                                                (十)

       每年冬季, 在南方细雨飘洒北方大雪纷飞的季节, 我的心中都会有一种热情在涌动。我想,或许, 我就是出生在这样一种天气里吧?

 

      00五年九月八日于美国迈阿密

   载于2005年10月6日《委华报》

   2005年12月24日《欧华报》


    

 

母亲无子,五十多岁时熟人把我从南方抱进了家门,从此,我便成了母亲的儿子。

我初来时,不足十天,嗷嗷待哺。母亲已无奶,急得眼角通红,抱了我东家西家地寻乳。

母亲有病,年老体弱。邻居们东家送来鸡蛋西家送来白面,庄上门市部定量供应的一点红糖,也总是优先照顾我家。

我童年的记忆是和母亲的病痛连在一起的。我每每放学回家,常看见母亲被气管炎折磨得喘不上气,眼睛瞪得大大的长时间说不出话来。老爹跑过来给母亲捶背,我在旁边吓得大气不敢出,直到母亲的表情缓和下来,我才放下悬着的心,小心翼翼地跑到街上去玩。

病痛不只折磨着母亲的身体,也吞噬着母亲的心。从旧社会兵荒马乱中战战兢兢走过来的老母亲,在战乱贫困和疾病中接连失去了两个孩子。这是母亲心中永远的痛。记忆中,同样印象深刻的是,母亲经常莫名其妙不知所云地哭喊着在村外的田野里奔跑,那种情景总吓得我哇哇大哭。

母亲不发病的时候,非常慈祥。母亲没文化,就教我村上人都熟悉的那些儿歌:扯大锯,拉大锯,姥姥门前唱大戏。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我印象最深刻的还属:山老聒,尾巴长,说了媳妇忘了娘。由于年老多病,母亲自我刚进家门的那一天起就盼着我早日成家立业。

我在应该上学的年龄里和小伙伴们一起走进了村西头那所小学。有一次,小伙伴们取笑我,说我是母亲从南山上捡来的。我哭了,委屈地跑回家问母亲。母亲眼圈红红的,笑着说,全村的小孩都是南山上捡来的。我十岁的时候,亲耳从邻居的交谈中听到了自己身世的秘密。那一次,我没有哭,深思良久后若无其事地回了家。

       十六岁,我心中带着对母亲的眷恋和牵挂到三十里外的县城去做插班生。母亲送我到村头,嘱咐说:“儿啊,俺和你爷年纪大,咱家条件不好,但只要你念得进去,再难俺也把你供到底。”我眼睛湿漉漉地走了。

    两年下来,我终于盼来了一个报答母亲的机会。作为优秀特困生,我被学校特批参加了中专入学招生考试。然而,命运对母亲却是着实的不公。由于高度紧张,在首门科目的考试中我漏做了近三分之一的试题。挣扎着完成了剩余科目的考试后,我进入了漫长的等待和自责中。命运到底还是捉弄了我,我终以一分之差与中专学校无缘。想到历尽艰辛、在疾病和贫困中挣扎着、为我牵肠挂肚的老母亲又要面临巨大的失望,我的心中充满了犯罪的感觉。

继续复读,是没有可能了,第二年不允许复习生考中专。我面临着艰难的选择, 或回家娶妻生子,安慰母亲那颗疲惫脆弱的心;或读高中以求三年之后开辟一条更加光明的道路。想到年过七旬的母亲,我的心中充满了矛盾。读高中,就意味着我那病中的老母亲再受三年的煎熬。三年,对那些平常人家的父母或许没有那样沉重。在我眼里,这种不知结果的漫长等待,对母亲却不啻为一种精神的折磨。我深深地知道,母亲并无太大的奢望,能在有生之年看到我成家立业,无论打工还是务农,只要我踏实快乐,她就心满意足了。

我最终没能挡住自己对未来美好前途的憧憬,决定向母亲吐露心声。母亲更老了,身体的老迈、病痛的折磨、精神的长期期待,使她象一盏几近干枯的老油灯。当她知道儿子仍然执着于未果的学业时,满怀担忧地问询之后仍然是温暖的支持。

我读高二时,母亲七十三岁,突然不醒人事。我千呼万唤,母亲终于睁开了眼睛。母亲说:阎王爷啊,让俺多活一年吧,让俺看到儿子考上大学。

我已经不敢奢望真的有机会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能让母亲在有限的生命里看到我修成正果,放心地离去,成为我最迫切的心愿。高三一年,我经常半夜从噩梦中惊醒,泪流满面。

       第二年秋天,我终于被师范院校录取,这给久病中的母亲带来了极大的安慰。大二时,我和当时的女友我现在的妻一起回乡下看望了母亲。

       一九九三年春天,在我即将毕业的时候,母亲再次病重。我把母亲接到学校所在的城市看病,和母亲一起住了两个月。这多多少少减轻了一点我外出求学以来从未在母亲身边尽孝的愧疚。

        母亲爱我,爱得太深。早期的失子之痛,折磨了母亲一生,害怕再次失去我的情结始终萦绕在她心中。从十岁时听到邻居的那次谈话开始,我再也没有和母亲提过身世的事。这是我们母子彼此藏在心中的秘密。病重的日子里,母亲经常莫名其妙自言自语地说一些激愤的话,指责别人偷走了他的儿子。

九三年冬天的一个早上,母亲走完了她七十六年的人生历程,永远地离开了我。农村的葬礼是很讲究的,按照当地的风俗,亲戚到灵堂前吊孝时,儿子要陪哭,送葬的路上也要当众嚎哭才足以表示孝心。众目睽睽之下,我怎么也哭不出来。当我来到村西的大路上,手持马鞭面对熊熊燃烧的纸火和冬日空旷的原野,喊着娘啊娘上西天的时候,我孤独得哭了。

    转眼间,母亲已经离开我十多年了。十几年来,我经常想起母亲对我所做的一切。在农村,养儿一方面是为了传统意义上的传宗接代,另一方面,是为了老有所依。母亲在年过半百之后,以重病之躯,在贫困中坚持抚养我,培育我,从来没有考虑过她自己。母亲用她对我的爱再一次证明了千百年来人们所称颂的伟大的母爱。

           

原载  西班牙《欧华报》

委内瑞拉《委华报》

《山东法制报》《沂蒙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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